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恐怖的兒童語言“老師是為了我們好”談起

看著手中煙頭快要熄滅，坐在椅子上的胡老師用嘴狠吸一口，煙頭突然變亮了，他拿起煙頭，朝著眼前學生的手臂燙下去，一陣“吱吱”聲后，學生手臂上出現(xiàn)血淋淋的燙傷。昨晚，記者在墊江縣人民醫(yī)院燒傷科見到了3位被老師燙傷的學生，幾名學生竟異口同聲說:“老師是為了我們好!”

盡管教育行政部門三令五申，不得體罰或變相體罰學生，然而，體罰或變相體罰學生的事件仍然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且時常見諸報端。筆者小時候很調皮，母親常對老師說，如果孩子不聽話，你就打他，打完了我倒水給你洗手。在家長方面，就算到了現(xiàn)在，如我母親般認同老師體罰學生的權力和必要性的仍然大有人在。而在教師群體中，則仍然有很多的人認為，適當?shù)捏w罰是必要的，因為現(xiàn)在的孩子太難管。甚至，他們常常用“沒有懲罰的教育是不完全的教育”這種話來為自己的體罰學生辯解。這一切的一切，往往都是在“為了××好”的名義下進行的。

每次讀到老師體罰學生的新聞，我的心情都異常地沉重。不過，卻沒有哪一次比這次更令我感到沉重——這種心情恐怕只能用“恐怖”和“悲涼”來形容了。才十一二歲的孩子，好玩或不服管本來就是天性，不過就是偷偷翻墻出去看牡丹罷了，竟然惹得那位“虐待狂”式的老師用煙頭來“吱吱”地燙他們的手臂。不過，不可思議的卻是，學生事后卻替老師隱瞞和辯護，并對老師的“虐待狂”行為表示理解。這是一幅多么感人的和諧的師生關系的畫面呀!

如果僅僅只是老師虐待學生，而學生則對老師的暴行感到了不滿和怨恨，甚至起而反抗，倒還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遺憾的是，沒有不滿，也沒有怨恨，更沒有反抗——至少表面上沒有——有的卻是異口同聲的“老師是為了我們好”!一個個很乖、很聽話、很懂事、很善良，馴服順從得像純潔的小綿羊——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呀!難道僅僅“為了我們好”就可以對學生為所欲為嗎?就能使這種暴力合理化和合法化嗎?

被壓迫者往往擁有壓迫者的思想和意識——這句話也可以用來描述這幾位被老師燙傷的孩子們麻木和被扭曲的心靈的真相，而且一點都不過分。在這一案例中，你不得不承認，老師是作為壓迫者出現(xiàn)的，他或她擁有制定規(guī)則，并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任意懲罰學生的無限權力——這種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往往是得到社會認同的;而處于弱勢和被壓迫者地位的學生，有的卻只是盲目地服從，他們不但認同和內化了這種規(guī)則，而且用這種規(guī)則來為自己的行為定位。

一個完美的、運作良好的壓迫系統(tǒng)要存在下去，必須使自身的壓迫與壓迫行為合理化和合法化。系統(tǒng)性壓迫的形成往往絕非壓迫者單方面暴力的支撐就能維持，而是與被壓迫者同謀的產物。也就是說，不管是壓迫者還是被壓迫者，都認為壓迫行為的存在與實施是自然的和合理的。就像老師的體罰學生，在老師，認為自己是為了學生的利益著想;而在學生，則認為老師也是為了自己好。因此，二者都認為自己的行為或對行為的反應天經地義，無可厚非。而且，如果學生當了老師，他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學生。

心理學家們將上述心理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或“斯德哥爾摩癥候群”。該綜合癥或癥候群是指被害者對于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這種情感造成被害人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心、甚至協(xié)助加害人。這種情結產生的首要條件是被害者受到了顯在的或潛在的暴力的威脅，其次是施暴者給受害者施以小恩小惠，同時控制受害者的信息來源，即除了給受害者所控制的信息和思想，任何其它信息都不讓得到。最后一個條件是，讓受害者感到無路可逃。一開始的時候，或許受害者還會反抗，可在多次反抗無效，且沒有外界力量支持的情況下，受害者很容易向施暴者的小恩小惠投降，轉而采取一種合作——甚至感恩的態(tài)度，將自己受迫害的命運合理化，這種合理化同樣也使施暴者的迫害行為變得合理化了。

在老師用煙頭燙學生的這一案例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的全部特征。如學生因為怕挨罵，被老師用煙頭燙的時候不敢叫，因害怕沒有書讀而懇求家長不要給老師說，這說明他們受到了顯在或潛在的暴力威脅;當他們接受記者采訪時，他們表示“這是老師嚴厲要求我們，我們理解他”，甚至齊聲說“老師是為了我們好”，這表明他們認為自己受到懲罰的原因全是自己不好，不能怪老師。另一方面，在師生的日常交往中，出于使學生“乖”或“聽話”的目的，那位用煙頭燙學生的老師也不可能沒有給學生施以小恩小惠。再加上孩子太小，所能接收的外界信息來源非常有限，同時他們也無法自主地安排或逃脫生活在老師的淫威下的命運。從這一案例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只要老師對學生的體罰或變相體罰能夠得到社會的認同，學校就是與監(jiān)獄最類似的場所，且是一臺非常完美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的生產機器。等到孩子從學校畢業(yè)了，他們早已將壓迫與被壓迫的合理性內化成了自己的“第二天性”——他們已變成了天生的“壓迫者和受壓迫者”，因此，當他們走出校園后遭受到來自社會的或政治的更嚴重的壓迫時，他們也不會感到有什么不習慣。他們同樣也會異口同聲地以“老師是為了我們好”這樣的話語和態(tài)度來使一切不合理的壓迫與被壓迫合理化和合法化——這難道不是一幅令人感到脊背上寒氣直冒的最恐怖的社會場景么?

作為普通人，我們希望在太陽下的每一天都令人感到自由、快樂、幸福。我們只希望能像一個人一樣地有尊嚴地活著。由于每個人都有他或她獨特的感覺，因此，我們的幸福感是任何人都沒法、也不能代替我們事先設計的。俗話說得好，鞋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誠然，在追求自己的快樂和幸福的過程中，我們會犯錯，甚至會誤入岐途——這在任何人都難以避免，況且犯錯也是我們的權力，它可能使我們的人生變得更豐富，更精彩——就算如此，我們都不需要任何強加在我們頭上的“為了我們好”。還是讓我們“為了自己好”吧!我們更不能原諒在“為了我們好”的名義下對我們所犯下的任何罪行，也不會對未經我們同意的“為了我們好”而帶來的那一點點福利而感恩戴德。

不管是老師還是學生，只有當他們作為平等的個體進行對話與交流，并以非暴力的方式解決彼此間的人際沖突時，真正的“人的教育”才會出現(xiàn)。否則，只有教化，甚至——馴化，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非人的教育。魯迅在《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說，覺醒的父母，應該“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與我們一樣，我們后代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命軌跡，每個人都應為自己的生命負責，當我們放下“為了××好”的思維模式，給他們更多的自由和選擇權，并以平等的身份和他們相處的時候，則不但解放了他們，同時也解放了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