
上個世紀初以云南為中心發生的護國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這次運動,打倒了廢棄民國、賣國求榮、復辟帝制的袁世凱,為捍衛以孫中山先生為首的革命先行者,在中國結束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而開創的民主共和制度,作出了巨大貢獻。當時曾參與過其事的大學者梁啟超,在護國運動期間或護國運動結束之后,通過寫文章、發表講演或與記者談話等各種方式,說了不少有悖于護國運動真實情況的言論,這就為后人如何正確認識或評價護國運動留下了許多謎團。本文筆者近年來通過查閱歷史資料,對梁啟超在護國運動中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的有關言論作了一番研究,于此產生了一些我自己的看法。現將這方面的情況簡要介紹于下,敬請方家指正。
(一)發哿電催促蔡鍔及云南軍民匆忙起義
1915年8月,當楊度等人在北京成立籌安會,為民國總統袁世凱緊鑼密鼓復辟帝制的行徑制造輿論時,梁啟超便在他的天津寓所同前云南都督、時任北洋政府經界局督辦的蔡鍔,以及前貴州巡按使、時任北洋政府參政院參政的戴戡等人,商討過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問題,并決定由蔡鍔回昆明依靠具有革命思想的云南軍民,首先在云南發起討袁的軍事行動。據北洋政府時期的《政府公報》第43冊收錄的資料表明,蔡鍔是1915年11月中旬在向袁世凱請假并得到批準后到天津治病的情況下,由戴戡等人陪同于11月19日離開天津潛往日本,繼而從日本經上海、香港以及越南海防等地,于12月19日這一天到達昆明的。
蔡鍔出走日本之后不久,梁啟超也離開天津于12月18日到了上海。當梁啟超獲悉蔡鍔已經到達昆明的消息后,便前往南京,通過由馮國璋執掌大權的江蘇督軍行署,于12月20日給蔡鍔發來謊稱馮國璋已起兵討袁,催促蔡鍔和云南軍民也要趕快揭竿而起的電報。梁啟超的這個電報是這樣行文的:“寧已起兵,望公速發。”按當時用韻目代日標明發報日期的做法,20日的韻目為“哿”,所以梁啟超把他的這個電報稱做“哿電”。電報中的“寧”字,是南京別稱的用語,這里用來指代馮國璋。當時坐鎮南京的馮國璋是袁世凱的得力干將,盡管他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的行徑持有不同看法,但不論是當時還是在整個護國運動期間,他都沒有起兵討袁的這種跡象。
與梁啟超、蔡鍔等人在天津商議討袁的同時,云南督軍唐繼堯以及云南軍民,也正在采取或明或暗的方式醞釀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的問題。按照唐繼堯及其僚屬擬訂的計劃,先把滇軍以剿匪的名義移到滇川交界的地方,待1916年元旦袁世凱正式登基做“洪憲皇帝”之后再來宣布對他進行討伐。蔡鍔是辛亥革命后云南的首任都督,他的到來對云南軍民的反袁斗爭無疑起到了推動和鼓舞的作用。當蔡鍔收到梁啟超12月20日由南京發來的電報之后,他和唐繼堯等人便決定把起兵討袁一事提前來進行,12月22日晚間,39名省內外軍政要員聚義于昆明五華山光復樓督軍行署禮堂,歃血盟誓,共商有關事宜,然后于次日以唐繼堯、任可澄(云南巡按使)兩人的名義,向袁世凱發去勸告他取消帝制、懲辦楊度等帝制禍首,并要求“于二十五日上午十點鐘以前賜答”的電報,25日不見袁世凱有任何反應,于是于當日發出由唐繼堯、任可澄、劉顯世(貴州督軍)、蔡鍔、戴戡共同署名的討袁通電,從而揭開了云南首義護國運動的序幕。
時隔不久,當梁啟超發覺他的哿電可能會對云南起兵討袁造成不利影響這種情況時,便在1916年1月8日給蔡鍔的一封信中作了這樣的檢討:“吾今所首宜請罪于諸公者,則在前托寧代發之哿電。”“二十一日尊電言,二十日內揭曉。其改早之故,想是因吾哿電,不審曾緣改早而生軍事計劃之支障否?果爾,則吾罪真未由自贖。”
云南揭開護國運動序幕之后,由蔡鍔統領的護國第一軍下轄的六個步兵團和一些炮兵部隊,便陸續向川南進發開始北伐討袁,但由于遭到北洋軍的抗拒,除了唐繼堯最先派出的兩個團于1916年1月21日攻占宜賓外,其余部隊均被堵在瀘州外圍長江以南的納溪等地。3月初宜賓、納溪被北洋軍收復后,蔡鍔只好命令護國軍后撤到大洲驛等地防守。因此,蔡鍔在他1916年3月31日發給梁啟超的一封電報里說了這樣的話:“此次出征,師行未能大暢,實因宣布過早,動員緩慢,出師計劃未盡協宜,以致與京津所預想者竟相鑿枘。”
(二)搶先發表代云貴兩省起草的討袁電文初稿
蔡鍔、戴戡1915年12月19日到達昆明的時候,帶來了梁啟超事先代云南、貴州起草的三篇討袁電文初稿:《云南致北京警告電》、《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電》、《云貴致各省通電》。是梁啟超一廂情愿代云南和貴州起草了這樣三篇討袁電文初稿,還是云貴有關人士通過何種渠道托他這樣做的,其歷史依據現在都已無從查考。
蔡鍔收到梁啟超12月20日由南京發來的哿電之后,云南正式把起兵討袁一事提到日程上來,匆忙間將梁啟超代為起草的前兩文合并在一起,經過刪節、補充和修改,并按照當時正規電文款式的要求加上必要的用語,形成了于12月23日以唐繼堯、任可澄兩人名義發出的《致袁世凱請取消帝制并嚴懲帝制禍首電》這篇電文。12月25日云南發出的《為討伐袁世凱背叛民國復辟帝制罪行致各省軍政長官電》這篇電文,也是在梁啟超代為起草的第三篇文稿的基礎上,經過刪節、補充和修改,并按照當時正規電文款式的要求加上必要的用語后而形成的。由于當時時興用韻目代日來標明發報日期的做法,因23日的韻目為“漾”,25日的韻目為“有”,所以云南這兩通討袁電文被分別稱之為“漾電”和“有電”。
當年曾參加過云南首義討袁幾次會議的但懋辛,后來在他撰寫的《護國軍入川及四川招討軍司令部的成立》一文中,還記述了當時與會人士爭論要不要對梁文加以修改的一段小插曲:“隨后由戴戡將梁啟超所擬的討袁通電稿拿出來念了一遍,大家都說好,但認為目前情況與擬電時稍有不同,須略加修改。戴戡說任公(梁啟超的別號)的文章,旁人何敢改動一字,須電請他自己改。有人說這不是改文義,而是人事變動,只改點名詞,時間迫促,無須周折。李烈鈞說,可以不必,在座的任可澄先生就是大筆手,請他改幾個字,恐怕任公也不會不滿吧?大家同意而罷。”現在將“漾電”、“有電”與梁啟超代擬的三篇初稿相對照,當時改動的結果并不僅僅只是“改點名詞”、“改幾個字”,而是動了比較大的手術。
護國運動初期云南發出的“漾”、“有”兩電,由于遭到袁世凱北洋政府和其他省份的嚴密封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未被公諸于世為眾人知曉。當時昆明出版的《義聲報》雖然刊登了“漾”、“有”兩電,但由于云南閉塞和政治上的因素,該報發行范圍極為有限,在全國幾乎沒有多大影響。當梁啟超得知云南起兵討袁的消息后,便將他代為草擬的《云南致北京警告電》、《云南致北京最后通牒電》兩文,在未標明發報日期的情況下,于12月26日搶先同時在上海出版的《時事新報》上刊登出來,接著又于12月28日以同樣的手法將他代為草擬的《云貴致各省通電》一文,在《時事新報》上加以發表。護國運動剛剛結束的1916年秋天,梁啟超在編輯出版他的《盾鼻集》一書時,盡管在上述三文的題目下分別冠上了“代”字這樣的名分,但仍將這三篇電文初稿原封不動地編入該書,在全國廣為流傳。這就給后來研究護國運動的史學家和關注這段歷史的人們造成這樣一個錯覺:到底哪才是真正的云南首義討袁的電文,有的人甚至干脆把梁啟超代擬的電文初稿,當成云南首義討袁的電文來加以引用,并由此做出梁啟超“策劃和領導了討袁護國戰爭”這樣的結論。
(三)貶低唐繼堯為自己和蔡鍔開脫責任
云南在醞釀護國討袁之際,時任云南督軍的唐繼堯認為蔡鍔過去曾經是他的上級,現在遠道而來,身體又不大好,因而力主由他帶兵出征,讓蔡鍔坐鎮后方統籌一切;蔡鍔為了避免“占位置”之嫌,則主張由他帶兵上前線去打仗。最后按照與會各軍政要員的意見,唐繼堯留守,蔡鍔作為云南護國第一軍總司令,統率大部分滇軍經四川北伐討袁。
當時,云南組建有八個步兵團、一個炮團和兩個警衛團,總計不到兩萬兵力的正規部隊。起義之后,唐繼堯除了把事先已經出發的步兵第一團、第七團劃歸護國第一軍建制外,還把步兵第二團、第八團和新組建的步兵第九團、第十團,以及大部分炮兵部隊也劃歸第一軍建制。護國軍興,云南將團的建制改為支隊,將旅的建制改為梯團,所以護國第一軍由六個支隊、三個梯團組成(每個梯團下轄兩個支隊)。為了支援貴州北伐討袁,滇軍第四團開赴黔北松坎地區,其余三個步兵團和兩個警衛團,則分別編入由李烈鈞任總司令、向兩廣出兵的護國第二軍,以及由唐繼堯兼任總司令、負責保衛云南后方的護國第三軍。
在梁啟超哿電的催促下,云南匆忙起兵討袁,這就給部隊的調動和軍需物資的準備,造成了一時難以應付的種種困難。比如,滇軍步兵第二團是1916年1月10日才從昆明出發的,由朱德任團長、新組建的滇軍第十團,則是到了1916年的1月18日才從昆明出發的。蔡鍔本人,也是到了1916年的1月16日才離開昆明趕赴前線。1915年12月25日云南宣布起兵討袁之后,袁世凱很快調動北洋三師、六師、七師、八師,以及廣東陸軍第一師和其他一些地方部隊開赴前線,分別從四川、貴州、廣西三個方向形成包抄云南的態勢。因此,當1916年2月上旬蔡鍔跟隨云南護國第一軍的另外幾個支隊趕到川南納溪,與劉存厚率領的四川護國軍匯合向瀘州發動攻擊時,北洋軍和部分擁袁川軍已基本上在瀘州布下堅固的防線。這之后護國軍與敵軍各有勝負的戰事,在長江以南的納溪等地成膠著狀態持續了一段時間。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在護國軍和其他進步力量的反對聲中宣布取消帝制,蔡鍔于是派人前往瀘州同北洋七師師長張敬堯商定,從3月31日起彼此停戰一周,繼而雙方的停戰一直延續到6月6日袁世凱病故。
蔡鍔率領的云南護國第一軍在川南作戰失利,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梁啟超從南京發來哿電催促蔡鍔及云南軍民匆忙起義,則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可是,梁啟超卻把這方面的責任,全都一股腦推到唐繼堯的身上。1922年12月25日他在南京學界作《護國之役回顧談》的講演時,就閃爍其詞說了這樣一段影射唐繼堯的話:“我們這幾個月的計劃,本來預定舉義后半個月,我們的兵便到重慶,料定袁世凱調將遣兵,搶不過我們的先著。但起義后有許多意外的障礙——我現時也不忍多說,總之因為這種障礙,弄到蔡公要從大理府一帶調兵,耽擱了十來天的日子。而且好的兵都留在省城,蔡公所能帶到前敵的只是二等以下的兵,二等以下的軍械。”1926年梁啟超在為蔡鍔編輯出版《松坡軍中墨跡》一書時,又在編入該書的一紙所謂《瀘州會議兵數計劃稿》這樣一個材料上,作了這樣一段簽注:“此一紙非函非電,乃最初由滇出軍時所編梯團之分配單。偶藏雜其他紙堆中未散失者,輒附印于此。此即致余書中所謂第一梯團、第二梯團也。滇中所撥予松公之兵止此。以三千一百三十人當大敵十余萬,志決身殲軍務勞,悲夫。”
護國運動期間,梁啟超并未到過云南,雖然他通過蔡鍔、唐繼堯等人寫去的信或拍發的電報,略知云南起兵討袁的一些概況,但許多事理他是不知底細的,上述兩段引語表述的內容就跟實際情況相距甚遠。當時,云南的兵權掌握在唐繼堯手上,恐怕蔡鍔也不便避開唐繼堯就往大理府一帶去調兵,況且當時駐大理的滇軍第四團,后來并不是編入護國第一軍序列的一支部隊。據蔡鍔當時的副官鄒若衡和其他一些當事人后來回憶:“蔡鍔統率的第一軍總司令部所屬部隊共三個梯團”,“人數總計不到一萬人”,這支部隊使用的槍支大多數是從德國或日本進口的新式武器,而且還配備有大炮和機關槍,并不是像梁啟超說的是一支由“二等以下的兵,二等以下的軍械”組建起來的不成體統的護國軍部隊。另據蔡鍔當時的隨員石陶鈞后來撰文介紹,梁啟超所謂《瀘州會議計劃兵數稿》這個材料,實際上是1916年3月上旬護國軍從納溪等地敗退到大洲驛之后,蔡鍔在3月12日召開的一次作戰會議上所作的記錄。當時,云南護國第一軍在川南作戰一月有余,人員已經有很大傷亡,何況這時又被北洋軍打得五零四散,蔡鍔筆下的這個記錄恐怕也不周全。至于梁啟超干脆把這個材料里統計的“三千一百三十人”,當作蔡鍔從昆明帶出去的所有滇軍的兵力總數,那更是出于他中傷唐繼堯掣肘蔡鍔出兵討袁這種用意的一派胡言亂語。梁啟超一面把蔡鍔統領的云南護國第一軍的兵力盡量往少里說,一面又極力夸大當時在瀘州一帶的敵軍的兵力。據有關資料提供的情況表明,護國戰爭期間在瀘州一帶防堵護國軍的北洋軍及部分擁袁川軍,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三四萬人,根本不存在“大敵十余萬”這種情況。
(四)把廣西起兵討袁的功勞全攬到自己身上
云南于1915年12月25日揭開護國運動序幕之后,盡管貴州于1916年1月27日才正式響應,廣西到了1916年3月15日才宣布起兵討袁,但從此云南、貴州、廣西聯成一片,壯大了護國運動的聲威。
梁啟超與廣西起兵討袁的關系,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一是他于1916年1月25日給未曾見過面的廣西督軍陸榮廷,寫了一封約三千字(實際不到兩千字)的長信,力勸陸榮廷權衡利弊得失,繼云南之后早樹義旗;二是他于這年的2月下旬應陸榮廷代表陳協五、唐伯珊之約,于3月初與湯覺頓、吳柳隅等一行七人,從上海經香港等地前來廣西襄助義舉。
對于廣西起義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一事,梁啟超在他1916年3月17日寫的《從軍日記》(即記述他從上海前往廣西的過程中由滬至越北帽溪山莊這段經歷的作品),以及護國運動結束之后他撰著的《國體戰爭躬歷談》和講演稿《護國之役回顧談》這三篇文章中,都抓住要害作了概略的交代。在《從軍日記》一文中他是這樣寫的:“二月十九日,吳柳隅介見一客曰陳協五(祖虞),自言奉干卿(陸榮廷的表字)命相招。且曰:‘我朝至,桂夕發矣。’”在《國體戰爭躬歷談》一文中他這樣寫道:“至今年二月下旬,陸君遣人來迎余入廣西,謂俟余至,乃宣布獨立,余聞令即行。”1922年12月25日在向南京學界作《護國之役回顧談》這一講演時,梁啟超又這樣說:“到三月中旬,陸君忽然派一軍官姓唐的帶著他的親筆信來找我,要我到廣西去他才獨立。我早上到,他晚上發表;晚上到,他早上發表。”梁啟超這里所說的“發表”,即發表宣布起兵討袁的通電。由此看出,梁啟超把他對于廣西起兵討袁的身價說得再明白不過的了,似乎離開他梁啟超,廣西起兵討袁的事情就搞不起來。
應陸榮廷之約,梁啟超于1916年3月4日帶領湯覺頓、黃孟曦、藍志先、黃溯初、吳柳隅、唐伯珊乘日輪離開上海,3月7日他們到達香港后面對袁世凱密探的監視、辦理護照也相當困難這種情況,只好分散行動。于是,湯覺頓帶上梁啟超把他的名字列于陸榮廷之后而起草的《廣西致北京最后通牒電》、《廣西致各省通電》兩文,同唐伯珊一起乘船經廣州前往廣西梧州、南寧;梁啟超和黃溯初藏匿于一日本人運煤的輪船艙內,由香港前往越南海防;黃孟曦、藍志先、吳柳隅繼續留在香港,待機行事。3月16日梁啟超、黃溯初到達海防后,黃溯初按原計劃乘坐滇越鐵路火車來昆明,梁啟超則由海防轉移到越北帽溪山莊一日本人開辦的牧場里住了十來天,然后經鎮南關(今友誼關)進入廣西,于4月4日到達南寧。
廣西有如“十月懷胎”經過較長時間準備而起兵討袁的行動,除了它自身的因素外,還與各方面反袁人士的大力促進有關。1915年冬天,正當各種進步力量醞釀討伐袁世凱復辟帝制罪行的緊要關頭,黃興就從海外致信陸榮廷,動員他“早興討袁之師”;國民黨方面還專門從香港派遣鈕永建、林虎冒險潛入南寧,間接向陸榮廷轉述了興師討袁的種種信息。1916年2月中旬,陸榮廷也派他的親信曾彥來到昆明,跟唐繼堯聯系過廣西起兵討袁的事宜。但陸榮廷的行動,也受到了袁世凱的鉗制。云南起義之后,袁世凱除了調集北洋三師、六師、七師、八師等部,組成由四川、貴州兩個方向包抄云南的一二兩路人馬外,還于1916年1月23日任命陸榮廷的滇籍親家公、廣東陸軍第一師師長龍覲光為“云南宣撫使”(繼后又于2月8日改為“云南查辦使”),讓龍覲光帶領四千廣東部隊并攜帶大批武器、軍服進入廣西,然后在廣西境內招兵擴軍,組成近萬兵力的包抄云南的第三路人馬。1916年2月底3月初,當李烈鈞率領的云南護國第二軍進至滇東南和桂西地區時,陸榮廷這才命令他的部隊和云南護國軍一起解決了龍覲光設在百色的征滇指揮部。與此同時,陸榮廷利用袁世凱任命他為“貴州宣撫使”的這一機會,擺出討黔的架式,于3月11日由南寧帶兵前往柳州,并于3月15日在柳州向全國發出討袁通電。陸榮廷還另發電報,將該電全文分別向云南的唐繼堯、貴州的劉顯世以及滇黔護國軍各司令作了通報。3月15日這天,廣西第一師師長陳炳、第二師師長譚浩明、桂平鎮守使莫榮新及全體軍民,也在南寧向全國發出了宣布起兵討袁、擁戴陸榮廷為廣西護國軍都督的通電。廣西的這兩通討袁通電,都是用表示(3月)15日的“咸”這個韻目來標明發報日期的,所以當時被人們稱之為“兩咸電”。
陸榮廷以及陳炳等人分別在柳州、南寧于1916年3月15日發出的討袁通電,當時昆明出版的《義聲報》就刊載過,1984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護國運動資料選編》、1985年文史資料出版社出版的《護國討袁親歷記》、1991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這三種典籍,也都分別一一加以錄入。細觀見諸于上述報紙、典籍的廣西起兵討袁的兩通電文,其風格及行文用語跟梁啟超在香港交給湯覺頓帶往南寧的《廣西致北京最后通牒電》、《廣西致各省通電》這兩篇文稿中的任何一篇都全然不同。據廣西有關人士回憶,陸榮廷以及陳炳等人的討袁通電,分別是他們各自的秘書起草的。可是,當廣西宣布起兵討袁之后的3月20日和21日,上海出版的《時事新報》,在沒有標明發報日期的情況下,搶先依次發表了梁啟超起草的兩篇廣西討袁電文。1916年9月,梁啟超在編輯出版他的《盾鼻集》一書時,不再像收錄他為云貴起草的三篇電文那樣,還分別在每篇文章的標題下加上個“代”字,而是以主事人的身份直截了當地將這兩篇文章編入該書。
199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梁啟超》一書,其作者在談到梁啟超跟廣西興師討袁的關系時這樣寫道:“早在梁啟超抵海防前的14日,湯覺頓一行已抵達南寧,謁見了陸榮廷。陸得知梁啟超已在赴桂途中,遂于3月15日發出了由梁代擬的廣西獨立通電。”陸榮廷已在3月11日這天由南寧去了柳州,湯覺頓還哪里能在南寧“謁見”陸榮廷呢?陸榮廷家鄉的廣西武鳴縣政府和縣政協,曾于1995年邀集區內外百余名學者舉辦過一次陸榮廷學術研討活動,并將部分論文結集為《陸榮廷新論》一書出版行世。可是與會學者仍把梁啟超起草的兩篇文章當作廣西起兵討袁的電文加以大吹特吹,而對體現陸榮廷自身在護國運動中一大亮點的那份廣西真正的討袁通電卻只字不提,這就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五)《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并非討袁序曲
梁啟超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寫于1915年秋天,并刊載于當年8月22日上海出版的《大中華》雜志第8期。對于此文,梁啟超在護國運動結束后撰著的《國體戰爭躬歷談》一稿中說了這樣一段話:“籌安會發起后一星期,余乃著一文,題曰《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其時亦不敢望此文之發生效力,不過因舉國正氣銷亡,對于此大事無一人敢發正論,則人心將死盡,故不顧利害死生,為全國人代宣其心中所欲言之隱耳。當吾文草成,尚未發印,袁氏已有所聞,托人賄我以二十萬元,令勿印行,余婉謝之,且將該文錄寄袁氏。”1922年12月25日在向南京學界作《護國之役回顧談》這一講演時,他又說了這樣一段話:“袁世凱總算一位有眼力的人,他看定了當時最難纏最可怕的,就是我和蔡公師弟兩個。當我那文章還沒有發表以前,有一天他打發人送了十萬塊錢一張票子和幾件禮物來,說是送給我們老太爺的壽禮。他太看人不起了,以為什么人都是拿臭銅錢買得來,我當時大怒,幾乎當面就向來人發作。后來一想,我們還要做實事,只好忍著氣婉辭謝卻,把十萬塊錢璧回,別的禮物收他兩件,同時即把那篇作成未印的稿子給來人看,請他告訴袁世凱采納我的忠告,那人便垂頭喪氣去了。”大概由于當時梁啟超這么一吹,所以最近一些年來不少史家也就把該文的出現,評價為“猶如金雞一鳴,給帝制派當頭一棒”;“成為護國討袁斗爭嘹亮的序曲”;“標志著梁啟超公然亮出了反袁的旗幟,公開走上了反袁的道路”。本文筆者則認為,這是一篇以反對帝制派變更國體的某些行徑做幌子,實為鼓吹梁啟超主張讓袁世凱在現行國體,即共和制的基礎上繼續鞏固其統治地位,讓他等待時機和條件成熟之際再來復辟帝制這樣一種宗旨的文章。
該文在反駁帝制派認為“共和絕不能立憲,惟君主始能立憲”這一論點時,這樣寫道:“我欲問論者:以將來理想上之君主為何人,更質言之,則其人為今大總統耶?抑于今大總統以外而別熏丹穴以求得之耶?如曰別求得其人也,則將置今大總統于何地?大總統盡瘁國事既久,茍自為計者,豈不愿速釋此重負,頤養林泉。試問:我全國國民能否容大總統以自逸?然則將使大總統在虛君之下而組織責任內閣耶?就令大總統以國為重,肯降心相就,而以全國托命之身當議會責任之沖,其危險又當何若?是故,于今大總統以外別求得君主而謂君主立憲即可實現,其說不能成立也。”
該文在反駁主張變更國體的人擔心如果繼續實行共和制則在“選舉總統時易生變亂”這一論點時,這樣寫道:“今幸也,茲事既已得有比較的補救良法。蓋新頒之大總統選舉法,事實上已成為終身總統制,則今大總統健在之日,此種危險問題自未由發生,所憂者乃在今大總統千秋萬歲后事耳。”“吾以為若天佑中國,今大總統能更為我國盡瘁至十年以外,而于其間整飭紀綱,培養元氣,固結人心,消除隱患,自茲以往,君主可也,共和亦可也。若昊天不吊,今大總統創業未半,而遽奪諸國民之手,則中國惟有糜爛而已,雖百變其國體,夫安有幸?是故,將來中國亂與不亂,全視乎今大總統之壽命,與其御宇期內之所設施,而國體無論為君主為共和,其結果殊無擇也。”
細讀《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盡管梁啟超在自相矛盾的狡辯中極力擺出捍衛共和國體的架式,振振有詞說了類似“國體本無絕對之美,而惟以已成之事實為其成立存在之根原”;“孰謂共和利害不宜商榷,然商榷自有其時,當辛亥革命初起,其最宜商榷之時也,過此以往,則殆非復可以商榷之時也”這樣一些豪言壯語,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仍然是敵視共和、希望恢復帝制這種意識。當他處于“既深感共和國體難以圖存,又深感君主國體難以規復”這樣一種絕望心境時,便把復辟帝制的理想寄托在袁世凱身上。于是他這樣寫道:“是故,吾數年來獨居深念亦私謂,中國若能復返于帝政,庶易以圖存而致強。而欲帝政之出現,惟有二途。其一,則今大總統內治修明之后,百廢具興,家給人足,整軍經武,嘗膽臥薪,遇有機緣,對外一戰而霸,功德巍巍,億兆敦迫,受茲大寶,傳諸無窮。其二,則經第二次大亂之后,全國鼎沸,群雄據割,剪滅之余,乃定于一。夫使出于第二途耶,則吾儕何必作此祝禱,果其有此,中國之民無孑遺矣。而戡定之者,是否為我族類,益不可知,是等于亡而已。獨至第一途,則今正以大有為之人居可有為之勢,稍假歲月,可冀旋至而立有效,中國前途一線之希望,豈不在是耶!”
本文寫到這里,筆者心里不禁產生這樣一個疑問:我這樣來看待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這篇大作對嗎?
(作者為新華社云南分社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