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北地區,薩滿教是東北諸民族文化和民俗形態的母源,是“一種蘊涵豐富、氣氛濃厚的強烈的文化精神,廣泛地影響和擴散到東北人的生活方式及民風習俗中,成為一種特色鮮明的地域文化存在。”薩滿文化對現當代東北文學的創作心理、藝術思維方式和敘述方式及文本結構都產生了影響。它“是塑造現代東北文學和文化風貌的最具權威的雕刻者,因而對現代東北文學具有形成性的影響。”本文主要探討薩滿文化對東北文學文本文化立場的深刻影響。
一 對直接指涉對象不同的文化判斷——批判、贊頌與矛盾
在蕭紅的作品《呼蘭河傳》中,作者那亦愛亦恨亦悲的如泣如訴如歌的傾訴,使我們又一次近距離地觀察了我們民族經千年封建文化沉積而衍生的世態人生。那個隱喻了封建文化封閉、保守、自足體系的大泥坑,是呼蘭河人思想意識、道德規范和鄉俗禮儀結合的一個絕好象征。人們對待大泥坑的態度,反映了他們因循守舊、拒斥變革的心理以及寂寞無聊、空虛乏味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抹殺個性的社會中,人們的情感變得冷漠和麻木,人們容忍甚至鑒賞殘酷,卻不容忍有違背傳統生存方式和理念的人存在,必欲翦除而后快。圍繞著小團圓媳婦的死,我們看到的是被魯迅先生尖銳批判過的“看客”心理。這些“看客”熱衷于刺探、窺視、欣賞他人的不幸和痛苦,以此來慰藉自己空虛的心靈。在蕭紅看來,薩滿的“跳神”儀式呈現的是人與人之間非人道和非理性的原始野蠻關系,其“吃人”性質充滿血腥味。這不僅表現在對弱小者的肉體摧殘(小團圓媳婦),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對人精神上的毒害。呼蘭河畔的小城人民在薩滿教原始文化的氛圍籠罩下,或者精神憊懶、麻木不仁,或者性格變態、慘無人道。“他們照著幾千年傳下來的習慣而思索,而生活;他們是按照他們認為最合理的方法,‘該怎么辦就怎么辦”’。薩滿教的誘導力和侵蝕性給人以精神上的麻醉,讓人難以自拔。例如,這里的人們把能否遵循薩滿教觀念、借助薩滿神事活動來驅災避邪,視為衡量人們是否符合孝道的重要標準。“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于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腐朽的道德和鄙陋的鄉規禮俗相結合,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群體文化心理,浸透了日常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它以耳濡目染和日積月累的形式代代相承,構成一種濃厚的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社會氛圍,令人窒息。即使想突圍,也不知從何處出擊。這正是魯迅曾有過的、如同面對“元物之陣”時的難言感受。由此可見,蕭紅的創作已深入到我們民族歷史文化的縱深層面,顯示出思想的成熟與深刻。
而在遲子建的小說中也廣泛存在著泛靈泛神的精神光輝,這與她深受薩滿教中魂靈觀、死亡觀的影響密不可分。薩滿教的靈魂觀念認為,靈魂是不死的,當一個人一旦死去,他的靈魂立即就投胎轉世。遲子建也相信人有靈魂,相信在與靈魂的對話中人可以找到真正的自我,相信靈魂可以讓人看清自己的存在,所以在她的作品中經常出現死亡和人靈魂的影子。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最有意味的是她對于死亡的描寫。本來死亡是很沉痛的事件,但遲子建卻賦予每種死亡以一種犧牲的意義,每一種死亡都有不同凡響的色彩,都是充滿著活力的死亡。比如列娜,在早年的一次瀕臨死亡之時,是一只幼小的馴鹿的死代替了她,所以她最后的死亡也就是實現了另一次的生命回饋。死被賦予了生命的色彩,這樣就把悲痛從死亡中拯救出來,從而達到“悲而不悲”的境界。在《北極村童話》中,老奶奶的死是安靜的,在迎燈的眼睛里,她只是安靜地睡著了。因此當迎燈面對死去的老奶奶的時候,她并不害怕,而是留戀地把老奶奶的眼睛輕輕合上。這一描寫使生命的沉重感與幸福的短暫感凝固在這一刻,把死亡映襯得圣潔而又蒼涼無比。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遲子建作為敘述的主體深受薩滿教靈魂觀和死亡觀影響,這些宗教的影響讓她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面對生活可以豁達地接受,面對苦難可以發現生活之美,面對死亡沒有恐懼,有的只是些許的感嘆和對生命本身的尊重。
二 形成性影響帶來的相同文化選擇——堅守平民文化立場
薩滿教把“凡是自然界中的所有事物都列入了神靈的界限”。由此,薩滿教形成了龐大完整的神靈體系。由于古代先人還不了解事物之間的類屬關系和系統聯系,只是從各種事物的獨立性來認識的事物。因此,在這個龐大的神系中,神與神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更沒有統治與被統治、服從與被服從之說。”“各自獨立的萬物之靈在他們心目中沒有什么高低貴賤的差別,均受到平等的虔誠崇拜。”受薩滿教神際平等觀念的影響,東北文化與以儒家倫理觀念為核心的中原文化不同,它崇尚張揚生命的自由自在,少有封建等級觀念、等級秩序和貴族意識,在家族中受到普遍尊敬和崇拜的往往是創業者,而不是家族中的年長者。薩滿文化對生命的崇拜意識很強,對后世精神文化影響也很廣泛。例如,薩滿教認為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包括自然界的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事物都是神的意志的體現,它們和人一樣都是有情感、有生命、有意志的。“萬物有靈論是薩滿教文化的核心思想,東北作家普遍具有這種泛神泛靈思想意識。”這使得現當代東北文學具有特別關愛和尊重普通、弱小、卑微生命的獨特生命觀和平民文化立場,還包括具有宗教色彩的悲憫情懷。受此影響,現當代東北文學作品更容易從平民的視角出發,以平民來擔當敘事的主體,從日常生活小事和生存狀態展示作者對描寫對象的關注,把深情的注目和人文關懷傾灑在普通民眾的身上。
翻開蕭紅的小說,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畫卷。東北黑土地上生活的人們“蟻子似的生活,糊糊涂涂的生殖,亂七八糟的死亡”,不僅如此,還要“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之下”,生與死如同四季交替進行。《生死場》中的人們麻木、呆板、愚昧、齷齪,與動物極為相似。例如,麻面婆“眼睛大得可怕,比牛的眼睛更大”,說話總是發著豬聲;二里半“面孔和馬臉一樣長”,他伏在井上喝水,“像是馬在喝”;而老王婆臉發綠,眼睛圓而大,說話時,“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像只“可怕的貓頭鷹”等等。人和動物的并列和互相比喻,意味著人與動物沒有區別的生存和生命,然而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們的思想意識和行為也與動物無異:在這個人獸不分的生死場上,本應浪漫美妙的青年男女的情愛活動,也變得粗暴野蠻、痛苦不堪。成業見到金枝,只有獸性的本能和沖動,而沒有作為愛的意識存在;生育與動物一樣盲目且頻繁。在“刑罰的日子”一章中,在女人們分娩生產的主旋律中,時時閃現豬狗鳥雀下仔的協奏樂章;死亡在他們看來也十分平常,用稻草扎著、胡亂扔棄在荒野的死孩子到處可見,這和動物的死又有什么兩樣?死亡對于他們如同秋天的落葉一樣,毫無知覺。原始而苦難的生活,使得這片土地上人們的生存模式已降低到了最基本、最粗糙的動物狀態。面對中國鄉村生活中如此蒙昧死寂的生存本相,蕭紅只能發出這樣的悲嘆:“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在鄉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這些句子充滿了精神死滅的焦慮。正是在這些牲畜般的小人物身上,蕭紅貫注了自己的大同情與大悲憫。蕭紅通過挖掘積淀在他們身上、導致他們悲劇命運的傳統文化與心理根源,從而將批判之鋒芒指向整個封建文明。
與蕭紅一樣,遲子建對各種生命的生存狀態沒有居高臨下的審視與裁判,而是真實而自然地展露。當她同時代的作家紛紛轉向先鋒寫作和女性主義的私人言說時,她站在民間文化立場上,對處于社會弱勢的群體報以真誠的關注和溫情的寬容。盡管他們是備受生活摧殘、混沌未開的人物,但作家總是以自己清澈、溫煦的目光穿越現實,把眾多渺小的生靈引渡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中。因而她筆下的鄉民們如精靈一般優美、健康、自然,具有神性的光輝與靈性之美。《親親土豆》正是這樣一篇飽含詩意與浪漫、表達美好人情人性的溫婉之作。禮鎮上住著的是“熱愛土豆的人們”。在這片氤氳著土豆花氣息的土地上,對土豆有著對生命一樣熱情的秦山夫婦遇到滅頂之災:秦山已到了肺癌晚期,但他沒有被病魔撂倒,硬撐著在家收了最后一次土豆。在撒手離去前送給愛妻李愛杰一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李愛杰一個人為秦山守靈,在屋里穿著那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守著溫暖的爐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出殯的時候,她用五麻袋敦敦實實的土豆陪棺,使禮鎮人看到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葬禮:“土豆一袋袋倒在墳上,只見那些土豆咕嚕嚕地在墳堆上旋轉,最后眾志成城地擠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墳豁然豐滿充盈起來。雪后疲憊的陽光掙扎著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著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李愛杰欣慰地看著那座墳,想著銀河燦爛的時分,秦山在那里會一眼認出他家的土豆地嗎?他還會聞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氣嗎?”在這些作品中,普通人身上表現的寬容、關愛和親情深深打動著讀者的心靈。詩評家謝冕在為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致授獎辭時說:“向后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轉,轉向人物最隴傷最脆弱的內心,甚至命運的背后。然后從那兒出發傾訴并控訴,這大概是遲子建近年來寫作的一種新的精神高度。”遲子建的這種精神高度和唯美傾向使眾多生靈擁有了自足的人格魅力和足以抗衡塵世的心靈力量,從而也帶動讀者進入一個靜美的、詩性芬芳的世界。
綜觀蕭紅和遲子健的創作,可以發現薩滿文化是她們作品中的重要因子,并在文本中呈現出復雜狀態。顯在的意義和潛在的影響接受構成了文本主題與風格的矛盾,體現了蕭紅和遲子健小說對傳統文化繼承的意義,并且和諧統一,形成這些作品中獨特的張力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