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春秋》曾發(fā)表過幾篇記述“不宜錄取”政策與事件的文章,披露了頗為重要而又塵封已久的歷史事實。許多讀者在嘆息之余往往提出這么一個問題:“不宜錄取”政策是怎么產(chǎn)生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政策?
反右、不宜錄取與文化大革命
緊隨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之后的“不宜錄取”事件是遍及中國大陸的高考乃至中考政策。不過,有的省用的是“不予錄取”,雖有一字之差,但實質是一樣的,只要是高考政審表上被蓋上“不宜錄取”或“不予錄取”印章的考生,盡管品學兼優(yōu),高考成績優(yōu)秀、優(yōu)異,甚至是當年省文科、理科“狀元”,其結果必然是“名落孫山”,連兩年制的大學專科也不能上。
除了被劃為“不宜(予)錄取”的學生外,其他學生當然是可以錄取的,但是也嚴格地被劃定為不同的等級:在“可錄取機密專業(yè)”之外,又分為3個等級,即“可錄取一類學校”(指重點大學);“可錄取二類學校”(指一般本科院校);“可錄取三類學校”(指三年制、兩年制的大專,乃至中等專業(yè)學校)。被劃為三類的考生,即使考分再高,也只能上個專科;被劃為二類的考生,即使考分再高也只能上個一般的本科;而被劃為一類的,即使平常學習成績很差,盡得2分,被同學戲稱為“鴨子隊長”,高考總分很低,實在上不了一類、二類學校,也可以上個大專。1959年高考中,開封育才中學文科班有幾位高材生,其中江雪被劃為“不宜錄取”,盡管他高考總分全省第一,卻什么學校也不能上;另有幾位由于被劃為三類,最后只能被兩年制的開封師專錄取,而且改換為“數(shù)學專業(yè)”。其中一位入校后偶然接觸到他的考生檔案,上面就蓋著“可錄取三類學校”的印章;同時他還發(fā)現(xiàn),與他同班的一位外地考生,其高考數(shù)學成績竟然是“0”分!此事讓他十分吃驚、哭笑不得,記憶猶新、至今不忘:這樣成績的學生怎么能當數(shù)學老師呢?為什么校友中那些在數(shù)學競賽、物理競賽中屢屢獲獎者卻連個二年制的數(shù)學、物理專科也不能上呢?
執(zhí)行“不宜錄取”政策的寬嚴程度各個省市各個中學并不一樣。然而,在大張旗鼓反右派、緊鑼密鼓反右傾的極左氛圍中,寧左勿右則是一種潮流。在執(zhí)行“不宜錄取”政策很嚴厲的學校,其“不宜錄取”的比例相當高。據(jù)開封育才中學一位1958年高三畢業(yè)生統(tǒng)計。當年該校兩個高中畢業(yè)班“不宜錄取”的比例達30%以上。另據(jù)開封某重點高中一位1958年高三畢業(yè)生統(tǒng)計,他當時所在的一班,有三類學生被“不宜錄取”,加起來超過全班總人數(shù)的一半以上:一、該班出身不好的只有一人被一般本科錄取;二、出身是小業(yè)主、小土地出租、自由職業(yè)者等的考生,也有不少被“不宜錄取”;三、出身雖好,但在整團交心、反右傾運動中受過批判的,也被“不宜錄取”或被劃入第三類的學生。河南省新鄉(xiāng)市某高中1959年畢業(yè)班一位學生,其父是老紅軍,他本人學習成績優(yōu)秀,工作能力強,是共青團員,還當過班長。該班另一個小學弟平素有點調(diào)皮、不大守紀律、好和老師頂個牛,在反右傾運動中竟被學校開除并送去勞動教養(yǎng)。這位班長出于愛心、寬容,為這位被開除的學弟說幾句公道話:“那不是什么大問題,為啥非這樣處理呢?”結果被校方批判為“同情右傾分子”,給予團內(nèi)警告處分,隨后校方又將其劃為“不宜錄取”。1959年高考,這位老紅軍的兒子第一志愿報的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卻什么學校也不能上,由此讓他一生艱辛。
大批遭受“不宜錄取”的學生的身心受此摧殘,一生坎坷艱辛。比起家在城市的“不宜錄取”者,家在農(nóng)村的處境就更慘了,因為在農(nóng)村,“五類分子”子女更受歧視(有些地方,“地主”的“帽子”要讓其子、孫繼承,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在祖父、父親相繼去世后就成了“地主”,還要參加五類分子會議)。有的還能去中小學當個代課教師,有的只能當農(nóng)民當一輩子了。開封該高中一位1958年畢業(yè)生,被“不宜錄取”回到家鄉(xiāng)東明縣農(nóng)村,備受歧視,想不開,不久就上吊自殺身亡。
反右斗爭是極左政策的體現(xiàn),緊隨反右的“不宜錄取”與之一脈相承,這兩者像兩根巨大的大棒、大棍,讓眾多優(yōu)秀的人才與人才苗子遭遇了“打悶棍”的陷害,同時更攪亂乃至破壞了中國知識界、教育界人才培育的正常運轉。
反右斗爭公開地打擊、迫害了眾多的老中青知識分子與在校大學生,“不宜錄取”則是隱秘的打擊、迫害了眾多的初中、高中學生(其中大多是未成年人)。可以說,“不宜錄取”政策是反右斗爭在青少年學生中的延續(xù)與擴大化,這兩者相輔相成,都是對中華民族文化與道德的摧殘,也可謂是后來爆發(fā)的“文化大革命”——大革文化命——的先聲與鋪墊!
“不宜錄取”政策的由來
目前,人們尚無法得知“不宜錄取”政策出臺的詳細緣由與具體過程。但是,依據(jù)已經(jīng)公開發(fā)表的有關資訊,經(jīng)過分析研究,可以肯定地說:文革前“不宜錄取”政策來自當時最高領導人的指示、旨意與結論。
筆者查閱了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第一版的《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該書中有兩段指示、結論,顯然是“不宜錄取”政策的指導思想與理論基礎。其一,是1955年10月11日“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擴大的第六次全體會議上的結論”《農(nóng)業(yè)合作化的一場辯論和當前的階級斗爭》(該書第195—217頁),該結論中特意指出:“至于某些經(jīng)過考察的地主富農(nóng)家庭出身的青年知識分子,在農(nóng)村里頭,是不是可以吸收一些擔任文化教員之類的工作?有些地方別的知識分子很少,有這么一種需要,讓他們在黨支部、合作社管理委員會的領導和監(jiān)督之下?lián)挝幕虇T的工作。現(xiàn)在小學教員還有不少這樣的人。地主富農(nóng)家庭出身的青年,只有十七、八歲,高小畢業(yè)或者初中畢業(yè),硬是文化教員都不能當,我看也不必,我們可以用他們來掃盲,教農(nóng)民識字。究竟是不是可以,請你們加以研究。至于擔任會計這樣的事情就比較危險了。”(該書第212頁)
在毛澤東的上述結論中,高小畢業(yè)、初中畢業(yè)的地富出身的青年頂多只能當個教農(nóng)民識字(掃盲)的文化教員,能不能當尚可研究商量;但是絕對不能當社里、隊里的會計,這是不容研究商量的,這是結論!在這個結論的籠罩下,“出身不好”的青少年還能上高中、上大學嗎?當然不能!否則,他們?nèi)绻狭烁咧袆t很可能還要上大學,上了大學,學了相關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們是要去當中學乃至大學教員以及到政府機關、國有企事業(yè)單位當會計、會計師、律師、工程師或者更重要的職務的,按照毛澤東的結論與邏輯,那豈不是更加危險的事情了嗎?!
其二,是1957年1月18日,毛澤東作了《在省市自治區(qū)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其中指出:“我們高等學校的學生,據(jù)北京市的調(diào)查,大多數(shù)是地主、富農(nóng)、資產(chǎn)階級以及富裕中農(nóng)的子弟,工人階級、貧下中農(nóng)出身的還不到20%。全國恐怕也差不多。這種情況應當改變,但是需要時間。”(該書第333頁)這種情況如何改變?該篇講話中沒有指明。最便捷有效的辦法,只能是在中考、高考中制定并貫徹執(zhí)行“不宜錄取”政策了。
試想,有了毛澤東1955年10月以及1957年1月在那么高級別會議上的這兩段最高指示,再加上1957年夏天轟轟烈烈、席卷全國,而且在大學生中也揪出許多右派的反右運動,有關部門怎么能不積極響應、緊密配合、迅速出臺、抓緊落實相關的“不宜錄取”政策呢?中國當時的許多極左行為與政策,正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下邊只敢搞擴大化,決無創(chuàng)造政策的膽量。
“不宜錄取”政策的延續(xù)與終結
1966年,應屆高中畢業(yè)生中的“不宜錄取”者已經(jīng)被所在各個學校于暗箱操作中劃定,但是由于“文革”爆發(fā),當年的高考招生停止,而且1966—1970年這五年間大學沒有招收新生。我們?nèi)w老三屆統(tǒng)統(tǒng)成了“不宜錄取”者!后來能當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粉碎“四人幫”后恢復高考時能有幸考入大學的老三屆只是少數(shù)人。
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前“不宜錄取”政策的執(zhí)行,以1962年高考時最為寬松。這是由于“三年大饑荒”餓死了數(shù)以千萬計的人民,全國上下對極左路線都非常不滿,1962年初,中央在北京召開了“七千人大會”,對極左路線及其危害有一定程度的批評、揭露,毛澤東在會上也做檢討。七千人大會結束后,在廣州召開的知識分子會議上,周恩來宣布“知識分子已經(jīng)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陳毅向知識分子賠禮道歉,“脫帽加冕”。與之相對應的是,教育界對極左的“不宜錄取”政策也有所松動與改變,當年提出了從高分到低分擇優(yōu)錄取。于是,1960年、1961年被劃為”不宜錄取”的一些往屆高中畢業(yè)生也參加了當年高考,有的還考取了北大、清華的如意專業(yè)。
然而,歷史的詭譎之處是,品學兼優(yōu)的遇羅克(1942—1970)卻沒有這么幸運,身在北京的他于1960年高考遭遇“不宜錄取”之后,1962年的二次高考時又重蹈覆轍。正是這雙重打擊,促進遇羅克更加努力自學并獨立思考地研讀馬列原著以及有關文史哲書籍。文革初期,“血統(tǒng)論”甚囂塵上之際,他寫出了轟動一時并將彪炳史冊的《出身論》,遇羅克成了思想解放的先驅,捍衛(wèi)真理的勇士。《出身論》實際上否定了“不宜錄取”的合理性、合法性,本質上是與“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以及文化大革命相忤逆的。結果,遇羅克由“不宜錄取”升級到“不宜存活”,被抓捕并處以極刑。遇羅克可謂遭受“不宜錄取”迫害最為慘重的第一人。
“不宜錄取”有松動,僅僅是1962年一年而已。1962年下半年的北戴河會議上,毛澤東重提階級斗爭,重提兩條路線斗爭,號召“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之后,隨著毛澤東對階級斗爭的更加強調(diào)、升級,直至提升到“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見《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第486頁)的巔峰極限,“不宜錄取”就更加有了理論依據(jù),就只能一直延續(xù)下去,乃至更加變本加厲!
1971年至1976年這六年中實行推薦工農(nóng)兵學員上大學,實際上“不宜錄取”仍在延續(xù)并擴大化。文革中,出身不好的青年范圍擴大了,不僅對原來的出身更加看重,文革中挨整的人,其子女也得受歧視,當然不能被推薦上大學。
1977年恢復高考后,由于當時“兩個凡是”盛行,在1977、1978年的高考中依然有諸多考生因為“不宜錄取”政策仍在延續(xù)而落榜,盡管他(她)們的成績超過了錄取分數(shù)線。比如,開封市有一位孫女士,她與妹妹自學成才在1977年分別報考河南大學(當時為開封師范學院)中文系和美術系,二人成績都很優(yōu)秀,其妹妹還通過了復試,但是最終卻因其父仍背著“特務”等罪名而雙雙落榜。等到1980年其父的冤案獲得平反昭雪,姐妹倆的大好時機已錯過了!當然,也有一些個別的特例。比如,劉少奇之子劉源在1977年高考時就因劉少奇冤案當時尚未平反而受阻,在鄧小平的直接干預下準予參加高考,被錄取到北京師范學院歷史系(見《你所不知道的劉少奇》,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71頁)。又據(jù)著名記者陸鏗回憶錄中記述,其子在恢復高考后在四川省報考醫(yī)學類研究生受阻,當時在香港工作的陸鏗不顧一些朋友的勸阻,大膽地上書給鄧小平,經(jīng)小平同志批示后該問題才順利解決。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