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照大地”,每當聽到這首臺灣校園歌曲,我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塔集——高郵湖畔一個讓我終生眷戀的水鄉小鎮。在我的記憶深處,那兒的水,那兒的人,那兒的田野,那兒的村莊,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的寧靜,那樣的淡泊,那樣的質樸,那樣的親切,跟謝靈運筆下的山水、陶淵明筆下的田園詩似的,讓我百讀不厭、愛不釋手。
其實,我是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心境,鬼使神差一腳踏上這片桃花源般詩意的土地的。1984年6月,我從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當時,班主任胡蘇小老師找我談話,說是公安系統有一個名額,問我想不想去。我那時非常單純,心里只有兩個想去的地方:一是江蘇油田,因為我的女朋友先我一年畢業,就在那里教書。二是金湖,理由也很簡單,因為那里有我的家,有我的父親母親姐姐弟弟妹妹。胡老師說沒有到油田的名額。我沒有別的選擇,只有回金湖一條路了。我是從金湖中學畢業的,當時心里真實的想法是不愿意回母校,因為想到要與過去的老師同事,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四年前教我的那些老師,當時大多走上了學校的領導崗位,看到我畢業回來自然非常高興,他們希望我能回母校工作。我大學的畢業論文做的是關于電影文學的。回到金湖便一心想找個清靜有閑的地方,搞曾讓自己有些癡迷的電影文學。結果事與愿違,因為不服從分配和分配中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我拿到了一張多少帶些懲罰性的分配介紹信。
我的目的地是塔集中學。
就像《桃花源記》里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一樣,那時我對塔集和塔集中學幾乎一無所知,記憶中僅有的一次關于塔集的信息還是“路過”——那是大三那年暑假,我們相約到同學姚豐俊家玩。姚豐俊家在夾溝,從金湖縣城到夾溝,塔集是必經之地。我們乘的是天藍色的公共汽車,那車本來馬力就小,又是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跑起來慢慢騰騰,跟蝸牛爬似的。盡管如此,小鎮塔集在我的眼前也只是一晃而過,除了高高低低幾座店鋪和民居之外,再沒有任何意象留在腦海長駐心間。我是相信命的。命中注定我與這座水鄉小鎮有著一段不解之緣。后來聽說她是堯的故鄉,我不知道我的前世與堯有什么關系,但是命運之神還是將我生命中最青春的時光給了她。那一年我22歲。正是書生意氣的年齡。等到我離開她的時候,已經28歲幾近而立之年了。
我到塔集中學報到是在8月下旬,我一個人騎著父親送給我的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出發了。那時買自行車跟柴米油鹽一樣,都是要憑票按計劃供應的。“鳳凰”與“永久”、“飛鴿”是那時自行車的三大名牌,屬于稀有的高檔消費品,要想得到這樣一輛自行車,除了有錢之外還得有關系。我父親在公安局工作,上至書記、縣長,下到局長、股長。上上下下各路英雄豪杰幾乎無一不熟,有的是關系。因此,父親手里很快便有了一張“購買‘鳳凰’牌自行車一輛”的條子。錢也沒成問題。那時我已經有女朋友了,準丈母娘非常喜歡我,一聽說我要買車,便爽快地說錢由她掏了。就這樣,我沒費吹灰之力便得了一輛嶄新的“鳳凰”。
一個人的午后是寂寞的,寂寞的午后我一個人騎車行駛在風塵仆仆的鄉村公路上。自行車把上吊著一個尼龍網兜,尼龍網兜里裝的是暖水瓶和飯盆、臉盆之類日常生活用品:自行車后座上則捆著一個舊的帆布箱子——箱子是父親當兵時用的,后來傳給我一起讀了四年大學,如今我又將帶著它下鄉教書了。箱子里裝的除了衣服就是書了。讀書人是離不開書的,更何況如今不僅自己讀書。還要教別人讀書呢。從縣城到塔集大約有四十里的路程,中間有條“漫水公路”。提起“漫水公路”,當地人常常會這樣解釋給你聽:漫就是淹,漫水就是淹水,漫水就是水漫,淹水就是水淹,漫水公路就是水漫公路,淹水公路就是水淹公路……雖然噦嗦,但細細想想還是有他的道理。旱季乘公共汽車或騎自行車經漫水公路直達,快且省事。雨季就要麻煩多了,先要趕船,然后還要趕車。無論趕船還是趕車。都得爭先恐后,否則,不是等船就得等車,那時車船班次都少,等下一班車船要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因此,那時上一趟塔集,有時比今天去一次上海還要費時費力。這一年天干雨少,上游三河閘沒有放水,這樣我便可以騎車從漫水公路消消停停放著心地走了。
漫水公路是水泥鋪的,烈日之下,路面熱燙燙的,車輪滾動。便有熱風拔地而起,人在車上,便跟蒸桑拿和吹電熱風似的。漫水公路兩旁都是一望無垠的沼澤地,沼澤地里滿眼都是大大小小的池塘,星羅棋布。水里有野鴨在游,天上有水鳥在飛。在大的池塘里,有成片成片的家禽,那白的是鵝,灰的是鴨;白的曲頸向天歌,灰的引吭呱呱叫,仿佛自然動聽的兩個聲部的大合唱。走過漫水公路,我感到有些渴了。路邊樹下正有一個賣竹葉茶的小姑娘,一張瓜子臉黑黝黝亮閃閃的。一雙大眼睛也是烏溜溜亮晶晶的。我便在她的茶桌前停了下來。要了一碗竹葉茶,一邊喝一邊問她往塔集怎么走。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然后就露出一口雪花白笑著告訴我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堤下。二是堤上。堤下是沙石公路,通公共汽車;堤上是泥土路,可以步行和騎自行車。我謝了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車騎到了堤上。堤上郁郁蔥蔥都是槐樹。此時雖然已經過了槐花開放的季節,看不到那一串一串、白底透著點綠意的樸樸素素淡淡雅雅的槐花了,但是騎著車在樹陰下慢行,人身上、心里都涼涼爽爽的,于是情不自禁便哼起歌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雖然并沒有聽到牧童的歌聲,但心里還是有一種由衷的快樂和滿足。人都有一種回歸自然的情結,畢竟,我們都是從自然中來最終還要回到自然中去的呀。
四十多里的路騎了兩個多小時,我到塔集中學的時候已是下午快五點了。校園大門朝西。進門是一條石子路。石子路兩側是兩排枝干粗大的法國梧桐。從太陽下走進梧桐樹陰里,跟剛才在堤上槐樹叢中一樣,身上、心里都是涼涼爽爽的。透過蔥郁濃密的梧桐樹陰,隱約可見路南路北兩排平房,都是青磚青瓦,古樸而典雅,跟穿著青花布衣的舊時女子似的。路的盡頭是一片操場。說是操場,其實只是一片泥地。泥地上豎著水泥做的籃球架子,看不見有學生在上面活動——大概是學生還沒有報到吧,只有幾只雞在泥地上覓食,還有兩只白鵝,昂著頭,大搖大擺踱著方步,一副情侶悠閑自得散步的樣子。操場南邊是一條小河溝,水淺淺清清的,水上有層層疊疊的菱藕:北邊是一排紅房子,每間房子門上都有一個木牌子。一看就知這是教師辦公室了。
紅房子西邊第一間是教務處。我推車走到門前,便有一個紅臉膛大胡子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他看了我一眼便說你是來報到的吧。我說是呀。他便非常熱情地把手伸給我說歡迎歡迎。大胡子將我拉進教務處,又將一個白臉漢子介紹給我。我這才知道大胡子叫王齊凡,是教務主任;白臉漢子叫張福新,是教務副主任。寒暄之后,他倆又將我帶到隔壁一間辦公室。一看上面牌子,原來是校長室、黨支部。里面也是兩個人,前面一個瘦瘦小小白白凈凈的,臉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后面一個也是白白凈凈的,只是塊頭稍大一些,臉上戴著一副紅邊眼鏡。他們聽說我是新來的教師,便都跟大胡子一樣熱情地伸出手來說歡迎歡迎。大胡子介紹說這位(戴金邊眼鏡的)是佘校長,這位(戴紅邊眼鏡的)是唐支書。彼此又是一陣寒暄。寒暄之后。余校長便叫來一位瘦高個子的人,對我說他姓郭,是學校管后勤的。紅房子后面還有一排紅房子,他們一起將我送到后面這排紅房子前,指著其中的一間笑著對我說:這就是你的宿舍,簡陋點,將就著住。我連說謝謝謝謝。他們又說了一會兒話,便一一告退。沒過多久,宿舍里又來了一個人,名叫張華,在分配會上我們就已經認識了,淮陰師范專科學校物理系的,是我們這一批到塔集中學的四個人之一。其他兩個人,一個叫吳九峰,揚州師范學院數學系畢業:一個叫薛玉龍,跟張華是校友,只是他學的是中文。和張華同宿舍,我的直覺還是不錯的,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張,說不準五百年前我和他還真是一家子人呢。
我就這樣開始了我的鄉村教師生活。塔集中學是一所完全中學,規模并不大,初中有十幾個班。高中卻只有六個班。我教高一兩個班語文。大胡子說我是新教師,從起點教起最好。他說好我自然也就只有說好了。其實,對教什么年級我并沒有什么一定的要求,那時什么也不懂,心里只想著一件事:第一次正式走進課堂,走上講臺,面對臺下那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自己講什么?怎么講?想著想著,心里便有些激動。我不知道自己第一次是怎樣走進教室的,也不知道走進教室之前。是否也跟于連一樣,握緊拳頭悄悄對自己說了一聲“準備戰斗”。心動過速是自然的,我分明清晰地聽到了血液里澎湃的激情。二十年之后,我的學生對我的那一堂“處子課”依然記憶猶新,每一次見面,他們總是津津樂道我穿的衣服、戴的眼鏡和“花飛飛花花飛灰”。“花飛飛花花飛灰”是我課上講的一句繞口令。在我的宿遷方言中,“h”和“f”不分,我便編起來想繞繞學生。結果學生一個個說起來都跟“奔馳”跑在高速公路上似的。沒繞著學生倒繞著了自己,教室里那個笑啊——好在是樓房,不然屋頂真的要被那滿堂的笑聲給掀翻了呢。我渴望上課,學生渴望聽課。我的課堂里總是充滿了笑聲和激情。才走上杏壇四個月。我的課便出了名。縣首屆青年語文教師優課評比,我先是在東南片得了個第一,后又到縣城決賽展示,許多老教師昕了都紛紛點頭:這小伙子,還行!佘校長、唐支書看了我也是笑瞇瞇的:不錯,好好干!
我自然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非常用心地進行語文教學改革。當時,農村中學生的寫作是一個難題,我結合自己的改革實踐,寫了一篇《農村中學生寫作心理初探》的文章,正好縣教研室許春帆主任帶隊到學校調研,聽了我的課,看了我的文章,非常高興,不僅在《教研信息》上宣傳推廣我的經驗。還推薦我參加市中語會年會。當時市中語會的負責人是王乃安和張紀元先生,他們看了我的文章后也是非常興奮,破例安排我作大會發言。對我這個初上杏壇的新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鼓舞,從此我在教育教學研究的路上愈走愈遠,教育科研也從此成了我專業和生命成長的一種方式。沒有人要求,一切都靠自覺。我發起成立了一個民間組織,取“闡幽發微,格物致知”之義,名“幽微社”。五六個志同道合者,每周一個話題。在我的簡陋的宿舍里,每個人都說得意興盎然。當時,民間有一個蘇魯豫皖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我分別在南京、黃山參加過兩次研討活動,很受啟發:教學研究不能孤軍奮戰,不能閉門造車。于是,我發起成立了東南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還辦了一本會刊,取名:《東南語文》。所謂“東南”,也就是金湖縣的東南片。每學期我們都要組織一次語文教學研討活動,一次一個專題,或者是小說課堂教學研討,或者是散文教學研討,或者是議論文教學研討。為了研討的針對性,我首次提出了“同題課”的概念:每次選擇一篇課文,可以是課本內的,也可以是課本外的,東南片每校各選派一名教師執教。與此同時,我還提出語文教學研究要“走得出去”,向名校、名師學習。于是,我請我的大學同學蔡守龍(他當時任《江蘇教育研究》編輯)牽線,將東南片的語文骨干教師第一次成規模地帶到南師大附中聽課。一輛中巴車,二十多名鄉村教師,一個個都很激動,仿佛朝圣似地向南京去。因為名額有限,一校只能一人。閔橋中學有個叫浦榮曹的老師,為了參加這次“走得出去”活動。竟然自掏腰包乘公交車一直追到南京,這讓我非常感動,從此對這個黑黑瘦瘦的鄉村教師另眼相看。
課余我喜歡跟學生在一起,組織他們搞各種各樣的活動。一個“小草”文學社,一本《含羞草》文學期刊,點燃了農村少年心頭文學的火焰,全校近千名學生,都以成為文學社社員為榮,除了搞專題講座和征文、演講比賽,我還自編自導了《文學人物大聚會》。演出那天,操場上黑壓壓的全是人,除了全校師生,還有聞訊趕來的鎮上居民。演員都是學生。劉姥姥本是楊索香演的,但她總是不好意思放開來學小腳老太走路。孫麗華在一旁看了便說讓她來演。我說那你就試試吧。她一手抓了塊手絹,一手叉在腰間,水蛇腰一扭,還真的像模像樣呢。學生雖說談不上有一點演技,但一個個卻是十二分的投入。從開場到落幕。操場上那個笑聲,跟風起之時高郵湖的濤聲似的,一浪才落一浪又起,總是經久不息。后來我們索性在文學社之外又辦起了一個戲劇社,先后排練過《雷雨》和《威尼斯商人》,因為場地和道具所限,最終都沒有能公演。盡管如此,我們還是由衷地感受到了戲劇帶給我們的快樂。我在大學喜歡篆刻,到了塔集中學,課余偶爾也會弄兩下。一次張福新看見了,覺著好玩,便讓我教他。我爽快地答應了。他是聰明人,一學就會,一會就迷,于是我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校園里辦起了小草印社。農村孩子從沒見過,眼睛里露著好奇,也不管有沒有天賦,紛紛報名要求加入印社。我們也不嫌棄,敞開大門,一個個都收下了。那時沒有人說“素質教育”,現在想想,我們當初所做的一切,都是素質教育的干活。我帶的那些學生,大多能說會道多才多藝,現在一個個都有比較大的出息。
柳樹綠了、桃花紅了的時候,我便帶學生出去踏青。塔集在高郵湖邊,我們就沿著湖灘一路走下去。累了就在湖灘上安營扎寨,家在附近的同學回家拿鍋拿米拿油拿鹽,家不在附近的同學就堤上堤下拾柴火,等到野炊完畢,我們一個個臉上手上都是黑乎乎的,跟剛從井下挖煤上來的工人似的,于是你看著我,我指著你,那個笑啊——有的眼淚笑下來了,有的肚子笑疼了。湖邊停著兩條小舢板。我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爭先恐后跳上去,船小人多又沒有秩序,只聽哇一聲叫,兩條小舢板不約而同翻了。撲通撲通,我們一個個都落入水中。好在湖邊水不深,大家先是嚇得鬼哭狼嚎,等到腳碰著地了,便都笑了起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打起水仗來。踏著夕陽回校的時候,雖然一個個落湯雞似的烏嘴烏眼,但還是跟喝了新釀的槐花蜜似的,心里甜著呢。大家的玩心也愈來愈大,于是我便組織他們遠足,或清明時節上南京,或煙花三月下揚州。對這些農村的孩子來說,長這么大,有的甚至連金湖縣城都不曾去過,幾時出過這樣遠的門?走在城市的大街、公園里,看著他們膽怯的眼神和有些猶豫的腳步。心里便有一種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自己雖然不是傳道士,卻跟傳道士似地孜孜不倦,一心一意帶著這些農村孩子走出鄉村,走進城市,讓現代文明閃耀的燈光,照亮他們曾經狹隘短淺的前程。那時路破車破,學生又基本上是第一次進城,一個個跟陳奐生似的,腳步所到,眼睛亮閃閃的,看這看那都覺著稀奇。
那時校園生活跟射擊瞄準似的,基本上是三點一線:一點在宿舍,一點在辦公室,一點在教室;從宿舍到辦公室到教室再到辦公室宿舍,跟城里的公交車一樣,每天都在這一條線上跑。不過,在機械、單調之外,校園里也有生動活潑生龍活虎的時候。在我們之前,塔集中學已經來了一批青年老師,男男女女一共八個,他們號稱“兄弟八姐妹”,加上我們這一批四個,校園里也就基本上是年輕人的天下了。每天下午一到課外活動時間,我們的腳步便會不約而同走向操場,或者是籃球,或者是排球,或者是足球,一場球下來,經常是汗流浹背,然后到食堂沖兩瓶熱水,摻了井水沖個澡,人便跟吃了人參果似的,渾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感到暢快。我們不僅在校內打,還跟周圍的學校打,每年“五四”之前還要組隊參加縣里的比賽。我很少踢足球,總覺著踢足球時人與人之間身體接觸過分。事實上也是如此。有一次我的同事、物理老師孫步新的上唇被踢破了,我們送他到醫院去活生生縫了四針。線在他的唇上穿過時發出滋滋的響聲,嚇得我們渾身上下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好在孫步新是條硬漢,雖然沒打麻藥,疼得鉆心,但他咬緊牙關,臉上還帶著一絲笑意,跟關公刮骨療毒似的,讓我們看了心里直叫“佩服佩服”。比較而言,打排球、籃球時要文明多了,特別是打排球,你在你的半場,我在我的半場,你攻過來我守,我打過去你防,你來我往,跟君子之交似的。打籃球有時也會發生血腥事件。有一次我們跟閔橋中學打友誼賽,一個又黑又瘦跟黑魚干子的人盯我。他哪里是打球,簡直是打人,他的指甲本來就長且鋒利無比,一把抓過來,我的手上立時就是紅乎乎的五條血痕。也許是不打不成交吧,后來我進了城’,發現黑魚干子是個人才,便設法將他也調進城里,成了我的手下。打排球時我是主攻,打籃球時我是中鋒。都是場上吸引人眼球的角色,因此每次上場心里都覺著是件爽之又爽的事。打起球來經常是老牛下田般不用人揚鞭吆喝自己就知道十二分的賣力,我們那球打起來也跟石佛李昌鎬的棋似的贏的多輸的少,排球、籃球都在縣里得過名次,有幾次還險些拿了冠軍。
那時校園生活條件差,但并不覺著苦。師生都在一個食堂吃飯,只是每次都有一兩個菜是專為老師燒的。到了開飯的時候,我們便和學生一起排隊,一起打飯打菜。食堂的掌勺是老徐師傅,六十多歲,燒得一手好菜,特別是那紅燒肉,肥而不膩,讓人吃了還想吃,每次我都要買上兩份。有時我們也自己動手燒菜。校園里有一大塊菜地。種菜的是塔集鎮上的一家人,當家的姓藺,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我們還是習慣性地叫他老藺。老藺種的菜跟老徐燒的菜一樣,都是那時校園里的一絕。每個班學生每周有一節勞動課。說是勞動課也沒什么事可以勞動,除了在校園里除除雜草,更多的時候還是由老師帶著到老藺的菜地里抬水澆菜。學校每學期都會給老師發一些菜票。老師憑這些菜票便可以到老藺的菜地里拿菜了。老藺種的青菜、黃瓜、番茄樣樣都好。特別是那蘿卜,吃起來甜甜脆脆的,味道真的好極了,我是喜歡吃肉的。雖然巳經是八十年代中期了。但吃肉還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鎮上只有一家賣肉的。是標準的獨家經營。賣肉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姓馬,我們都叫他“小馬”。小馬雖然瘦瘦小小的,但全鎮人每天買肉,都要看他的臉色。好在他弟弟是我的學生,所以每次我到了他的肉攤子前,他總是笑瞇瞇的,或者先打一塊好肉給我,或者留一塊好肉示意我過會兒來拿。我心里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每次都還是笑納了——擋不住吃肉的誘惑呀。
偶爾我也會出去打獵。大學畢業回來,父親已經將雙簡獵槍讓給他的一個朋友了。我問他怎么就舍得的?他說朋友三天兩頭跟他說,挨不過情面呢。我雖然心里不高興,卻也無話可說——槍是父親的。我沒有決定權啊。于是,我自己買了一枝高壓汽槍。下午放學沒有事的時候,我便會扛起槍到附近村子里轉上一圈。村子里竹園很多,幾乎每家都有一個。東坡居士是喜歡竹的。他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不知道這一帶人是否受了他的影響。傍晚鳥兒歸巢。我便守在竹園里的大樹下,鳥兒來一個打一個。汽槍聲音不大,啪嗒一聲,一只鳥兒落地,其他鳥兒還東張張西望望,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有一次下大雪。一樹麻雀,我二十槍打下來十九只,那丟掉的一槍還是因為突然來了一陣風,否則真的是百發百中。打獵歸來,自然是一頓美餐。每次出去,我的身后總有一兩個拎包的,都是學校的青年教師。野味燒好了,幾個人坐下來便是好一頓吃喝。那時沒什么好酒,常喝的是一塊多錢一瓶的分金亭,偶爾也喝二塊多一瓶的洋河大曲。那時電力緊張,特別是農忙季節,晚上三天兩頭停電。有時吃著喝著突然就是一片黑暗。學校有一臺柴油發電機,停電時便自己發電照明。柴油機很響,發起電來啪啪啪跟打重機槍似的,震耳欲聾,等到配送的電來時,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大電”來了!年輕人在一起,喝起酒來經常會鬧,每頓酒喝下來,都會有一個兩個倒下。有一次我喝多了,黃膽都吐了出來。嚇得一桌人跑到醫院將擔架都拿來了。現在這點酒量,想來都是那時練的。
在鄉村教書、生活,起初并沒覺著有什么不好,盡管條件艱苦,因為許多青年人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部落,所以心情都還不錯。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大齡青年男教師找對象便成了一個繞不開的難題。人與動物一樣,也有一個傳宗接代的責任與使命。青年女教師沒有問題,只要長得稍微好一些,在城里談一個對象,然后很快就調走了。即使長得跟歪瓜裂棗似的,一個個也跟緊缺商品一樣俏得很,很快便被身邊的青年男教師搶走了。青年男教師就不一樣了。長得好的有本事的也沒問題,但是剩下的就都成了困難戶。一個青年男教師快三十了還找不到對象,好心人給他介紹,談一個吹一個,他急了,便請校長“看在都是男人的份上,伸出手來拉兄弟一把”。校長問他有什么要求。他說“只要是女的就行”。校長覺得問題嚴重了,于是便向教育局匯報。縣教育局也覺得問題嚴重,于是便向縣委縣政府匯報。縣委縣政府領導非常重視,找來縣婦聯和團縣委負責人,責成他們與縣教育局一起,務必想方設法為鄉村青年男教師牽線搭橋,解決他們的婚姻大事,以便讓他們安心農村執教。那時我已經成了這所老完中領導班子里最年輕的一員,自然有責任與義務為那些大齡青年男教師分憂解難。在塔集中學我先后做過兩次媒,分別幫助閔玉華和葉道林解決了婚姻大事。葉道林有了兒子,閔玉華更是得了一對雙胞胎。他們都說我是“有福之人”。能夠成人之美,我自然也是非常高興,皆大歡喜。
我的生命中有一個讓我魂牽夢繞、難以割舍的情結,它就是教育——渴望立于杏壇之上,’像圣人孔子那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教育的情結,毫無疑問,就是在塔集,在我做鄉村教師的那些日子里結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