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一本書有諸多方式,這往往與讀者的閱讀脾性、思維習慣有關,寫書者殊難置喙。不過他們總有一些素樸的心愿,暗藏在書的開端里,希望讀者開卷時,能心領神會,按引領慢慢步入他的世界。《童年與解放》,作者黃武雄與友人一番“林間對話”代前言。他們從書的初版二版封面“影子圖”的變化開始談起,漸入佳境。此圖是作者的創作——“藍紅夜空下的森林里,裸背對著讀者的小孩在端詳(或只是張望)比自己身體還碩大的影子”,畫面初看好玩,思之有哲意,但仍顯輕盈。探討一副童趣盎然的圖畫,讓他顯得感性而放松,于是能自如過渡,進入稍微艱難的理論剖析板塊,而我感知此意,應邀步入,觀圖自牧,也身心輕松,再移步思辨時空。
乍想,童年與解放何關?從作畫談起。童年用色大膽,線條夸張,散漫自由。線是心畫,能見一顆馳騁的赤子心。慢慢長大,不再無所畏懼,提筆開始戰戰兢兢,思前顧后。文明的教化,不是使人得大自在,卻是重重束縛加身,欲逃無路,欲雅反俗。不似童年的手舞足蹈,耳眼鼻舌身紛紛出動,習得這個世界。作者說初生之時,人的智力不及青蛙蝴蝶,三四年之內鬼斧神工進步到人類的智力。這神奇之處不是需要我們好好斟酌嗎?還是依舊無心走過,把童年當成自己的過去式,把后來成長的障礙踢給教育與環境。作家這次決心坐鎮童年,他不錯過,他要好好看,看童年蓬勃的知行如何走著走著就丟了,是文明之責,還是教育之責。
童年的神奇里蘊含人之躍進的奧義,童年的進步模式刻寫了人之解放的秘笈。人之躍進何意?是把自己交由外在世界,摸爬滾打,身心投入,在自然的體驗里獲取最大進步;人之解放何意?是免除偏見,堅實經驗知識網絡,反思文明成規,解構重建自身價值,獨立思考,沖破教條。欲人之躍進和解放,須先從童年觀照開始,明白這小小人兒的無窮力量,重拾創造特質,重新安排心中對文明和自然的理解,定奪次重。
人甚少自覺內心荒蕪,因為文明二字是極大蒙蔽;人冷漠呆板亦不覺異常,因為理性二字也是自我欺騙。人的情智二商從來受人重視,但極少人意識到測試和評價的系統已然存在問題。若是文明是在表面和諧的追求中擁抱刀槍與炮火,幸福生活就是可大肆消費,價值評判就是看標上多少市場價,甚至生活就是消費,文化就是喧囂,存在就是戰爭、暴政加專斷,那么人的高貴在哪?人的價值在哪?一切都要拉低到價格的水平線嗎?而我們忘記人的自身,忘記美麗夢想,忘記互相關懷,卻還要歡呼,歡呼著自以為是的優越。異化的鬧劇就這樣無休止上演,所有那些反思和扣詢聲音都在消費和鬧騰的洪流里變得不絕如縷,但當你輕抬手觸碰這微弱之音,會感受它滾燙的溫度,里面有生命的熱渴和憤怒。好在存有良知的心靈,就會有不竭的追問。黃武雄無疑是其中有意義的聲音,他也在這疑問里自覺回到哲學的命題——人是目的還是工具?
哲學為童年學習問題的探討走向縱深提供可能,需要加以注意的是,哲學的發展也是步履蹣跚,里面同樣有傲慢與偏見,也有糾葛不清的問題。對于有價值的哲學思考,作者信手拈來,為觀點做注腳,如皮亞杰的認知發展理論;對于人善人惡的無謂爭論,他徑自走開,從“人的發展”“人要認知”直接說起,清爽中肯。書中引用羅素的話“每種事物凡常識認為它是實在的,它就是實在的,不受哲學與神學的牽絆”,讀來就非常受啟發。作者的哲學立意還是在“人本”,強調源頭是“一切都為了發展”,他費盡篇幅要說清楚的是人的本來面目,即童年的創造特質:洞察復雜事物的特征;以無畏無休的體驗,參與世間的秩序,換取最真實的知識;免于偏見的限制。作為書中的精華,這三點有必要展開細看。
兒童有一種自紛雜的事務中,辨認特征的能力。“兩三歲以前呈現于辨認母親及周圍一切,從而呈現于學習語言的能力中;兩三歲之后更表露對動植物、對日常生活各種形體、聲音及神態的敏感。”分析此點,作者說,“是陌生使他極度敏感”,這認領真知的敏感也是使人面對嚴酷生存考驗,能從千萬物種脫穎而出的稟賦。從兒童的語言、繪畫、舞蹈里,可見此辨認特質的生氣和詩意。接著是體驗,孩童不計成本的跌倒,參與自然的滔滔熱情,使他學習到的知識渾然天成,而不是被告知,被搪塞。在對世界慢慢建立起印象的互動體驗過程里無恐懼,無自我懷疑,無思前顧后,有的是咧嘴一笑或放聲大哭的快意。無偏見是“喜好異類,欣賞異類”,作為這項“文明人最短缺的物事”,兒童確是富足。他心靈開放,一視同仁。當然,這也同樣是認知上的需要。
明乎此,我們再反觀教育,就會驚出一身汗。所有那些把知識變成高級藥品,要所有孩子同時吞水服下,不理會身體陰陽寒濕,不管顧這知識的塊狀物到身體里會不會水土不服的;所有脫離情境,美其名曰培育“理性”的枯燥講授,不管孩童愕然和駭然的;所以以為不用“特殊”就直接可以“普遍”的知識輸入,不顧認知對象變得陌生而讓小孩身心委頓的……無疑都是對兒童的異化和傷害。雖然無法“事事皆重新輸注自身的直接體驗”,但人若不依靠自發的經驗去汲取知識,不再在新舊經驗的相互印證中得到喜悅,人就會變成知識的倉庫,在知識中喪失寶貴的自我認知。雖然走向文明社會,要步步脫離具體情境,但兒童的成長,始終離不開情境的出入。待到認知慢慢成熟,超越兒童心理世界的先天制約,才會走向真正健康的理智,而之前任何揠苗助長都是對智性的摧殘。雖然理論的普遍性是文明的特征,但外界從來復雜,自然從來豐富,發散性思考自是寶貴難得。與世界的無限對話,是要開展活潑潑的生命。對世界人為的化約,以為是把更大的世界展現在人子面前,全不知是在砍伐他們對世界的好奇。因為“理論一旦與現象界中人的經驗有了斷層,理論便容易反過來吞噬人的本身”。
當山川河流被隔絕在視野之外,當大地之子不再吟哦鄉愁,當草木鳥獸慘遭滅頂而不聞哀音,世界急縮為屏幕前一張張嬉笑的臉,迷醉的瀟灑、至死的娛樂。世界本是我們可流連之所,若是理性,枯燥的知識讓我們與世界疏離,我們要這樣的理性,要這樣的知識作甚?心理實驗已顯示,智力測試高者,未必具有高的創造力。用智力測試自我麻醉,失去創造力,人云亦云,端端把高級打工作為生活夢想,我們要這樣的智力,要這樣的技術作甚?
生命要有更積極的面向,我們聽到作者的呼喊。他在道德、美學、歷史、倫理中旁征博引,無非要說明這樣一個問題——認識人的本來面目,尊重人的身心發展,反省文明和理性,重建生活信心,實現知性與德性的精彩交會。在解放問題的探討上,作者認為空無的烏托邦、神秘的哲學迷城、失序的現代社會皆未真正給出答案,但走向未來與自由的艱難并沒有使他踟躕,我們看到他借力童年,欲以真誠主體穿越自然與文明混沌地帶的信心,以及求思想之通達、人性之解放的決心。此點最為不易,亦最讓人動容。
作者是出色的理論推手,擅長在諸多知識險灘履險如夷,但我認為本書若能將諸多重復的言語作一定的刪汰,會更精煉出彩。文字里,觀點之鮮明,論證之用心,讀來霍霍生風。但有時未免過于用力,而顯得不從心。但好在嚴肅的語句叢林中,有一些漂亮的句子消解我們對他的擔心,如“當人攫取了一些知識,便上臺輕率地宣稱它是絕對的真理,這時,專斷主義的怪獸正斜躺在講桌下,附和地用中指輕敲著講臺的地板”,令人不覺莞爾。
他留下了很多疑問,有待我們共同來探討和解決。一本書,最重要的是提出問題,而不是給出答案。世界在進行,教育在進行,童年也在進行。我們有什么理由放棄努力?書中有不少關于知識學的探討,給人不少思索,如“人的經驗網絡圖”取前人之長,疑似完美。但作者無意于強調完美,他的世界觀是未知,而不是不可知。對自然的觀點,不是神秘主義的超自然信仰,而是將兒童的最寶貴特征實實在在概括為“想象與實際的分界曖昧模糊”。他愛夢一般的吟詠,如同他愛法國Lascaux洞窟壁畫,于是看到詩般的章節名,“鳥和飛機”“百鳥之歌”“天使之舞”“千年記憶的大石”,就知道它們何以裊裊來到作者的筆端。
我們的生活由無數個可貴的情境匯集而成。生活應是多樣的行止而不是枯萎的教義,教育應是生動的體驗而不是無情的錄入,文明應是自由的步履而不是重生的宰制。也因為這樣的行止、體驗和自由,我們才知道什么在組成我們的生命,什么是人之為人的幸福。
認識人的本來面目,然后才知什么是愛,而不是口口言愛,卻愛而無心。問計童年,才能不和自己走散,汲汲于浮躁無聊的追逐。重觀歷史,有所反省,有所詢問,才能保有人類有益經驗的承接和延拓。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尋求解放的真實意涵,不要把難得的一生投諸錯覺、荒謬和媚俗。
《童年與解放》另一個版本的書封,是一棵蔥郁的松樹,頂端的枝葉巧妙化出飛鷹騰空而去,也有深意在。解畫,解自然,絲絲入扣;讀書,讀世界,翩翩起舞。帶著輕松進入此程閱讀,中途微妙緊張,掩卷有大疑,算是一次勁旅。
留有反思,才能穎悟。
留有好奇,才能大愛。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