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省漣水縣高溝鎮(zhèn),歷史上是有名的美酒之鄉(xiāng)。在20世紀60年代的社教運動中,這里曾發(fā)生過一起聞名全國的政治風波,即“高溝事件”。然而,長期以來,該事件在共和國史書乃至江蘇地方史中甚少提及或語焉不詳。近年來,隨著檔案資料的開放及一些親歷者回憶錄的逐漸問世,我們對這起事件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筆者通過對原始檔案、地方志和個人回憶錄的梳理,試對“高溝事件”做一揭示。
一、社教工作隊與基層干部的嚴重分歧
按照中央“前十條”精神,1963年7月起江蘇省四清運動試點正式鋪開。11月中旬淮陰地委組織了200多人的社教工作隊進駐漣水縣高溝公社進行以“四清”為主要內容的社教試點。到1964年3月底工作隊撤離,該階段的運動歷時4個半月。
四清運動工作隊進駐高溝公社后,訪貧問苦,扎根串連,組織干部群眾學習“雙十條”,建立貧下中農(nóng)階級隊伍,成立貧協(xié)組織,層層清理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的帳目、倉庫、財務、工分。清理的結果,認定絕大多數(shù)干部存在嚴重經(jīng)濟問題。據(jù)第41期《農(nóng)村社教運動通訊》所記:大隊、生產(chǎn)隊干部大吃大喝浪費的糧食54萬斤,肉1萬多斤,酒1萬多斤,錢10多萬元。絕大多數(shù)大隊,在生產(chǎn)隊核算后,大隊干部仍然實行吃飯不要錢。全公社無限制擴大小私有土地的形式達20多種;有30%的生產(chǎn)隊,小私有土地占耕地面積15%以上。公社平調大隊的糧食,大隊也平調生產(chǎn)隊的糧食、種子、土地、勞力、資金、物資等等來搞大隊的“集體副業(yè)”,而這些“副業(yè)”的收入,很少分給社員,多數(shù)被大隊干部揮霍浪費掉。據(jù)此,工作隊認為高溝公社的階級斗爭及階級斗爭在黨內、干部隊伍內的反映是嚴重的,要揭開階級斗爭的蓋子。
然而,工作隊在運動中沒有遵照“前十條”關于必須團結“兩個95%”(即團結95%的干部和95%的群眾)的規(guī)定,而是凌駕于公社黨委、大隊黨支部之上,包辦代替,利用貧協(xié)組織對公社、大隊和生產(chǎn)隊干部進行監(jiān)督,乃至限制干部的人身自由,開干部的批斗會、算帳會,搞擴大化和逼供信。而有些貧協(xié)組織的成員思想素質較低,揭發(fā)出來干部的許多所謂“問題”中,糾纏著個人的歷史恩怨,而在運動中卻一律以階級斗爭問題看待,從而出現(xiàn)了對基層干部打擊面過寬的問題。據(jù)第34期《農(nóng)村社教育運動簡報》所載:全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干部1345人,被認定犯有嚴重問題和被認為是階級異己分子、蛻化變質分子的干部有261人,在運動中被行政開除的有10人,受到其他行政處分的有8人;被認為有嚴重問題和被認為是階級異己分子、蛻化變質分子的黨員有167人,占黨員總數(shù)的32%,在運動中被開除黨籍的有32人,留黨察看的有12人,受到其他黨紀處分的有21人。
在社教運動中,在對一系列問題的看法上,社教工作隊與公社黨委存在嚴重分歧:要不要揭開階級斗爭蓋子?工作隊是不是一切要通過和依靠黨支部與基層干部?對干部的說服教育是不是取消思想斗爭?要不要依靠貧下中農(nóng),要不要發(fā)動群眾?對干部“四不清”的經(jīng)濟退賠是應當從嚴還是應當從寬?運動后期,對少數(shù)壞干部,要不要調整其領導職務?運動是妨礙生產(chǎn),還是促進生產(chǎn)?上述分歧造成工作隊和當?shù)馗刹繃乐貙αⅲ\動結束工作隊撤離高溝鎮(zhèn)后,矛盾終于爆發(fā),有些基層干部對貧協(xié)組織、對貧下中農(nóng)進行“打擊報復”、“反清算”。據(jù)第34期《農(nóng)村社教育運動簡報》所載:至1964年7月中旬,打擊報復貧下中農(nóng)事件已發(fā)展到18起,遭到打擊報復的貧下中農(nóng)有531戶,其中遭綁吊打的74人(內有被打傷的13人,被打流產(chǎn)的2人),被克扣口糧、扣工分罰款的199人,被逼外流的83人。因扣口糧而浮腫的23人,被逼自殺未成的3人,被誣陷的29人。之后,淮陰地委、漣水縣委、高溝公社黨委處理了5件。這就是“高溝事件”。
二、“高溝事件”被定性為一起“現(xiàn)行反革命事件”
1964年7月2日到8月8日,江蘇省委召開四屆四次全會。7月21日,在這次會議分組討論中對高溝社教發(fā)生爭論,淮陰地委秘書長張景良在淮陰專區(qū)小組會上做了《一場重大原則問題的爭論》發(fā)言,總結了經(jīng)驗教訓:要徹底解決公社黨委的問題;要自始至終地發(fā)動群眾;要善始善終把運動搞深、搞透、搞徹底;要追根子。這篇“上綱上線”的發(fā)言,與當時正在南京視察四清的國家主席劉少奇的思路是吻合的。
這里需要交代一下,1964年5月中央工作會議對于國內形勢作出了嚴重的估計,提出了“三分之一的社隊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的論斷。會后,劉少奇視察天津、濟南、合肥、南京、上海、鄭州、武漢、長沙、廣州、南寧等地,對四清運動發(fā)表了一系列講話。時任江蘇省委第一書記的江渭清在《七十年征程》中回憶,劉少奇在南京視察期間發(fā)表了多次講話。劉少奇認為,“也許不止三分之一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真正有嚴重問題的”、“四不清”的干部,占基層干部的多數(shù),沒有多少問題的、可靠的干部很少;因此,如何認識對基層干部“又依靠又不依靠”的關系,應該是“靠得住就靠,不可靠就不靠”,而且“要等基層干部改變了,再來依靠”。劉少奇還提出了著名的“追根子”說法:生產(chǎn)隊有嚴重問題,一定是大隊有人保護。大隊有嚴重問題,一定是公社有人保護。公社有嚴重問題,一定是縣委、地委有人保護。地委有嚴重問題,一定是省里、中央有人。“四不清”的根子在上面,不可不追。
劉少奇的講話對正在舉行的江蘇省委四屆四次全會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淮陰地委秘書長張景良在會上作的《一場重大原則問題的爭論》發(fā)言,受到劉少奇贊賞。江蘇省委將這場爭論整理成會議紀要送中央領導審閱,7月29日,王光美打電話給江渭清,傳達劉少奇對“高溝事件”的指示:這是一起“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性質的現(xiàn)行反革命事件”。8月下旬,在中央召開的六個大區(qū)的書記和江蘇等八個省委的負責干部座談會上,劉少奇重申對“高溝事件”要作“現(xiàn)行反革命處理”。
按照著名黨史專家高華在《北京政爭與地方——釋讀〈江渭清回憶錄〉》一文中的看法,揭發(fā)“高溝事件”本是江蘇省委為順應中央“大抓階級斗爭”的形勢而加工提高的產(chǎn)物,劉少奇抓住這個事件,是為了證明他對基層政權已爛掉的看法的正確性,并且要以此“事件”為起點,繼續(xù)挖出上面的“根子”。江渭清在其回憶錄中還道出了劉少奇抓“高溝事件”的另一層原因。劉少奇在南京批評了江蘇的社教運動,江渭清向劉少奇當面陳述自己的不同看法。劉少奇認為江蘇的運動打了敗仗,江渭清堅持說,不能這么講,江蘇省開展社教的社隊,60%打了勝仗。江渭清又說,江蘇沒有發(fā)現(xiàn)爛掉的社、隊領導班子。劉少奇反駁道:“你這是沒有下去,不知道實際,講的還是三年前老情況。”江渭清寸步不讓,回答:“我經(jīng)常下去,對本省情況是知道的。”就在江渭清與劉少奇這番辯駁中,江渭清忽然抬出了毛澤東,他說:“毛主席也說干部的大多數(shù)是好的、比較好的。”劉少奇當即打斷江渭清,轉問他對王光美的報告有什么看法,因為江渭清沒有出席并主持江蘇省的王光美的報告大會。劉少奇逼問江渭清:“究竟贊成不贊成王光美同志的報告?”江渭清給劉少奇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從江蘇的實際出發(fā),學習精神實質。符合江蘇情況的,就學習運用;如果不符合江蘇情況,就不照搬。”劉少奇更進一步追問:“那你們江蘇就不執(zhí)行了?”江渭清回答:“不盲目執(zhí)行。”江渭清的這番回答,引致劉少奇的強烈不滿。第二天在劉少奇離開前夕,劉少奇明確告訴江渭清,他的意見“是不對的”,江渭清則堅持原來的看法,兩人發(fā)生頂撞。
根據(jù)劉少奇講話精神,8月22日,江蘇省委批轉《淮陰地委張景良同志在省委四屆四次全會(擴大)上的發(fā)言》。批語中提到:“漣水縣高溝公社在社教運動中發(fā)生十幾起打擊報復貧下中農(nóng)的事件,性質是極其嚴重的,教訓是極其深刻的。……這個事件說明:高溝公社黨委、漣水縣委對待革命運動的態(tài)度都是錯誤的。高溝公社黨委對待這一偉大的革命運動一直是抵觸和反對的。而漣水縣委沒有堅決支持革命的群眾,對打擊報復事件又未能及時制止,客觀上縱容包庇了壞人壞事。”“在運動中打擊報復貧下中農(nóng)實質上就是反對社會主義革命。必須及時地大張旗鼓地進行嚴肅處理,以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反撲,維護革命群眾的利益。”但是中央認為這個批語是“不夠堅定明確的”,江蘇省委隨之檢討了他們對“這一事件的嚴重性質缺乏深刻地分析”,“對中央、主席、少奇同志的指示領會不深”。
9月2日,中央發(fā)出539號文件轉發(fā)湖南迎豐公社反革命事件和江蘇張景良的“發(fā)言”。中央在批示中指出:張景良的發(fā)言是一篇很好的發(fā)言,要求對“高溝事件”按現(xiàn)行反革命事件處理。
9月22日,江蘇省委正式作出對“高溝事件”的處理決定,并向中央和華東局作了報告。江蘇省委在《關于處理漣水縣高溝公社反革命事件的報告》中進一步認定:高溝公社的打擊報復事件是以蛻化變質分子、地富反壞分子為首,糾合一部分嚴重“四不清”的干部和投機倒把分子,為反對“四清”、反對貧下中農(nóng)掌權、破壞社教運動成果所進行的反革命復辟行為。“高溝事件”實質上是一場“復辟與反復辟”的嚴重斗爭。在這一處理決定中,省委指出:現(xiàn)在既然階級敵人擺開陣勢向我們反撲,我們也就應當擺開陣勢進行反擊。鑒于此,為了奪回公社領導權,省委派出淮陰地委第二書記杜文白、地委秘書長張景良、省監(jiān)委副書記康迪率領工作組前往處理。工作組到高溝公社后,先后召開公社黨委會議、公社三級干部會議和貧下中農(nóng)代表會議以及大隊的支部大會,對事件的嫌疑人和責任人進行了組織處理。據(jù)《江蘇省農(nóng)村社教運動大事記》載:到9月30日止,先后處理結束30起,共有23個干部被處理,其中撤職18人、開除黨籍3人、逮捕法辦2人;另外32起正在處理。撤消高溝公社黨委書記司德義、副書記萬百川、副社長李云亮的職務,漣水縣委書記孫燮華以及縣委常委、副縣長秦達志均停職檢查。
三、高溝社教被推倒重來
省委工作組確定對高溝社教推倒重來,由工作隊在高溝鎮(zhèn)代替包辦一切。工作隊領導人在運動中“寧左勿右”,提出“刨根子”、“挖須子”等口號,以“奪權”為重要內容,采取敵對待我矛盾的方法,把干部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普遍提高到“和平演變”、“建立反革命兩面政權”上來進行斗爭。據(jù)1964年12月25日《社教情況簡報》載:全公社21個有奪權斗爭對象的大隊,有16個單位已基本進入高潮,2個單位向高潮發(fā)展;奪權的對象,一般都斗爭了四五次,重點對象已斗過七八場。斗爭手段主要以“打蛇先打頭”的辦法,集中力量首先斗倒主要“敵人”;少數(shù)大隊采取從下向上搞的辦法,先斬斷主要“敵人”的須子,然后集中力量圍剿“首惡”。
在省委、地委不斷“升溫”、“加壓”推波助瀾下,1964年11月省地兩級又從各地抽調10591人組成的工作隊,由地委書記孫振華、省委監(jiān)委副書記康迪帶隊到漣水蹲點,省委書記處書記許家屯也來到漣水,進行第二次社教運動。在第二次高溝社教運動中,一大批干部受到打擊。據(jù)當時總結材料稱:全公社被逮捕17人、被判刑9人、被定反壞分子交地方監(jiān)改5人。先后受處理的黨員干部296人,受撤職以上黨紀處分78人,其中清除出黨13人、開除黨籍52人、留黨察看9人、撤職4人。黨員勸退91人,預備黨員除名19人,黨員不予登記6人,黨員暫緩登記52人。運動中受審查的人員及其親屬自殺的6人。
“高溝事件”是在“左”傾錯誤思想指導下發(fā)生的一起后果嚴重的冤案。它不僅使得一批基層干部群眾遭受打擊迫害,而且對于推動江蘇省四清運動向著“左”的方向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受“高溝事件”影響,江蘇省又相繼出現(xiàn)了沛縣“龍堌事件”、無錫縣“安鎮(zhèn)事件”等“反革命事件”。
高溝社教運動結束不久,就有不少人向當?shù)攸h委、政府來信來訪,要求對這起案件進行復查。但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1979年5月9日淮陰地委和漣水縣委才開始深入調查,并進行詳細的檔案清理。據(jù)《漣水縣志》記載:1980年2月淮陰地委向江蘇省委作了復查結果報告。1980年6月13日,江蘇省委根據(jù)實事求是精神與有錯必糾原則,批準“高溝事件”的復查報告,正式發(fā)出《關于對“高溝事件”平反的通知》,對“高溝事件”中在政治上受迫害的縣委書記孫燮華、副縣長秦達志、公社書記司德義等5人及其他受牽連的人,予以平反,恢復名譽。
(作者為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與黨建教研部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