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運的一代

生于70年代后期。從教于90年代末，至今工作十年有零。

如果說，和我一樣具有差不多工作經歷的年輕教師們也可以稱為一代的話，那么，我只想由衷地說，我們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教師群體中最幸運的一代。

于我們而言，這種幸運固然可歸結為與“文革”浩劫的擦肩而過。抑或是與改革開放的一路同行。但所有這些，都只能算作是人生的基本底色——不能說與教育無關，但也僅限于宏觀層面。倘若回到微觀，回到教育尤其是教師專業成長的內在理路上來，我們這一代年輕教師想來不會太反對我接下來將要提及的兩個關鍵詞——那就是“課改”和“網絡”。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這一代教師的幸運，恰與此二者有關。

先來說說課改。

教師歷來以塑造他人為天職，但同時也在被“他人”所塑造——比如教育環境對教師的潛移默化，以及教育生態與文化對教師自身的不斷建構。于是，你處在怎樣的教育文化與環境中，自然將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你可能沿著怎樣的路徑前行，并朝著怎樣的方向發展。

1997年7月，告別朝夕相處五年的母校南通師范學校，正為著究竟該留在南通還是回到家鄉海門工作而糾結的我，竟意外收到了時任海門市實驗小學校長的全國著名特級教師張興華老師拋來的橄欖枝。誠惶誠恐之余，本著一種樸素的直覺，我想也未想，便卷卷鋪蓋隨著張老師回到了海門。有人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選擇，每一次選擇都或將對你人生路徑之走向形成重要影響。坦率地講，十年前的那次選擇在當時或許純粹只是一種偶然——盡管如父母兄長所言，師從名門，未來一定能發展得更好——但其意義在當時并不顯見，至少于我而言。然人生道路上的選擇，其吊詭之處有時往往就在于此：你不必從當下去判斷其意義之大小高下，因為意義會在時間的流淌中逐漸形成。十年后的今天，倘若有人非要我對自己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作出判斷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因為我遇到了張老師，是他成就了原本并不優秀的我于今天在教育之路上的快速行走。

當然，如果真要把“快速行走”作為我自身專業成長的一種隱喻的話。那么導師的領跑固然重要，而與此同時，我更愿意提及另一個與此相關的隱喻，那就是。快速行走一定還離開不了快速行走的平臺與通道。再好的車子，如果行駛在泥濘的小路上，想來也不會跑得太快。于是，三年(1997～2000)的醞釀、起步、助跑，恰迎來第八次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對我們而言，這一輪課程改革所能給予的，不只是一次契機，更重要的是，她讓我們這群在“前課改時代”剛剛蓄積起一些起跑能量的年輕人，找到了一方施展自己青春才華的舞臺。

當然，基于新課程名義而在自身專業領域獲得發展的，并非僅我們這一代。事實上，隨著新課程的不斷推進與深入，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到，“大家都在伴隨著新課程而共同成長”。但在我看來，這句話似乎由我們這代人說出更合適、更恰如其分。如前文而言，三年的試跑，恰積蓄起必要的實踐經驗與起跑能量；羽翼初成，正欲撲棱起飛，正趕上這輪新課改。所以，同齡人在一起。每每說起與新課改的這一機緣時，大家總不無驕傲地說：“和比我們更年輕的人相比，我們比他們介入新課程早，經歷更豐富、體會更深刻；而與比我們年長的人相比，我們又因沒有過多受到傳統課程理念的影響以及相應教學范式的規束，因而對于新鮮事物更容易保持著一種悅納的姿態，從而免受新舊觀念在沖突沖撞中可能面臨的種種選擇困境。”盡管回過頭來，尤其是面對當下所謂的“后課程時代”，我們也開始意識到，必要的傳統觀念事實上自有其存在的價值。尤其是在對新課程作必要反思時，傳統經驗在其間所起到的理性制衡功能的確必不可少。但如下的事實仍然不可回避，那就是新課程所給予我們這一代的，是一種全方位的理念啟蒙與范式重構。從而，她讓我們這一代，有可能在相對純粹、寬松的輕負荷條件下，得以輕松上陣。

記得2000年，新課改之面紗尚未正式揭開，正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時，師父張老師從朋友處覓得一疊復印來的資料，并在他所領銜的數學研究團隊里交流。而事后我才知道，這疊復印資料正是即將頒布的《數學課程標準(實驗稿)》(以下簡稱《標準》)的坊間征求意見稿。直到現在，我依然清晰記得，同在這一團隊里的華應龍、徐斌、蔡宏圣、賁友林、施銀燕等面對這份并不起眼的資料時所表現出的驚訝與喜悅。對我而言，這種感受同樣強烈：因為，這份材料中所彌漫著的對數學教育的全新注釋和獨特理解，正是我們團隊所一直孜孜以求的。只是，她在某種程度上，比我們所構想的更準確、更全面，也更系統。于是，也就從那一刻起，我們致力于以其為藍本，率先開始我們自己的數學教學探索。現在回想起來，相比于2001年正式啟動的課改實驗，我們這提前起步的一年，看似并不漫長，但在隨后的教育之路上，我們這一團隊在教學研究與實踐中所時時呈現出的前瞻性、引領性，不能說與此無關。事實上，當千軍萬馬都得過這獨木橋時，誰領先這一小步，誰就占盡先機。作為張興華團隊中當時最年輕的一員，我自認沾光不少。

十年轉瞬即過。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探索與研究不乏創意與激情，而更多的則是年輕人的莽撞與浪漫想象。這其中，有《走進圓的世界》對數學人文內涵的過度闡釋，有《美妙的軸對稱圖形》對美的“非數學”理解與表達，有《交換律》對兒童經驗的忽視與對數學本質的過度開掘，還有《因數與倍數》對數學文化的機械理解與單一演繹……但是，即便在今天，以更為審慎的目光去看待曾經走過的這些曲曲折折的路，我依然無法否認，自己這十年的成長歷程，恰與這些莽撞的探索緊密相聯。可以說，正是這些既銳意進取又布滿粗糙的探索研究，才成就了自身數學教育教學生命的蓬勃發展。而所有這一切，倘若離開新一輪課程改革所賦予我們的機遇與挑戰，離開新課改在實驗期間所可能存在的空白與期待，離開新課改所倡導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自由學術氛圍，又將依附于什么而得以存在呢?

如今，十年課改，驀然回首，反思已成必然。但是，作為伴隨著這輪課改成長起來的一員，我更愿意相信并堅信這樣一種基本的判斷——那就是，這一輪課程改革對于重新建構中國數學教育的基本范式，其意義與價值是巨大的，功不可沒。尤其是，數以億計的學齡兒童在更富有現實意義、更開放，也更自由民主的數學教育平臺上所獲得的生動活潑的發展，已是舉世矚目，毋庸置疑。現在需要思考的是，我們的數學課程如何在傳統與現代、繼承與發揚間尋找平衡，我們的數學教學如何在更多樣的教學方式間靈活選擇，我們的數學教育如何在更富有中國特色的經驗中尋找到一條真正屬于我們自己的教育之路，我們還需要做出認真的思考與必要的重構。而年輕如我們的這一代，無疑應該為此再度付出新的努力。因為，我們隨新課程一路走來，而新課程也恰隨著我們一路走來。

再來說說網絡。

網絡是年輕人的世界。至少在最初，這一判斷既準確又內涵豐富。最初觸網，只是覺得她很新鮮、很特別。誰也沒有意識到，才不過幾年的我們，已對網絡形成深度信賴，網絡已經成為越來越多年輕教師的生存方式，成為大家工作、研究與成長的必由之路。

網絡于國內的最初興起應追溯到1993年中關村網絡的建立。然作為一種新興平臺與資源庫對教育圈內人士產生廣泛而深遠的影響，卻差不多是九十年代末的事。很有幸，我們這一代教師的教育生涯恰又在那一刻拉開帷幕。

說來也慚愧。那會兒，同處一室的周益民老師比我年長幾歲。工作更是早了七八年。然而，我的網蟲生涯卻是由他開啟的。那會兒，他逮著機會最熱衷于問我的一句話是，“齊華，×××你不會不知道吧?”而對我而言，通常想都不用想便會給出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真不知道!”實際上，不是我不愛學習，而是因為他所問及的問題；在我當初看來實在太過陌生。比如什么玫瑰、看云、木棉啦，什么K12、惟存教育、教育在線、榕樹下啦，什么干干、鐵皮鼓、李鎮西啦，不一而足。當初的那種自卑與羨慕，至今仍歷歷在目。好在益民不是個保守之人，我也并非不求上進，于是，答案很快明朗起來：一切皆在網絡。

那會兒，辦公室里僅有一臺能夠上網的電腦。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態，利用益民上網的空隙，輸入網址、回車——于是，一個遠比現實世界更快捷、更豐富、更多元的世界立即呈現在我的面前；于是，觸網、依賴，進而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最初，網絡于我而言，只是傳統紙媒的一種拓展。那一階段。網絡閱讀自然就成為網絡所能給予我的最好禮物。“教育在線”是我第一個進駐的網站，盡管最初的我始終只潛水在下。然即便那樣，網絡所呈現給我的開放的資訊。尤其是活躍在網絡上的那些熱衷教育、思考不止、實踐不息、筆耕不輟的數學教師們，給我展現出了一個遠比學校團隊更自由、更開放的空間，讓我無比激動與興奮。也就在那一刻，我開始認識夏青峰、湖塘穗子、張向陽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進而，不滿足于小學數學圈子的我。開始由數學圈向著語文漫溯，繼而又由小學語文開始向著中學語文，以及歷史、政治等學科邁進，再進一步，以歷史、美學、文化、哲學為主體的人文類學者，甚至于后來的經濟學界驕子，都漸漸步入了自己的視野。從此。像竇桂梅、薛瑞萍、李鎮西、干國祥、傅國勇、林達、袁偉時、肖雪慧……不再變得陌生，他們的探索與實踐。他們的思想與人生，開始成為我閱讀精神的重要構成。因為他們的存在，因為他們的無私言說，我每天都生活在“棒喝”之中。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因為你時刻處于被人否定與重構之中；但與此同時，這更是一個令人興奮與憧憬的過程，因為你很清楚，這樣的棒喝，揭開的將是自己精神生命的新篇章。

有時，我甚至常會作這樣的假設：假如當初沒有網絡，沒有因為網絡而認識這些人，進而通過他們的指引而認識更多人類歷史上優秀的大腦和思想，我自身的知識與精神構成，以及自己的教育生命又將呈現出怎樣的一種狀態?

有人說，這些優秀的個體及其思想，未必一定要借助網絡得以建立聯系，此話不錯。但是，離開了網絡這一更為開放、多元、直接的平臺，這種聯系的確立至少要緩慢很多，甚至有時會因為種種機緣而錯過。倘若真如此，于我的人生而言實為一大遺憾。

當然，如果說最初的潛水與虔誠閱讀，給自己帶來的更多只是教育視野的開啟與人生精神的啟蒙的話，那么。隨后浮出水面，以網絡為平臺所展開的對話與交流，則開啟了自身數學教育探索的又一新篇章。網絡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平臺：在這里，你不必擔心找不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因為你可以搜索、可以過濾、可以選擇，一個巨大的、可以自由組合的、看似松散實則也很緊密的共同體就在你的身邊；在這里，你不必擔心自己會說錯些什么、做錯些什么，因為這里既寬容又充滿著對話的精神，你可以暢所欲言，并聆聽到來自他人的建議與評論。有些建議或許不夠正確，有些評論或許顯得苛刻，但他們的聲音一定是真誠的，一定可以觸及你的思考……于是，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足夠真誠與優秀，一定會有更多的人和你在一起，一起思考、一起交流、一起爭辯、一起探索。

事實上。在我隨后所展開的幾乎每一次教學研究與探索中，無一例外的，都不只是自己閉門造車的結晶：導入的創意，可能來自于四川那個網友的一則教學課例；情境的創設，靈感似乎源于湖南的一位朋友；而練習設計的最終的精致化，一定和北京的那位不知名朋友的對話有關：就連最后的教學反思，也有很多都汲取了網友們多元化的思考與經驗……

而所有這些，可能還僅僅源自于網絡中一個小小的板塊：論壇(BBS)。還有博客呢，于是，每個人，都開始擁有屬于自己的教育空間，自由表達、真誠聆聽。還有QQ、MSN、飛信呢，于是，一切的教育對話變得更加順暢、即時化，走到哪兒，你都可以和平臺上的任何一個人保持聯系、探討問題。當然，我們相信，網絡所能夠給予我們的，一定還有更多。于是，我們更加堅持：是網絡改變了我們的教育生活；是網絡，讓年輕如我們的一代，擁有了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教育成長路徑與精彩。

如此想來，我們這一代，實在沒理由不感謝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