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的反右派斗爭算起,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掐頭去尾,階級斗爭擴大化在中國也延續了20年之久。對于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為什么會出現時間如此之長,涉及面如此之廣的階級斗爭擴大化的錯誤,最權威的解釋莫過于1981年中共中央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決議》并未設專節論述此問題,但通過回答“文化大革命”為什么會發生并且持續十年之久而間接地從三個方面做了解釋:一是毛澤東判斷失誤和領導錯誤;二是缺乏社會主義建設的經驗,容易犯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的錯誤;三是毛澤東的專斷作風和個人崇拜破壞了民主集中制原則,使黨和國家難于防止和制止錯誤的發生。20余年來人們對此問題的探討也基本上在這個框架里進行。作為黨的政治決議,這種解釋有它的道理,也代表了改革開放之初全黨和老百姓的認識水平。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特別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形成和發展,再來反思那20余年的左傾錯誤,尤其是階級斗爭擴大化給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決議》中關于階級斗爭擴大化的解釋便顯得不夠全面和深刻。這種歷史局限表現之一,是未能將20余年階級斗爭擴大化的錯誤與傳統的社會主義觀念和實踐聯系起來考察,沒能揭示這種錯誤與傳統社會主義的內在聯系。筆者不揣淺陋,將階級斗爭擴大化與計劃經濟體制聯系起來考察,力圖揭示階級斗爭擴大化的經濟體制根源。
計劃經濟是一種以行政指令強制性配置資源為手段,以完成計劃目標為宗旨的一種經濟形式。它客觀上要求在整個經濟運行過程中有一種穩定的制度安排,以確保供需之間成為持續的常態現象。按此要求建立起來的計劃經濟體制,其功能和作用就是以計劃來代替市場,并通過計劃使資金和資源能夠按照政府的發展指向得到合乎要求的配置。計劃經濟體制不是一種經濟運行自發的產物,而是人為設計并依靠政治力量強制性地建立起來的。經濟愈落后,物質愈匱乏,它愈容易建立起來,并有著當時當地的合理性。但就整個社會經濟發展而言它是一個“非常態”。這種非常態、非生長性的體制必須依靠人為的力量加以不斷的維護才能延續下去。
一、階級斗爭是維護計劃經濟體制的有效工具
計劃經濟體制從根本上違背了價值規律,違背了社會大生產的內在要求,將其強制性推向整個社會經濟領域,必然會帶來不滿和抵制。人們會不斷地對這樣的生產關系和管理方式提出疑問,人們在實踐中會自發地要求按價值規律辦事。如果我們堅持認為這種體制就是社會主義的,就是正確的,就是代表社會發展要求和方向的,那么說有一種“自發的資本主義傾向”就不是聳人聽聞,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客觀現實。這種傾向實質是一種要求進行商品生產、等價交換,尊重價值規律,是生產力發展的必然要求。在把計劃經濟體制等同于社會主義的思想束縛下,是不可能看到這一點的,那么只能認為這是階級斗爭的反映。思想凝固會帶來判斷上的失誤,而這種“判斷失誤”又恰恰是維護計劃經濟體制所極為需要的。
今天回過頭來看當年的分歧和爭論,哪里是什么“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爭,其實質是“計劃”與“市場”之爭。若“計劃”到底,也就只能緊緊握住階級斗爭這柄利劍。當年一再祭起“階級斗爭”這面旗幟,用意之一便是用它來維護以計劃經濟為特征的傳統社會主義。
“階級斗爭”,可以從兩個方面有效地維護計劃經濟體制。一方面可以對一切對計劃經濟體制不滿和抵觸的思想及代表人物進行打擊和斗爭,遏制一切企圖走上商品經濟、市場經濟的要求。“階級斗爭”在提供理論解釋的同時,也就提供了打擊和遏制的正當理由和打擊的辦法。階級斗爭的開展壓抑住了人們對價值規律的尊重。其實價值規律與計劃經濟是不相容的;如果講求價值規律,講求等價交換,就無法依靠行政指令進行資源配置,使計劃體制運轉不靈甚至失效。然而“大敵”當前,“階級斗爭”如此激烈,政治目標高于一切,還講什么價值規律?甚至講價值規律本身就是“階級斗爭”的反映。另一方面階級斗爭的開展還會有效地壓抑和淡化人們的物質欲求,淡化和壓抑人們以勞動換取自己利益的渴望,使人們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為了戰勝強大的敵人而不惜代價,從而不再“斤斤計較”變得極為崇高。階級斗爭理論提供了鄙視一切物質利益的正當理由。鄙視物質利益,哪里是人的要求,而是計劃經濟體制的要求,是為了維護這種體制的要求。因此,這種體制需要有“對立面”,需要有“敵對勢力”的存在。它存在時要時時強調它,它不存在時要“制造”它。這也可以部分解釋為什么毛澤東早在1956年就寫出《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這部論著而后來重提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愈演愈烈”的巨大疑問。
進入20世紀60年代,毛澤東不僅在國內重提階級斗爭,強調階級斗爭,且在國際范圍內強調階級斗爭,造成國內國際階級斗爭都非常激烈的緊張社會氛圍。
我們都知道“和平與發展”是鄧小平20世紀80年代對當今世界時代主題的新概括,也是鄧小平理論的一塊基石。其實“和平與發展”的時代趨勢早在50年代初已露端倪。為什么毛澤東就沒有覺察出時代潮流的變化而一味堅持“戰爭與革命”的時代觀呢?應該指出,這有極為重要的客觀因素,冷戰的格局和帝國主義的“和平演變”戰略都會影響到他對時代潮流的判斷。但我們仍可從計劃經濟體制的角度做一些探討。
從計劃經濟體制的運行條件來看,它需要一定的封閉性。我們撇開那些政治因素不談,單就計劃經濟體制而言,只有相對封閉,才可能是形成相對穩定有序的內循環系統。這幾乎是計劃經濟體制的一個前提性的限定,否則無法“計劃”,即便“計劃”也難以實施。這從我們實施對外開放政策到放棄計劃經濟體制,從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到加入WTO的歷史實踐,也可反觀相對封閉對于計劃經濟體制具有何等的重要性和必然性。那么我們要問,相對封閉的理由是什么?理論依據是什么?當然,沒有什么比“階級斗爭”的解釋更有說服力了,況且這種解釋又并不是毫無客觀依據。然而“擴大”的后果則會產生層層遞進的效應:首先是滿足了計劃經濟體制相對封閉性的要求,免遭“開放”帶來的威脅;其次,在“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的思維邏輯指引下,會更加有力地證明我們堅持計劃經濟體制——當時認為就是堅持社會主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最后,在外在的巨大壓力下,這種封閉性的體制反而更具凝聚力,為實行進一步的高度集中統一找到了理由,包括國內、國際“階級斗爭”都異常“尖銳復雜”的政治氛圍都會從不同的層面上維護計劃經濟體制。“階級斗爭”固然相當程度上遮蔽了毛澤東對世界潮流的認知,可毛澤東也是體制中人,他不能不考慮、不能不適應體制自身的要求。可以說毛澤東及其晚年思想的追隨者們,非常清醒地看到了“階級斗爭”對于計劃經濟體制的重要性:不搞“階級斗爭”,計劃經濟體制是難以維持下去的。
二、計劃經濟體制的動力缺乏,需要用“階級斗爭”來“補充”
計劃經濟體制的相對封閉性不單純是對外的,也是對內的,即體制內也要相對封閉。只有進行系統與系統、單位與單位、地區與地區之間的條塊分割,杜絕其橫向往來,才會有個相對的穩定性,才能構建起自上而下的行政管理體制。不僅如此,還需要有一種固定性,即人員不能隨意流動,否則“計劃”無法制定,也無法實施。適應這種體制的需要出現了一系列的束縛性政策和規定,如戶口、檔案、糧油關系、單位等等。這樣一種結構的社會當然是一種毫無生氣、死氣沉沉的社會。可以說它已將個人的主體性、創造性剝奪殆盡。那么,廣大人民群眾憑什么有勞動積極性和創造熱情?特別是勞動成果的分配主要由權力進行配置,出現干多干少一個樣,干與不干一個樣的時候,怎樣維持勞動紀律和激勵干勁?經濟發展的動力從何而來?用“階級斗爭”來激活這個缺乏活力的社會,來給這個社會的發展提供強大動力。這一發展模式后來被高度概括為六個大字:“抓革命,促生產”。
用階級斗爭的方法來促進生產,從“生產”的角度來看當然失敗了,但它有力地抵御了走向市場經濟的趨勢,捍衛了計劃經濟體制。階級斗爭理論引入到經濟領域甚至整個社會,起碼有兩個效用。一是缺乏勞動積極性是由于各種各樣的剝削階級思想在做祟,而不是計劃經濟體制本身的原因造成的。這就避開了人們對計劃經濟體制本身的懷疑和不滿,又為在更大規模上開展階級斗爭尤其是思想斗爭找到了依據。從而為掃除一切與當政者意志不符的思想和現象提供了理論前提,實現高度統一,保證令行禁止,按計劃行事。二是可以使社會有一定的“壓力”,從而形成一種“驅動力”。階級斗爭理論在實踐上表現為一種間歇性的政治運動。一場運動來了,打倒了一批人,又起用了一批人,這樣社會便有了一種“張力”,它通過調動起人們的“仇恨”甚至“恐懼”來進行馴從的勞作,從而使計劃經濟體制延續下去。如果不進行階級斗爭,不搞那么多的政治運動,計劃經濟體制本身就維持不下去。因此,毛澤東晚年說“文化大革命,過七八年又來一次”、“七億人口,不斗行嗎?”就絕不是老人家的夢囈和瘋話,而是對這種體制深刻洞察的結果,是他晚年無限憂思的根源。
三、計劃經濟體制派生出的弊端需要用階級斗爭的手段來清除
計劃經濟體制不僅動力缺失,且會派生出一系列弊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不久鄧小平曾以憤慨的心情列舉這些弊端:“現在,我們的經濟管理工作,機構臃腫,層次重疊,手續繁雜,效率極低。政治的空談往往淹沒一切。”(《鄧小平文選》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50頁)“高高在上,濫用權力,脫離實際,脫離群眾,好擺門面,好說空話,思想僵化,墨守陳規,機構臃腫,人浮于事,辦事拖拉,不講效率,不負責任,不守信用,公文旅行,互相推諉,以至官氣十足,動輒訓人,打擊報復,壓制民主,欺上瞞下,專橫跋扈,徇私行賄,貪贓枉法,等等。這無論在我們的內部事務中,或是在國際交往中,都已達到了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同上,第327頁)鄧小平指出的,最根本的是高度集權而權力又幾乎支配一切的計劃經濟體制造成的。只要看看實行計劃經濟體制的國家,例如前蘇聯,不是都具有鄧小平說的這些難以克服的痼疾嗎?
對于計劃經濟體制派生出的種種弊端,不僅是后來的鄧小平所不能容忍的,也是毛澤東所絕不能容忍的。然而不同的是,鄧小平用體制改革的辦法,從根本上一步步地解決和消除這些弊端,而毛澤東則將這些現象納入階級斗爭的視野予以解釋和懲治。
用階級斗爭的方法來克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再次回避了人們對計劃經濟體制的質疑,而又暫時地遏制了這些弊端。其結果是更加有效地保護了計劃經濟體制本身。
四、計劃經濟體制造成了應該進行階級斗爭的假象,提供了階級斗爭擴大化的社會基礎
前面已經說過,計劃經濟體制是人為設計并依靠政治力量強制性地建立起來的。可是一旦建立起來,它便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或規律向前發展,獲得一種近乎本能的向全社會擴展的要求。很好理解,只有這樣才可能對全社會實行有效的控制,才可能更好地按集權者主觀意志的“計劃”行事。因此,以“階級斗爭”為開路先鋒,不斷變動生產關系,即不斷提高公有化程度、擴大公有化范圍等等就不單純是“決策失誤”所能解釋的,更大的原因是計劃經濟體制的意志使然。這樣一種擴張趨向顯然違背了經濟發展規律,或說脫離了生產力的發展要求,它必然會遇到來自黨內黨外甚至基層社會的抵制和反抗。這種抵制和反抗既然被認為是階級斗爭的表現,就得用階級斗爭的辦法與之斗爭,越斗爭阻力和抵制越大,阻力越大越要斗爭。這正像一個燈影愈往黑暗處擴張它所面對的黑暗越多一樣,結果是“階級敵人”越斗越多,階級斗爭愈斗愈趨激烈。計劃經濟體制所要求的不斷變更生產關系,即不斷提高公有化程度、擴大公有化范圍的趨勢,是與階級斗爭擴大化的趨勢相一致的,正是這種惡性循環的表現。
再看看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社會生態和個體處境,也是耐人尋味的。前面已說過,計劃經濟體制需要一種“固定”性,每個個體幾乎都被戶口、糧油關系、單位、檔案牢牢地束縛在一地,他們幾乎失去了任何發展的可能性。而每次政治運動的發動,都意味著一種重新洗牌,都意味著一批人將倒下去,另一批人將冒出來。政治運動幾乎成了改變一個人或一個家庭地位和命運的唯一機會。有誰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呢?即使改變不了,能看到那些春風得意者頃刻垮臺也是一種心理滿足;即使改變不了,能趁運動之機挾私報復打擊怨敵也是一種收獲。計劃經濟體制加階級斗爭,必然會滋生出一批大大小小的政治賭徒和裝腔作勢的“左戲子”。他們上窺風向、下摸苗頭,時刻準備進行政治投機,其對政治舞臺動向的關注熱情絕不亞于現在一些股民對股市行情的關注。在最崇高的“革命”名義下,掩藏著的卻是最最卑下的私欲。他們,就是為階級斗爭不斷擴大化搖旗吶喊推波助瀾的社會基礎和領頭羊。政治一旦變成賭博,這種政治也就變得骯臟不堪,這種政治也就走到了盡頭。但它造成的影響卻是不可低估的。它敗壞了社會空氣,腐蝕了人的基本品質。正直、誠信、平等、合作,勤勉而不是投機,實干而不是空談,追求正義而不是追逐權力,這些走向市場經濟必備的精神資源幾乎被耗蝕殆盡,至今我們還在為這種政治后遺癥支付著高昂的社會成本。
概言之,計劃經濟體制需要階級斗爭來維護;計劃經濟體制的動力缺乏,需要階級斗爭來補充;克服計劃經濟體制的弊端,需要借助于階級斗爭;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社會生態,為開展階級斗爭提供了社會基礎。這些便構成了階級斗爭擴大化的經濟體制根源。
(作者為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