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生在一百一十年前的清末新政,在十一年中,做成了比洋務運動與戊戌變法多得多的改革事業,從禁鴉片、廢科舉,發展實業、推行現代教育與法制改革,到立憲政治,社會風氣的變化甚至深入到邊遠的農村。然而,這場大改革以辛亥革命成功而告終,百年后的中國人又進行了一場規模宏大的改革運動,對百年前的清末改革,自然比其他時代的人們懷有更大的好奇與興趣。
中國當下的改革與清末新政盡管存在著許多不可比的因素,但這兩者都是屬于自上而下的變革運動,這一共同點使我們有可能通過對清末新政的研究,獲得對理解當下中國改革中類似問題的啟示。清末新政存在著以下轉型中的基本矛盾:
首先,在權威危機的沉重壓力下,執政者往往會通過加大改革的幅度與加快改革的速度的“良好表現”來爭取民心;然而,由于執政者陷入權威危機,無力駕馭這種大幅度的急劇改革,其結果就進一步引起社會矛盾與人們的不滿,處于這種情況下,清末執政者又會進一步飲鴆止渴地再次加大改革速度,其結果更無法駕馭改革,導致的整合危機更嚴重,于是陷入惡性循環。清末新政的整個過程就是如此。
作為同樣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變革運動,中國當下改革過程中是否存在著與清末新政中類似的權威流失問題?
我的回答是,至少就我個人的研究而言,中國近三十年經濟改革使國力增強,人民生活水平提高與城市化程度的提高,這種實效對執政者權威合法性的增加,應該說是大于改革中出現的腐敗與其他各種消極現象所帶來的權威流失的。總體上說來,中國當政者現在的權威與1976年時的權威相比,出現了增值。在改革條件下,“實效”合法性是權威合法性的基本來源之一,研究發展中國家的政治中心的權威合法性時,這種“實效合法性”的概念具有獨立意義。正因為“實效”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量,一個政府可能因為其施政的實效而提高了它在國人中的威望,反之亦然。此外,改革中的政府權威還會受到各種新的挑戰,改革中的權威資源處于不斷變動之中,主持改革的政治中心因此不能掉以輕心。
清末新政中的政治改革與經濟改革的關系如何?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改革的關系哪一個方面超前一些更好?
一般而言,政治體制改革超前與滯后都會導致嚴重的后果。我個人認為,清末改革的失敗與戈爾巴喬夫在蘇聯的改革一樣,都是屬于政治超前型。實際上,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來看,當時的籌備立憲改革由于日俄戰爭的影響而提前發起,確實是過于超前了,如果當時仍然采取戊戌變法時的那種開明專制主義模式,而不是君主立憲模式也許更穩妥些。立憲改革實際上是一種分權性改革,它使地方咨議局與中央的資政院把中央集中行使的權力與地方總督的相當一部分權力提前給抽走了,此后,中央處處受到地方勢力與既得利益集團的抑制,以至于即使中央的政令是正確的也無法推行。更嚴重的問題還在于,籌備立憲的改革,使各種請愿運動與立憲活動合法化,從而提前把人們壓抑多年的各種政治訴求在短時間內釋放出來,從長遠來說,這些政治訴求無疑都是合理的,然而在改革伊始階段,又是無法實現的。問題是,轉型期的政府根本不可能同時滿足這些超越條件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訴求,這反過來又進一步引起不同階層的政治挫折感的疊加,并形成反政府的大同盟,保路運動中地方主義派、民族主義者、同盟會的革命派、商辦鐵路公司的既得利益者、受攤派之苦的農民、激進的立憲派,這些五花八門的不同階層與利益集團,居然在反對路權國有這個現在看來基本正確的國策的過程中,形成一種反政府的神圣同盟,實在是一個生動鮮明的典型例子。
至于一個轉型期社會什么時候可以進行政治體制改革,由于涉及的因素相當復雜,我認為,步步為營,而不是一步到位應該更有利于保持秩序的整合狀態而減少脫序的風險,用我們當代人的話來說,應該是“走小步,走慢步,不停步”,這樣就既能防止風險又能給人以希望與盼頭。
另外,可以以社會各階層對政治中心的認同程度,作為政治改革條件是否成熟的重要依據。如果社會階層政治上互相對峙,政治態度分裂,政治取向與觀念兩極分化,此時搞任何民主改革都會使各種集聚的矛盾由于獲得“公開性”的平臺而顯性化與激化,其結果由于政府無法解決這些積累的矛盾而進一步引發人們的挫折感,于是矛頭全部對向政府,這就如同火上澆油。我個人認為,與80年末相比,當今中國兩極化程度實際上已經有相當程度的下降。知識分子中的溫和思想日益成為主流。應該說,政治體制改革的條件將會越來越成熟。
新權威主義指的是后發展國家中出現的一個溫和漸進的改革觀,通俗地說,它認為從傳統的舊體制要轉變為民主體制,需要經過一個開明導向的新權威階段;它認為,只有這種具有市場經濟導向的穩定的權威存在,才有可能保持政治穩定,只有政治穩定,才能實現經濟開放與繁榮,只有市場經濟能發展起來,就有利于形成社會的分殊化與利益集團的多元化,而只有社會多元化,才會進而促進文化價值觀的契約化意識與寬容精神。正是這種文化習慣的形成,與所有上述這些因素的結合,才會使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民主政治有了社會、經濟、政治與文化的支持條件。一言以蔽之,新權威——政治穩定——經濟發展——社會多元化——約定俗成的契約意識——民主政治,這種發展模式可以引向真正的民主社會的來臨,而自清末新政以來,中國的民主觀基本上是屬于那種“把民主制度視為解決問題的工具”的觀念范疇。只有經濟分化引起的社會分殊化這種內源性的發展模式,才能使中國真正進入民主社會。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權威主義指的是那樣具有現代化導向的,作為第三世界國家早期議會主義的反向運動而出現的開明權威主義。
并非所有的新權威政治都會導向好的結果,印尼蘇哈托政權就是一個例子,它把印尼引向了現在的一片亂局,對此如何解釋新權威主義的實效性呢?
我認為,新權威主義是一種政治發展理論,是一條理論上的“理想曲線”,至于現實中的某一權威政府在多大程度上符合這條理論曲線,那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能因為維護新權威主義的理論,而非要充當現實中的任何權威政治的辯護士。另外,我們也不能因為現實中的某一權威政治強人的失誤或失敗,反過來否定新權威主義理論這一“理想曲線”的意義。正如我們不能因為新政失敗了,就得出結論說,一切改革都會失敗,只有革命才解決問題。
自從甲午戰爭以來,在強烈的危機感的壓力下,中國的政治精英不斷地走向激進,而且每一次激進主義選擇的失敗,反而會使更激進的政治選擇在下一輪變革中占了上風。
戊戌變法的失敗,就是按當時的條件來說,過于激進了,一個受焦慮感支配的皇帝在一百天里發布了三百多道有關改革的政策,而根本不考慮社會與政府官員的承受能力,結果導致變法過程的的溫和派、有條件地支持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與反對改革的頑固派結合到一起來,反對康梁這些激進派的變法。
清末新政中的激進的立憲派取得了對溫和的立憲派與保守派的話語優勢,并成為支配各階層思想的主流,最后導致清政府的崩潰與解體。辛亥革命選擇的西化的議會民主制,而且是內閣制這種極端分權型的政府模式,導致完全無序的、不講游戲規則的多黨競爭。其結果演變為北洋軍閥一直混戰,此后整個社會在制度上陷入“舊者已亡,新者未立,悵悵無歸”的失范狀態。此后,社會在失范狀態下的兩極分化,又使文化上無所歸依的知識分子產生強烈的文化地獄感,這種心態是產生形形色色烏托邦的溫床。
這種激進化的變革趨勢并沒有到此結束,人們可以看到“文化大革命”中的極端左派又把徹底砸爛一個舊世界、重建一個完全烏托邦的平均主義的新世界作為政治目標。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一種激進西化的自由主義思潮又在知識分子中取得了優勢地位,凡此種種,不能不使人們要深切地反思激進主義政治的原因,研究政治浪漫主義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思考中國為什么會陷入激進主義的惡性循環而無法自拔。正是在這種背景上,我才通過對嚴復思想的研究,并在這一研究的基礎上形成我的新保守主義改革觀。在我看來,通過百年的反思,我最想對人們說的一句話是,激進主義很壯美,很浪漫,但讓我們還是與政治浪漫主義告別吧。
在西方,保守主義保的是原來已經具有的東西,如市民社會的傳統、自由主義的價值,經濟上的自主組織,等等。那么,作為一個中國的新保守主義者,我要以什么作為保守主義的基礎?
我把近年來一直思考的一些想法,包括我在我的論文集中的一些觀點,作如下介紹:
與西方社會不同,中國近百年一直是處于不斷變動、改革與革命之中,中國自20世紀初的新政以后,極端的、以保守舊事物為己任的國粹主義的保守派已經極少,至少在政治生活中已經不起重要作用了,“五四”以后的中國的新保守主義,就其根本意義而言,只是一種對激進主義的批判態度,是一種根本上承認變動與改革的必要性的漸進主義。它與傳統國粹派相比,雖然也對傳統文化抱有一種溫情,但絕不是無條件的保守舊物,而是把“舊物”或傳統視為承載新事物的工具。換言之,新保守主義主要是在工具意義上,從承載體的功能意義上,來理解傳統的價值與意義的。
最能表達中國近現代以來的新保守主義思想的一句話,是嚴復說的“非新無以為進,非舊無以為守”,這個“守”字實在精彩之極,它如同一首詩中的詩眼一樣重要。嚴復要說的意思實際上是,只有當“舊物”成為承受新事物的載體時,外來的新事物才能在各民族的文化生態條件下生下根來。“舊物”乃是守護“新物”之基礎。如果把一切舊物當做不合時宜的東西廢棄,其結果就如同一個民族賴以生存的防護林帶被砍光了一樣,什么風都可以勢如破竹地、毫無阻擋地吹入,但結果什么也沒有留下來,除了留下一片水土流失的沙土。
什么是新保守主義?用我的話來定義,那就是在反對激進主義的基礎上形成的,作為激進主義與政治浪漫主義的反向運動而出現的漸進主義變革觀。它主張在保持現存秩序的歷史連續性的基礎上,通過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緩進待機的方式,以實現從傳統舊體制向具有現代文明與民主的社會進步,而新權威主義則可以理解為新保守主義的政治形態。兩者在許多方面是一回事。
既然從清末改革說到當代改革,如果要問,對當下知識分子中在改革問題上的的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我有什么看法?我認為,大體上,中國當下存在著三種思潮鼎立的局面。它們是自由主義、新保守主義與新左派。20世紀80年代末,新保守主義以新權威主義的面目,與自由主義之間有過一場社會大論戰。目前在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間存在著一場新論戰,新保守主義基本上站在自由主義一邊。
就我的看法而言,自由主義最大的貢獻在于它對權力腐敗所持的特有的敏感與批判態度,而在一個民族的社會轉型時期,腐敗又比過去有了更多的機會與溫床,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自由主義有其歷史合理性與存在的權利。但自近代以來,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最大的問題在于,它缺乏中國社會的內部的載體。在西方,自由主義對個人價值的強調,是以中產階級與市民社會自身的自由為基礎的,是以成熟的市場經濟條件下形成的契約交換關系,以自主利益的存在為基礎的。而在中國,自由主義則是在西方自由主義的示范作用下,對專制獨斷的批判,對集體壓抑個人的后果的反思而引發的。這種缺乏根基的狀態使中國的某些自由主義者在判斷中國問題時,往往不自覺地失去分寸感,有的人往往會不自覺地把自由主義的理念與價值變成洋教條而不自知。例如有一位海外的自由主義學者就曾說過這樣的話:“清洗‘四人幫’的方式不合乎法制原則。”按照這種觀點邏輯,當強盜卡你的脖子,使你不得不采取正當防衛,而最終把強盜捆起來時,你會被指控為“沒有經過批準而捆強盜”是違反了人權,因而不符合法制原則。每一個了解中國國情的人,當然會對這種無的放矢與刻舟求劍的“教條自由主義”觀點感到好笑。當然,這種例子在自由主義者中也屬個別,但這個例子反映的問題則具有普遍性。
眾所周知,自由主義存在著英美傳統與法國傳統,前者以市民社會中的契約關系與經驗為基礎,后者以泛道德主義的人權解放原則與斗爭理念為基礎。在中國,后一種自由主義特別具有吸引力,這種解放式的自由主義,對受文化專制之苦的中國知識分子特別具有吸引力。它在中國很容易在危機時期轉向激進主義,變為以西方模式來解決中國問題的一廂情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保守主義是抵制自由主義走向激進化的一種制約力量。當然,自由主義在近十年來已經發生相當大的變化。一種務實的、溫和的反對激進主義的態度在自由主義內部中已經越來越取得優勢。自由主義者本身已經在批判法國盧梭式的激進主義,事實上,溫和的自由主義與新保守主義之間在現階段已經沒有很大的分歧,兩者可以說由于彼此接近而基本合流,尤其在看待新左派的問題上,雙方觀點是比較一致的。
新左派是社會分化過程中自然出現的一種思潮。新左派人士對公平分配的強調,以及對弱勢群體的同情,使他們走向對“左”翼的平均社會主義的肯定。他們斷言,現代化過程中出現了市場經濟導致的兩極分化,由于一般民眾缺乏在商品市場交換中可做憑借的資源,這就使他們成為失利者并導致社會不公平。他們眼中,無論是自由主義還是新保守主義者,都似乎成了導致兩極分化的現存秩序的維護者,而普羅大眾則成為犧牲者。他們正以此來與自由派爭奪話語權力。但他們的致命弱點是,他們的民粹主義是與現代化歷史潮流相背離的。他們為了支持自己的觀點,卻以某種過時的平均主義的、小農式的烏托邦思想與政策作為基礎。并且往往會從已經被歷史證明失敗的歷史事件與人物中,來證明自己的主義的正確。這就是為什么前幾年一些有影響的新左派甚至會主張從“文化大革命”的“群眾專制”中,去發掘具有中國特色的制度創新的基礎。
幾年以前,我的一位從美國得到經濟學博士回國經商的朋友,可以說是新左派中最激進的一位。他曾對我說,搞開放就是讓西方壟斷資產階級來剝削中國人,搞改革就是讓國內資本主義發展剝削中國人。他還說,“文革”的失敗就在于它還革命得不夠徹底。在他看來,目前中國進行的改革將使中國成為“帝國主義世界市場”的犧牲品,他們從西方新左派那里接受了這樣的理念,即“資本”是“對人性和人的尊嚴的全面奴役和控制”,而“市場經濟”的實現,必然會以犧牲大多數下層民眾的利益這種“不公平”作為代價和成本。他們認為,中國應該做的是“完善”原有的計劃經濟模式,走“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的而不是“市場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
當下出現的新左派中,許多都是我過去的朋友,他們都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有不少還在美國得到博士學位。從學理資源上的劃分,他們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從事經濟學的,他們從左翼的依附性發展的經濟學中取得理論資源;另一類是研究文學的,他們主要從西方后殖民主義文學理論中取得理論資源。這些新左派人士確實相當敏銳地看到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一些不公正現象。他們反對自由主義的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擔心自由主義強調個人私有財產的神圣性時,會忽視當下中國財富分配過程中實際的不公平,他們指出,在今日中國,對私有財產的辯護正是為這種現實生活中的不公平提供理論上的合法性。不同意新左派的理念的人們有必要理解新左派的這一論點。因為這有助于認識歷史上一切左派思潮在剛出現時的心態背景。(這里指的是其起源階段,而不是其左派思潮的異化階段。例如,“文革”時的極左派從思想史角度來分析,乃是激進左派的異化形態,與此完全無關。)
然而,新左派把賬算到自由主義身上也是不公正的。因為自由主義者中的絕大多數人也是反對這種由于權錢交易而形成的社會不公正的。自由主義主張的私有財產神圣,指的是合法所得。換言之,目前的分配不公,與其說是市場經濟本身造成的,不如說是發展過程中的“軟政權化”與“分利集團化”這樣一些可以被稱之為“后發展綜合征”的一種表現。用反資本主義的西方后殖民主義話語來批判中國目前的改革中的脫序現象,實際上是找錯了靶子。
在目前的三大思潮中,我認為,新左派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方案與方向,是不切實際的。“左”的激進主義已經被百年的歷史證明是一種失敗,中國人決不會選擇回到“左”的道路上去。新左派不會在國人中,在知識分子中找到多少知音。他們自以為為中國下層百姓請命,但中國老百姓并沒有因噎廢食地認為,由于中國在現代化過程中出現了腐敗、下崗失業,而應該拒絕改革開放,重新回到平均主義時代中去。他們只是對競爭過程中缺乏法制與無序化表示了不滿,如果要像某些新左派那樣,為了公正而根本拒絕走市場化的道路,那無疑是南轅北轍。
在評價新左派時,我們可以指出它的兩個基本謬誤。
首先是文化浪漫主義。即以審美的浪漫體驗來解讀歷史,并以這種浪漫化的理念來作為重建社會公正的方案。這里的文化浪漫主義,指的是主體的向外擴張,即主體把一種與現實中的弊端相反的價值,例如與現實中的不公正相反的“均富”“公平分配”這樣的價值,不自覺地投射到、附加到某一外界對象上去,通過這種審美的愿望投射來宣泄對現實的不滿,寄托自己現實中未遂的理想,并由此而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審美的升華”。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人民公社制度、鞍鋼憲法、群眾大批判與群眾專制,于是都成為這些并沒有親自參加過“文革”的新左派寄托、宣泄他們對當下社會不公正的不滿情緒的審美對象。他們所談的“文革”實際上與現實中已發生過的“文革”幾乎沒有關系。毋寧說,他們心目中的“文革”,實際上是他們自己不自覺的藝術欣賞品。他們把與市場經濟相反的東西予以浪漫的美化,這種新左派中某些人甚至對“文革”的極左思潮也會產生一種浪漫的幻覺。有一位我非常好的朋友從海外寫了一篇文章給我。他在這篇文章中說,“文革”中人民生活得很好,一家生五六個孩子也過得下去,現在生一個孩子也養不起;他還說他們農村的許多房子都是“文革”時造起來的;還說三年自然災害死了多少人,換了印度死得會更多,等等。我們固然可以諒解這些朋友在海外生活得久了,可能失去了對中國的某些感覺,但我們不得不指出的是,他們對“文革”的浪漫已經失去了邊際,以致無法進行討論。
新左派的第二個謬誤是他們的完美主義。這里的完美主義者(Perfectionist)指的是那種除了至善至美以外,什么東西都不能使之感到滿意的人們。經驗世界的事物都是以并不十全十美為其特征的,但完美主義者則相信他們頭腦中建構的完美的理想形態,可以取代不完美的經驗世界。而這種他們心目中的完美事物,其實并不是來自經驗,而是來自被他們認為是更為真實、更為本質的“第一原理”,這種“第一原理”則源于他們的頭腦中的道德理想。當他們以這種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東西來作為參照點,來觀照現實、評價現實時,他們就會情不自禁地要以某種先驗的、理性設計的社會工程藍圖來重建一個新世界。應該認識到,公平是人類可以漸進地實現的理想,是一個人們可以努力逼近的目標,但絕不可能根據一種“公平”的道德觀演繹出的“第一原理”來構建一個社會。
更具體地說,一個現實主義者會意識到,市場經濟與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都是不完美的。它在發展過程中,尤其是在發展初期會導致貧富分化。這種分化是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得不支付的代價,人們可以在其發展中,通過法制建設,通過漸進的改革來盡可能地避免市場經濟造成的過度的兩極分化的禍害,而左派的完美主義者則相信,有一種人為設計的“完美”的平均主義社會模式可以取代“不完美”的市場經濟模式。這樣,他們實際上就是拋棄了人類的集體經驗,以理想主義來代替現實了。
持新左派立場的朋友其實都是相當有道德感的。他們對弱者的同情,他們的正義感與道德上的真誠有時表現得比自由主義還更強烈。但是,新左派的泛道德主義政治觀一旦用于實踐,其結果肯定會更糟。波爾布特無疑是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好人”,他要消滅市場經濟以實現一個沒有剝削的完美的新柬埔寨,其動機不可不謂良善。然而正是這位左派政治理想主義者造成的災難,成為20世紀的完美主義政治失敗的一個最典型、最殘酷的例子。這使我想到20世紀初嚴復的一句話。嚴復早在1906年給熊純如的信中就這樣說過:“吾人所受之苦痛,出于惡人者淺,由于好人者深。”這句話幾乎就是對20世紀激進左派政治所作的預言,把它用在新左派這些動機良好的知識分子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我特別擔心的是,新左派就其內在的邏輯而言,有著走向左的激進化的趨勢。尤其在內部因素與某些國際事件之間的互動過程中,特別容易引發新左派激起極端民族主義情緒,他們會與傳統的左的意識形態相結合,以國家主義的方式來取得話語霸權。事實上,海外有些新左派實際上更接近于國家主義,把民粹主義、民族主義與強權意識結合到一起來了。這種新“左”與老“左”的結合的趨勢特別值得世人警惕,其結果實際上是讓中國人“好了傷疤忘了痛”,重新回到類似“文革”的歷史錯誤上去。
當然,以上我所舉的都是新左派中比較激進的一些例子。我相信多數新左派人士并沒有走到這樣的極端。而且,我還必須說明的是,從思想多元化的角度來看,新左派作為一種批判力量,如果不是走得太遠,他們對市場競爭可能造成的無序化與兩極分化,可能起到一種制衡作用,并顯示出某些合理性。新左派在強調社會公平的理念與價值方面,在研究如何發掘傳統社會主義體制內部原有的思想資源與政治遺產的合理性方面,仍然有著積極的意義。最近一位朋友相當公允地提出這樣的警告:如果人們只強調市場效率而完全忽視社會公平,最終的結果一定是“引狼入室”,使“左”的主義取得道德話語上的霸權,“左”就會在自由的舞臺上“高舉著公正大旗而崛起,并用強有力的‘有形之手’去重新控制社會。那時效率就會自嘗苦果,且一定要加倍地償還對公平所欠的陳債”。人們不應忽視,歷史上常常就是以這種方式從一個端點走向另一個端點的。
有人問我:在這場思想論爭中,您采取什么態度?我的看法是,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最大共同點是,它們具有市場經濟與民主政治的共同的導向性,最大的區別則在于前者反對后者的“制度決定論”,而主張權威杠桿對于推進現代化的作用,尤其當西化模式的激進自由主義成為知識分子中的主流思潮時,新保守主義就會強調現存的權威秩序的歷史連續性與穩定性,對于保證經濟轉向的“軟著陸”是不可缺少的。新保守主義的最大貢獻在于它的務實的現實主義態度,以及對一切政治浪漫主義與激進主義思潮的反對態度。當新左派重新以“左”的方式來挑戰改革的基本方向時,新保守主義與溫和的自由主義會形成聯合。
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新保守主義可以作為一種對激進主義的制約力量存在。但新保守主義的理念也有其不足之處,即它自身缺乏對權威腐敗進行獨立批判的核心價值。這時它往往會顯得力不從心,甚至無能為力;這種情況下,它往往會與自由主義結盟,借助于自由主義的一些理念與價值來對腐敗的權威政治進行批判。
我個人就正在經歷這樣的過程。最近一二年來我發表的一些批判權力腐敗的文章,使不少人以為我一變而為自由主義了。實際上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首先是,當新保守主義為了批判權力腐敗而訴諸于對權力的社會監督時,往往需要從自由主義話語中尋求支持,這樣做之所以可能,乃是因為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從終極目標上是一致的。其次,更重要的還是,當下中國的自由派已經放棄了激進主義,變得更為務實、溫和與重視民主的社會基礎與經濟基礎。這就使新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之間事實上已經沒有多少區別。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新保守主義失去了其獨立存在的意義,如果自由主義在某種危機心態的驅動下走向激進化,新保守主義者又會與自由主義分道揚鑣,就會像以維護正常秩序為己任的警犬一樣,重新發出自己的聲音。
自由主義、新左派與新保守主義這三種思潮均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他們與當下中國政治中心,均有著部分的一致性與重疊性,例如,自由主義對市場經濟的強調,對全球化與國際接軌的重視;新左派對社會主義價值與公平價值的重視與肯定;新保守主義對秩序與權威在轉型過程中的意義的重視與肯定,均各自與政治中心有其一致點。正因為如此,它們在當下可以擁有自己的合法存在的空間。如果這三者之間能夠彼此寬容,形成良性互動,未嘗不對中國的思想界的發展與進步起到積極的平衡作用。
從更深一層思考問題,三大思潮的存在,本身都是從不同角度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必然出現的兩難矛盾,對復雜變革過程中難以避免的文化悖論所進行的反思。我本人愿意比其他兩派表現出更多的寬容與理解。這也許因為新保守主義的立場比其他兩者更具現實主義的世俗理性,更少以某種先驗的理念與“第一原理”來思考問題。因而也更具有對不同意見的同情理解能力。相反,自由派與新左派都多少有過對自己鐘愛的理念的“詩情夢幻”而往往咄咄逼人卻不自知,據我所知,北京的一些新左派與自由派之間幾乎到了互不來往的地步,原因正在于他們各自有其強烈的道德優越感,而這種優越感實際上則源自于他們各自的“第一原理”。在思維方式上,他們多少都共享了一種同樣的黑白兩值分類的態度。這一方面,新左派似乎更突出。
另外,我還想說的是,新保守主義在批判新左派時,有著一種自由派所沒有的特別的優勢,那就是新保守主義從經驗論出發,對一切以建構理性主義(Constructive Rationalism)面目出現的主義,對一切政治浪漫主義與先驗主義,無論是自由主義的先驗的第一原理,還是左派的先驗原則,均具有一種解構能力。新保守主義是對一切教義化的意識形態政治的否定,是一種務實的、從經驗立場出發的、現實主義的政治態度,借用一位西哲的話來說,保守主義是一種關于如何在現實條件下的“可能性”的藝術。
(作者為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導)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