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深秋的午后,秋日的余暉把校園中的一排銀杏樹涂染成斑駁的金黃色,在圖書館的濃濃書香中,高一·一班舉行了一個儀式——“與書籍相約”。這是每一屆學生都要進行的儀式。語文科代表是一個聰明、活潑的女孩子,在走上圖書館的臺階前,我問她:“你們上高中之前讀的課外書多嗎?”“我的媽媽和原來的班主任不許我們讀課外書,他們說那些東西對分數(shù)沒有用;他們讓我們學好數(shù)理化和外語,這樣將來才能考上好大學。”從她惴惴的神情和吞吞吐吐的話語中,她在訴說著一個教育不能回避的問題:今天的教育過于區(qū)分“有用”和“無用”了,于是教育義無返顧地走向了偏頗。
教育的本質(zhì)是呼喚人的覺醒,最終引領(lǐng)人的精神走向自由,引領(lǐng)人的靈魂皈依真善美,考高分、上名校雖然是教育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但不是唯一。真正的教育應該是浩蕩的春風,而每一個受教育者應該是一個個舉著小傘的蒲公英種子,春風記得每一粒種子的心愿,有的喜歡河邊的一塊濕地,有的喜歡山間的一片沃野,有的喜歡田頭的一角高坡,于是春風在那里放慢了匆匆的腳步,把每一個蒲公英的希望鄭重地托付給那片它們中意的土地,于是一個個蓬勃的生命裝點出萬紫千紅的自然。然而我們的教育似乎成了“考試的皮鞭”下、“向名牌大學進軍的號角”中的痛苦而漫長的跋涉,成功的排名就是分數(shù)的排名,與其他無關(guān)。對于基礎(chǔ)教育而言,“有用”的只有兩個字——分數(shù);對高等教育而言,“有用”的也有兩個字——就業(yè)。
于是對基礎(chǔ)教育來說,從幼兒園開始就瞄準了“分數(shù)”二字,“分數(shù)”成了教育的目的,也成了“有用”的標尺,于是品德的培養(yǎng)成了“無用”,于是人文的熏陶也劃歸“無用”之列,于是“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于是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所謂的數(shù)學“奧賽”的輔導,于是從幼兒園開始就進行英語的家教。沒有知識也許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被知識武裝得堅不可摧,卻有一顆冰冷的心,這樣的生命對自己、對別人都像是一場惡夢;這樣的教育對人生、對社會都潛伏著危機。我們的教育的確需要超越所謂的“有用”意識,我們的教育迫切需要“無用”的意識。
“有用”指向眼前的現(xiàn)實,而“無用”展示的卻是燦爛的明天。在古希臘,一位老人在繁星滿天的夜晚仰頭觀看天象,看得入迷的他不慎掉到一口枯井里,于是他大聲呼救,一位年輕的女子救了他,諷刺道:“你連腳下的地方都看不清,還看天上的星星?”老人同樣意味深長地回答:“如果只盯著眼前的土地,那么將永遠無法看到燦爛的星空!”有時,我們夢想的高度決定我們生命的高度,一個人能超越現(xiàn)實,追逐夢想,那么他一定能擁有精彩的人生。曾擔任大司寇的孔子有條件過富足的生活,但他一生奔波四方,推銷他的充滿“仁”與“愛”的大同之夢,雖屢次受挫,但矢志不渝,“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這是他對所謂“有用”現(xiàn)實的鄭重宣言,千年之后聽來仍然振聾發(fā)聵。今天在實用主義哲學的影響下,當問到孩子的夢想時,他們會把“有用”的“分數(shù)”轉(zhuǎn)化為“作大官”“掙大錢”“娶漂亮的老婆”,多么可怕的“有用”!對一個民族而言,失去了對“無用”夢想的渴望,只是盯著“有用”的現(xiàn)實,這個民族必將走向毀滅。記得在講《鴻門宴》時,對于“假如你是項羽,你會怎么辦?”的提問,許多學生選擇毫不猶豫地殺掉劉邦,只有一個靦腆的男孩子怯怯地說:“我也會和項羽一樣放走劉邦,因為我不忍心殺死他。”那時全班一片寂靜。他的做法也許不會讓他成功,但是他的答案卻是最美麗的答案。在講《屈原列傳》時,有的學生說:屈原多傻,那么有權(quán)、有錢,為什么不“隨其流而揚其波”?卻苦苦于“無用”的“求索”,最終“自沉汨羅”?但是“屈原從西邊沉入了汨羅江底,東方的天空中卻升起了一道彩虹,光耀千年,燦爛了一個民族的靈魂。”成功與失敗有時似乎并不應該是我們評判生命走向的唯一選擇,“有用”與“無用”也不應該是我們追逐與拋棄的終極準則。
教育中對“有用”的強化,其實是對物質(zhì)的強化,是對精神的忽略。每個人都應該擁有兩個世界,一個屬于物質(zhì),一個屬于精神,然而現(xiàn)實中精神的世界常常是一個失落的世界。當名利的煙云遮蔽了生命的天空,精神的太陽就會暗淡無光;當生命的雙翅縛上了物質(zhì)的黃金,精神的天空永遠和地面等高。想到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其實,明月松間照,照亮的是他纖塵不染的心靈,清泉石上流,流走的是他追名逐利的靈魂;想到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的思想高坐于云端,所以他才能采到世界上最芬芳的菊花,他才能看到世界上最美的南山。我們的教育如果僅僅停留在“有用”的“分數(shù)”上,那么對美好情感的珍重、對高尚情懷的追尋都將歸入“無用”的選項,因為那不是平時考核的內(nèi)容,與高考的成績也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所謂品德教育成了可有可無的配角。語文課失去了激情的涌動和思想的升華,變成了單純而冷靜的材料分析;數(shù)學課失去了縝密的思維和真理的追尋,變成了定理定義的生搬硬套;外語課失去了對不同文化的品讀,變成了單詞和語段的機械訓練。由于功利化觀念驅(qū)使,短期行為泛濫,重理輕文,重書本輕實踐,重智育輕德育,熱衷于用應試教育的方法選拔尖子,這種淘汰式的教學以多數(shù)人的失敗為代價,以培養(yǎng)少數(shù)精英為目標。而這些精英反倒常常是知識單一、心胸狹窄、人格有缺陷的人。記得一次和學生去春游,一個在班中成績較差的學生在每次休息結(jié)束后,都拿起自己準備好的塑料袋,默默地把同學們丟棄的垃圾收集起來帶走。動作是那么自然,神情是那樣從容;午餐的時候只有她看到一個同學沒有帶水,正在嚼干面包,于是她悄悄地把自己多帶的一瓶純凈水塞到他的手上,于是在那么多“分數(shù)”遠遠超過她的同學里,她就是我們最應該敬仰的、心目中最美麗的學生。梭羅面對著純凈的瓦爾登湖,發(fā)出過這樣的感慨:“很久以前,我丟失了一頭獵犬、一匹栗色馬和一只斑鳩,至今我還在追蹤它們。我對許多旅客描述它們的情況、蹤跡以及它們會響應怎樣的召喚。我曾遇到一二人,他們曾聽見獵犬吠聲,奔馬蹄音,甚至還看到斑鳩隱入云中。他們也急于追尋它們回來,就像是他們自己遺失了它們……”在一個物化的世界上,也許我們每個人都丟失了那些純凈、美好和善良的天性,教育的責任就在于尋找,在于還原,在于為每個受教育者建立一個坐標,以愛為原點,以精神為橫軸,以價值為縱軸,去描繪我們絢麗的人生。
其實所謂的“無用”更能體現(xiàn)我們生命的本質(zhì),而所謂的“有用”在時間的洪流中最終將化為一縷青煙。在古代的希臘,勇猛善戰(zhàn)的斯巴達曾出現(xiàn)那么多將軍,曾攻陷那么多城池,曾掠奪那么多珍寶,他們最看不起的是雅典,那里有一些“瘋子”在談論“無用”的哲學和邏輯,千年之后那些將軍、城池、珍寶在哪里?只有愛琴海的波浪還在淺吟低唱;而永遠的雅典卻刻在人們的心中,那些“瘋子”的“無用”的智慧開啟了歐洲的文明史,就像今天的奧運圣火一樣燃燒千年,不曾熄滅。教學中我們經(jīng)常舉比爾·蓋茨的例子來激勵學子們追求成功,說他怎樣沒有畢業(yè)卻成為世界首富,但更應告訴學生的是,他怎樣在事業(yè)最輝煌的時候,辭去微軟的職務,成立慈善基金會,捐出自己所有的財富,投身于自己“無用”的慈善事業(yè)。可見他追求的目標不是“有用”的金錢,多少年以后也許他的生命不存在了,但他的形象、他的愛卻會永存,那是似乎“無用”的精神和人格;看看埃及的法老,即使把自己制成永不腐朽的木乃伊,戴上黃金的面罩,今天也只能成為博物館里的展品。當我們沉浸在貝多芬扣人心弦的旋律中,當我們徜徉在曹雪芹“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紅樓里,當我們流連在梵高熾烈如火的向日葵的花瓣上,這些對我們的財富的增加似乎“無用”,然而我們擁有這種似乎“無用”的感覺時,我們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因為沉浸其中,我們其實正行走在人性的畫卷中,品讀著人性的高貴與美麗,只有人性的光芒才能燭照生命的黑暗。因此,真正的教育是喚醒人性之美的教育,而不是簡單地培訓生存技能的手段。
今天反思教育,對所謂“有用”的過分重視,嚴重壓抑了學生個性的張揚。一提到諾貝爾獎,我們或扼腕嘆息于曾經(jīng)的失之交臂,或慷慨激昂于評選的不公,其實我們最應該看看我們的教育是否也存在著誤區(qū)。從小學開始就給學生灌輸“數(shù)理化外語”最重要,于是課上重視,補習班重視,更有所謂“奧賽”的推波助瀾,于是學生從上學那一天開始就變成了作題機器,變成了上課的機器。為什么不能讓孩子讀幾本感動他們心靈的好書來豐富他們的生命?為什么不讓孩子根據(jù)自己的愛好探究一下這個神奇的世界來培養(yǎng)他們的興趣?為什么不能改變一下單一的評價準則?在追逐“有用”的教育中,孩子的世界沒有了童年,沒有了周末和假期,他們的世界只有無休無止的補課,學校補課也許還好一些,收費畢竟還合理,可怕的是家教,那是一個無底洞,讓家長欲罷不能,苦不堪言;而成就了許多頭腦靈活的教師,他們把正常上課當成副業(yè),而把能為自己帶來巨大收益的家教當成主業(yè),教育就在這種可怕的循環(huán)中蹣跚前行。這樣教育最終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生產(chǎn)統(tǒng)一產(chǎn)品的流水線,于是學生探索的興趣喪失了,探索的習慣缺失了,他們的大腦被格式化了,但我們也許還在得意地說:我們在向諾貝爾獎進軍。其實大多諾貝爾獎得主都不是為了獲獎的榮譽而去研究,他們研究的動力也許源于一個夢想,也許源于一個興趣,也許源于一種習慣。有一個故事很多人都有深刻的印象,1978年,75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巴黎聚會。有個記者問其中一位:“在您的一生里,您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是在哪所大學、哪所實驗室里學到的呢?”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平靜地回答:“是在幼兒園。”記者感到非常驚奇,又問道:“為什么是在幼兒園呢?您認為您在幼兒園里學到了什么呢?”諾貝爾獎獲得者微笑著回答:“在幼兒園里,我學會了很多很多。比如,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小伙伴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拿;東西要放整齊;飯前要洗手;午飯后要休息;做了錯事要表示歉意;學習要多思考,要仔細觀察大自然。我學到的全部東西就是這些。”這些閃爍著智慧的話語說明強大動力來自于興趣和習慣,而不是整齊劃一的訓練和逼迫。
每次高考結(jié)束后,各個學校都在鋪天蓋地地宣傳自己的考生有多少個考上清華、多少個考上北大。但是,如果哪個學校在宣傳他們培養(yǎng)出一個(不奢求許多)愛因斯坦、雨果、畢加索和貝多芬,那將多么鼓舞人心呀!難道一個愛因斯坦比不上一百個清華的學生?一個雨果比不上一百個北大的學生?但是如果愛因斯坦還活著,他也許考不上清華的,當然雨果、畢加索和貝多芬更不可能,因為他們的總分根本上不了重點線。這就是家長、學生、學校為什么邁著整齊的步伐向“有用”的分數(shù)、“有用”的數(shù)理化外語大踏步靠近的原因。在過分關(guān)注“有用”的教育中,精神、人格、靈魂、思維、興趣都變得無足輕重,于是未來天才的作家、特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都在“有用”的分數(shù)面前被淘洗殆盡,于是我們也許會培養(yǎng)出無數(shù)的精于計算的工程師,但是很少出現(xiàn)富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科學家;我們也許會培養(yǎng)出無數(shù)諳熟藝術(shù)技巧的演繹者,但缺少有思想的藝術(shù)大師。
常常感動于一個寓言故事:從前,田野里住著田鼠一家。夏天快要過去了,他們開始收藏堅果、稻谷和其他食物,準備過冬。只有一只田鼠例外,他的名字叫做佛雷德里克,他不顧別的田鼠的嘲笑,忙碌地收藏陽光、顏色和單詞。冬季來了,天氣變得寒冷,大地一片灰黃,日子單調(diào)而漫長。佛雷德里克用自己收集的陽光給大家?guī)頊嘏妙伾汛蠹規(guī)У交t柳綠的夏天、稻谷金黃的秋天,用單詞給大家講一個個動聽的故事,讓大家愉快地度過每一個枯燥的日子。教育何嘗不是如此?教育不應該僅僅關(guān)注“有用”的分數(shù),更應該關(guān)注“無用”的思想和心靈,人作為萬物之靈,教育選擇的生活方式不應該僅僅指向生存的大地,更應該指向精神的天堂,這樣的生活方式才是一種高貴的存在。在此,向那只在滾滾的紅塵中執(zhí)著于收藏陽光、顏色和單詞的田鼠致以崇高的敬意!
(作者單位:河北承德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