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范生,在小村眼里是一個生僻的詞語。自稱“睜眼瞎”的鄉(xiāng)親們便親切地喚他“眼鏡老師”。
眼鏡老師一抬頭,學生們就覺得眼前刷地一亮。回家找根秫秸編個鏡框,架在鼻梁上好不風光。其實,眼鏡老師的兩個圓圓的鏡片:一個照耀眼前的道路,山里的坷垃石頭很多,溝溝岔岔也不少;一個輕輕遮擋內(nèi)心的憂傷,那個愛跳“快三”的女同學只來過一次,回去以后便失去了地址。黑板還是那么方正,粉筆還是那么潔白,密密麻麻的心事,知根知底的,只有深夜的日記。
眼鏡老師用普通話組織課堂。學生們都愛聽他撇腔。眼鏡老師拿著教鞭指著黑板:麥子。學生齊念:mei zi。教鞭連連敲打:麥子。學生們一時拗口,眼睛齊刷刷望向眼鏡老師,m-a-i,都覺得眼鏡老師的口型變得好快好可愛,忍不住一齊笑出聲來。一放學,學生們字正腔圓理直氣壯了,爹,咱坡里種的不是mei zi。是麥子。咋啦,你爹種了半輩子mei zi,不是mei zi,還能是啥東西?板著的臉孔似怒非怒見怪不怪。覺著好笑。孩子他娘一口水嗆著了,情急之下噴在孩子他爹身上。
眼鏡老師也有幾個同事,都是老民辦,他們上完課后深入農(nóng)忙。把眼鏡老師一個人扔在夕陽下的操場上。眼鏡老師鉆進被窩后,整個校園顯得更加空曠。閑來無事,眼鏡老師就和一杯濃茶一起揣摩一個小課題,順手拿支筆,蘸了墨水,涂抹些零零碎碎的感想,以此來打發(fā)漫長而寂寥的時光。農(nóng)閑季節(jié),小村過節(jié)性地放場電影,便有學生來敲眼鏡老師宿舍的門窗。左手牽著一個,右手挽了一個,前面一群,后面一撮,雜在學生中間,眼鏡老師一時興起,索性閉了眼睛,獨自咂摸師者的尊榮。
學校規(guī)模不大,再找一個炊事員,等于加重農(nóng)民負擔。于是,村里明文規(guī)定,對離家五里以外的教師一律實行派飯制度。說白了,就是眼鏡老師一頓交上兩毛錢,一天交上六毛錢,就有一個值日學生挎了籃子來送飯。其實,也不用交現(xiàn)錢,那場面太難看,到了月底甚至年底,村里會來一個把算盤撥得噼里啪啦的會計。一開始,眼鏡老師一個人在學校里索然無味地悶吃,送飯的學生在辦公室里翻翻老師批過的作業(yè),或者拿眼瞅瞅老師的參考書。眼鏡老師吃完了,那學生收拾了碗筷,再鞠一躬,拎了籃子就走。慢慢地,眼鏡老師一邊吃,一邊和學生嘮嘮家常,學生有疑難問題了,也就拿來問眼鏡老師。眼鏡老師邊吃邊講,吃得津津有味,講得飯渣亂飛。再后來。有大人炒了四個小菜,讓孩子來拽眼鏡老師。拗不過了。眼鏡老師便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剛一拿起筷子,便嘗出了莊戶菜的味道。進百家門,吃百家飯。小村的優(yōu)待讓眼鏡老師夜半失眠了,眼鏡老師躺下時自然摘了眼鏡,那晚,眼鏡老師卻看得比任何時候都清楚。
眼鏡老師去學生家吃飯,大人正忙著活計,眼鏡老師手癢癢了。就過去打個下手,主人也不客氣。班里有個學生輟學了,他爹病著,家里沒人扛活。眼鏡老師二話沒說,請了假,去坡里幫那學生掰了一天的玉米,臨走只撂下一句話:明天還來。第二天一大早,那學生挽著褲腿,一腳的泥巴去了學校,屁股剛挨著凳子,就是一臉的淚水。孩子不聽話了,便有大人大聲呵斥:瞧,你這個熊樣,俺不指望你成啥大人物,當個老師,教個書,像眼鏡老師那樣。俺和你娘這輩子就沒白忙活了。
眼鏡老師的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冬天,在微弱的燭光下,眼鏡老師在蠟紙上刻試題,字越刻越大,眼鏡老師以為自己的近視越來越厲害了,也沒在意,視力實在模糊了,就用涼水洗把臉。后來,眼鏡老師的眼睛更加渾濁不清了,眼鏡幾乎成了擺設。后來的后來,鄉(xiāng)親們知道眼鏡老師患的是白內(nèi)障,治療以后,雙眼雪亮。鄉(xiāng)親們每每談起這事,總是一臉的懺悔,好像是他們害得眼鏡老師眼睛患病似的。
那些日子,眼鏡老師鼻梁上依舊架著眼鏡,盡管眼鏡當時對他已基本失去功能。可那兩個圓圓的鏡片,怎么端詳,左邊一個都像太陽,右邊一個都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