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7年初某日,北京大學人事處通知我:“中共中央宣傳口來函,借調你去工作。你明天上午9點鐘去釣魚臺報到,有人在東門口等你,領你進去。”對于這個通知,我雖感到突然,但覺得,動亂結束了,黨中央奪回了被“四人幫”把持的宣傳陣地。在這個時候能有機會為黨出力效勞,也是很榮幸的,立即表示服從組織決定。
第二天,我按時到達釣魚臺東門口,果然有人在等候,領我入門,去釣魚臺內的17樓報到。在“文革”期間,17樓曾經是江青活動過的地方,現在是中央宣傳口臨時辦公場所。按照指引,我先去辦公室辦了必要的人事手續,領了釣魚臺的出入證,看了分配給自己的一間辦公兼臥室的房間。然后,被領到業務處處長辦公室,聽候分配具體工作任務。業務處長王揖原任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他向我扼要地介紹了中央宣傳口的組織機構和工作任務。他說:“由于原中共中央宣傳部在十年動亂中被‘四人幫’誣稱為‘閻王殿’,被徹底砸爛了?,F在百廢待興,來不及恢復宣傳部的正式機構。在粉碎‘四人幫’后第10天,中央決定由中聯部部長耿飚兼職,牽頭組織個臨時班子,協助中央統管全國的宣傳工作,這個機構就暫稱為中共中央宣傳口(部)。起先,是在人民大會堂辦公,后來遷到釣魚臺17樓。它具有臨時性,機構是很精簡的,全部人員只幾十人,沒設什么司局,只設辦公室和業務處兩個攤子。辦公室負責文秘、人事和行政等工作;業務處負責理論、新聞宣傳、文藝等方面撥亂反正的調研工作、組織起草和審查重要稿件、了解全國報刊動向等,定編20人,都是從部隊和地方臨時借調來的干部?!彼嬖V我,我被分配在業務處,主要是關注理論方面的調研工作。因為人少,分工不能太細,其他方面也要關心,每天都要瀏覽全國的報刊,協助領導發現和評論問題。
當時,中央宣傳口的領導小組成員有:耿飚、朱穆之、李鑫、華楠、王殊等5人,由耿飚牽頭。主持日常工作的是朱穆之和王殊。
根據當時的文件規定,中央宣傳口的任務是,協助中央掌管宣傳工作的路線和方針政策。具體工作大致是:第一,了解和研究全國宣傳工作的情況,向中央提出加強和改進的建議;第二,了解和研究社會各階層思想動向,向中央提出一個時期或某一重大事件的宣傳意見、要點和計劃,并檢查實施情況;第三,協助中央組織審查中央報刊、通訊社、廣播的重要社論、文章、報道、圖片、電影與電視的新聞紀錄片等;第四,了解和研究對外宣傳的情況,向中央提出加強和改進的建議,協助中央審查對外宣傳的重要稿件、圖片和新聞紀錄片等;第五,了解中央和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報刊的內容,發現問題及時向中央反映并提出改進的建議;第六,協助中央向中宣口所聯系的人民日報社、新華社、廣播事業局、紅旗雜志社、光明日報社、外文出版局、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即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前身)等機關傳達中央指示、組織落實和檢查執行情況;第七,協助中央處理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黨委向中央提出的有關宣傳工作中的問題。此外,還執行中央臨時交辦的任務。圍繞著以上任務,我們的經常性工作,一是評閱報刊,每天都要瀏覽全國各地送來的報刊,從中發現宣傳工作中的經驗和問題;二是對中央級報刊送審的社論、評論文章等協助領導進行初步審閱,提出修改意見供宣傳口領導參考;三是參與起草一些有關宣傳工作的文件或參與籌備一些重要會議等等。
中央宣傳口的工作制度規定,每周一上午開辦公會議。除宣傳口領導小組成員外,所聯系的中央單位的負責人都來參加。當時,經常來出席辦公會議的有:人民日報社總編輯胡績偉、解放軍報社總編輯華楠(兼)、紅旗雜志社總編輯王殊(兼)、廣播事業局局長張香山、文化部負責人黃鎮、哲學社會科學學部臨時負責人林修德,以及國家出版局負責人等。通常,由耿飚主持辦公會議,主要討論一些重大的宣傳工作問題。有時討論某個特殊議題,中央組織部長兼中央黨校副校長胡耀邦也來參加。胡耀邦在發言時,往往站起身來,離開座位來回走動,富有激情,手勢很多,給人印象很深。為了便于工作,王揖和業務處的工作人員每次都要聽會和做記錄。所以,那個時期的辦公會,我都在場。
當時,中宣口的內部學習制度是,全體工作人員在一起學習《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耿飚也經常參加。只要他到會了,大家都是聽他發言。我記得,在學習會上,耿飚曾經很具體地描述過他參與粉碎“四人幫”行動的過程。他說:10月6日中午1點鐘,葉劍英給他打電話問:“交給你一個任務,怎么樣?”耿答:“堅決完成?!比~帥說:“好,待命吧!”晚8時,耿飚由衛戍區一位武官陪同,帶著華國鋒的介紹信,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負責人鄧崗辦公室。耿向鄧崗出示介紹信說:“華主席派我們來協助你工作?!苯又盅a充說:“如果你有什么問題,可以給姚文元去電話。”鄧崗拿起電話筒,正想撥號,但立刻就放下了話筒,連聲說:“不用了,不用了。”看來,鄧崗是個明白人,他立即醒悟過來,知道完全沒有必要再給姚文元打什么電話了。確實,此時此刻,黨中央已經對“四人幫”采取了果斷行動,姚文元已束手就擒了。耿飚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接收順利,未遭遇任何反抗。耿說:“那好,你通知核心組成員立即來開會?!焙诵慕M成員被緊急召來以后,當晚就在會議室和衣而眠。當時,廣播電臺是最重要的媒體,是機要重地,把核心組成員集中控制起來,同時在技術上再采取些其他安全措施,媒體就不會大亂了。當晚10點鐘,中央在玉泉山召開了政治局會議,通過了葉帥的建議:華國鋒為黨中央和中央軍委主席。數日后,華國鋒指派耿飚負責中央宣傳口。耿飚對華國鋒說:“我只有小學四年級的文化,打仗可以,搞宣傳工作恐怕不能勝任?!比A國鋒說:“你主要管管大的方針政策,再找幾個筆桿子協助你?!彼裕驼襾砹酥炷轮?、王殊等協助他。就這樣,搭起了臨時的中央宣傳口架子。
這段時期里,耿飚和宣傳口的一般工作人員是經常見面的。當時,他還同時兼任中央聯絡部部長。有時候,中央宣傳口的干部也集中到中央聯絡部去,聽耿部長傳達文件或做報告。十屆三中全會上,耿飚被選入了政治局,分管國防與外交方面的工作,就不再兼管宣傳工作了。中央全會后,他還來過一次釣魚臺,與宣傳口的工作人員道別。但這次來,與以前來不同了,有一個連隊的衛兵把17樓整個圍住了。大概按照保衛制度,政治局委員就不那么“自由”了,一般工作人員也不可能與他一起學《毛選》了。
1977年7月召開的十屆三中全會,是粉碎“四人幫”后“鄧大人出山”的一次重要會議,是實現偉大歷史性轉折的前奏。會前,我就隱約感到,1976年天安門事件的平反問題,以及鄧小平再次復出工作問題,上層似有不同意見的爭論。后來,我聽到機關黨支部非正式地傳達過一個文件,是鄧小平與胡喬木的談話,鄧自己說,他即將重新恢復工作,而且還是“當大官”。十屆三中全會決議公布,“鄧大人”再次出山了。對此,中央宣傳口業務處的同志們群情振奮,歡騰雀躍。在黨支部書記何鳳岐(原中央聯絡部五局局長)的領導下,大家自發地買了啤酒、涼菜,在辦公室敘談慶祝。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回顧十年動亂以來驚心動魄的歷史,惋惜鄧小平第一次復出后的全面整頓被夭折,又慶幸小平同志能再次恢復領導職務,中國從此有希望了。大家熱血沸騰,信心滿懷,那天的歡慶會一直暢談到深夜。
當時,凡是中央一級黨報黨刊的重要社論,或者重大事件的評論文章,一般是請人民日報社的大手筆來釣魚臺執筆。中央宣傳口的領導朱穆之、王殊以及業務處領導王揖,要與他們反復討論、反復修改。每修改一遍即送紅旗雜志社印刷廠排出清樣,對清樣再討論、再修改、再排印。如此反復多遍,直到中央政治局審閱、主管宣傳工作的中央領導批示同意后才能發表。我記得,十屆三中全會的社論,是請人民日報社副總編輯王若水住入釣魚臺來執筆的。先后修改了26稿,直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午夜向全國廣播、次日中央一級黨報發表,執筆人才得以“解脫”回家。
由于宣傳部門的工作性質和這種工作程序,在國內重大事件的社論和評論文章發表時,我就不是把它當做新聞來閱讀,而是要了解這篇社論經反復討論,最后是怎樣根據中央指示精神定稿的,尤其是對一些有過爭論的問題最后是怎樣說的。我從中學習到許多東西,也加深了我對許多問題的思考。這期間,為肅清“四人幫”的流毒,推動實際工作,于光遠同志曾領導和組織理論工作者和實際工作者,舉行了四五次關于按勞分配理論討論會,以及其它的專題討論會。我參加了第四次按勞分配討論會,曾將討論情況和觀點歸納整理為一篇內部報告,于1977年11月14日呈交中宣口領導。朱穆之在此報告上批示:“這是所見同類報告中寫得最好的一篇?!辈⑥D其他領導閱。
除了評報,業務處的工作人員還要參與起草一些文件。我記得,王揖曾請人民日報國際部資深記者王英秀來釣魚臺住了一段時間,主筆寫一個《宣傳工作十要十不要》的文件,并指定我參與。當時,寫這個文件的背景是,繼續肅清“文革”時期新聞宣傳假、大、空的遺毒。對外宣傳中也存在不少問題,“文革”中把國內一套“左”的觀念強加于外國人,而且不加區別對待。針對存在的問題,王揖要求寫出一個既破又立的文件。我記不清這個稿子有沒有被通過和下發。在同王英秀共處的日子里,我還聽她說了不少新聞界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關于吳冷西如何受毛主席信任和重用,如何有才華,文筆如何流暢?!拔母铩鼻?,吳冷西常常隨毛主席外出巡視,一路上毛主席指點江山的談話,吳冷西都記錄下來。回報社值夜班時,他邊寫邊送去排印,寫一頁送一頁,不必再作修改,次日就見報。在當時報社人們的心目中,吳冷西是真正的“無冕之王”。王英秀還說過,吳冷西如何賞識鄧拓的才華,等等。
那段時期,釣魚臺17樓的電影廳里經常放電影,往往一次要放映兩個片子。有些新片是外國片,就通知中央各宣傳單位有一定級別的干部來觀看,使他們了解外部世界,改變原來的封閉狀態,如《巴登將軍》、《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等。放映這些影片的目的是,決定哪些影片可以公演;這也是中宣口業務處的工作內容之一。由于在十年動亂期間,除了八個樣板戲以外,幾乎所有的文藝作品都被打成“黑線” “毒草”,幾乎所有的著名作家和著名演員都被打成“牛鬼蛇神”,許多非常優秀的影片被禁止上映了。人民群眾的精神生活單調枯燥,急需精神食糧,文藝界人士也急需昭雪伸冤。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宣口對17年的電影片子一部一部地重新審視。每看完一個片子后,業務處工作人員要整理出該片的有關材料,包括:該片的原作者、改編者、主演者,劇情主題和中心思想,何時首映,“文革”前哪位中央領導人看過,有過什么評論和批示,文革期間在什么場合遭到批判,是批判劇作還是批判人,是批判作者、編者還是批判導演或主要演員,批判的主要內容是什么等等。把這些材料搜集、整理好,再請有關當事人來開座談會,討論如何把顛倒了的是非再顛倒過來。就這樣,一部一部的片子先后獲得了“解放”。我記得,當時有個21歲的打字員看了《洪湖赤衛隊》、《劉三姐》、《鐵道游擊隊》、《上甘嶺》等影片后,驚嘆道:“哎呀!原來“文革”前還有這么好看的電影呀!”因為她太年輕了,從懂事的時候起,除了八個樣板戲就什么電影也沒有看過了,現在才了解,建國前后,黨在文藝戰線的成績也是輝煌的,而不是被“四人幫”妖魔化的“黑線”與“毒草”。
1977年12月,中央宣傳口協助黨中央在釣魚臺召集社會科學界、文藝界、新聞界黨內外知名人士開座談會,總計330人。這次座談會是分界別舉辦的,在12月13—14日、21—23日、25—26日,共搞了3次座談。與會者根據切身體驗,進一步揭批“四人幫”的流毒,提出改進社會科學研究、文藝工作和新聞工作的意見。在這次座談會上,我直接接觸到不少德高望重、學藝高超、譽滿神州但在“文革”期間卻受害深重的大名家,如胡喬木、于光遠、錢鍾書、周揚、齊燕銘、薛暮橋、陳翰笙、許滌新、孫冶方、嚴中平、尹達、劉大年、黎澍、王惠德、陳岱蓀……領略了他們的風采,也聆聽了他們的高見。座談會的記錄都歸檔了,我個人沒有保存下來。
由于宣傳工作的時效性,文稿修改的反復性、審批的嚴格性,工作人員加夜班是經常的。況且每天該閱讀的文件資料量很大,可以說簡直看不完,所以,工作人員平時一般都住宿在這里,周末才回家。我們不僅每天必須瀏覽全國各地的最新報刊,還需閱讀大量內部文件和資料。其中,包括當時只供政治局委員以上干部閱讀的《動態清樣》,內容是新華社記者對24小時內發生的國內外重大事件的報道。我每天從清晨閱讀和工作到深夜。我感到,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如果處在一個封閉的社會環境里,不了解國內外全面的真實的情況,怎么可能探求社會發展的規律呢?又怎么可能超前提出可供操作的決策建議呢?因此,我很珍惜這一工作條件,在繁忙工作之余,抓緊時間多學習多思考,努力充實和提高自己。我從一個封閉的學術環境轉到主管全國宣傳工作的首腦機關,能閱讀到大量內部文件和廣泛的國內外新聞,及時摸到國家大事的脈搏,了解世界發展的動向,真是茅塞頓開,大大拓寬了視野,增長了知識。
(作者為國家發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教授、博導)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