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的架子實在不是什么新鮮之物。
課堂內外的嚴格區分,課堂常規的嚴密規定,以及課堂角色的嚴肅限制,使得教學如同演戲,臺上臺下的身份判然有別。“這是在上課”等指令強硬而又木然地化作師生共同的內心語言,機械地調整著、制衡著。倘若有一兩位亂了這教學之倫,以生活化甚至享樂化的心態步入課堂,一定難逃被指責的命運。更有甚者,將課堂當作攻克知識高地的戰場,學生要對老師教學語言保持十二分的警惕,對各類題目要像敢死隊員一樣拼命沖殺,對老師排山倒海的各種命令要絕對服從,這早已成為不少為師者心照不宣的一種共識,甚至一種潛意識了。
可是這種神圣化、權威化的架子并不討人喜歡,學生成績的徘徊不前,想象力的迅速退化,個性思想的悄然流失,求知熱情的嚴重降溫,課堂上的集體失語,無不散射著由架子所帶來的隔膜和低效。一些“嚴師”痛苦感嘆:辛辛苦苦培養的一批又一批的人,不但不懂得感恩,反而還仇恨老師。但這也絕不是道德淪落所能解釋得了。畢竟,架子背后還隱藏了師生等級、話語霸權、傳道授業、人文關懷等很多復雜的精神因素。
非常奇怪的是:毫無教育學、心理學背景知識,也根本不擺教學架子的林黛玉,卻很輕松自如地避免了上述的所有尷尬,在談笑之間和學生香菱進入了“師生同體”的境界,并順利開啟了香菱的靈性之門,讓人清晰地聽到了在她啟迪之下,一個言語生命的智慧不斷拔節的聲音。
林黛玉的教學秘笈主要體現在“低位想想”上。
在《紅樓夢》第48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林黛玉的這種低位思想可謂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展現。譬如香菱討教作詩之道,她笑稱自己“不通”;香菱央求她出個詩題,她告訴香菱:“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碑斕酱簺Q定邀請香菱加入海棠詩社,香菱害羞地說自己“不過是心里羨慕,才學著頑罷了”時,黛玉立刻接上話茬:“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低位思想如此之低,寶玉心疼了,情急之中不禁脫口而出:“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嘆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摈煊衲?,又喜又怨地嗔怪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
這里,低位思想幾乎成了林黛玉的一種自覺,一種本能,甚至一種個性,可是,很有意思的是這反過來卻無聲地培養了香菱學詩的自信、熱情、勇氣和毅力。小說中雖然沒有明寫香菱聽了這些話后的內心活動,但是從她廢寢忘食的閱讀,心無旁騖的思考,挖心搜膽的寫作中,我們至少可以肯定:屬于陽春白雪的詩歌,香菱并沒有覺得高不可攀。這對雖然出身鄉宦家庭,但三歲被拐賣,十二三歲時被呆霸王薛蟠強買為妾,幾乎沒有多少機會接受教育的她來說,是很不容易的。更何況,她寫的第二稿詩沒有得到肯定,內心也覺得“掃了興”,但是依舊“不肯丟開手”。試想,如果當初黛玉也像薛寶釵一樣嘲笑香菱“得隴望蜀”,或者在香菱寫出詩后,像我們現在的某些老師一樣很不耐煩地指責:“豬頭啊,你!怎么會寫出這么爛的東西呢?”香菱即使吃了豹子膽,斷然也不敢再談讀詩、寫詩了。黛玉的低位,虛擬了自己的弱勢,卻催生了香菱的強勢,這很類似于老子的“善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的思想,所不同的是老子富有機心,而林黛玉則是心中謙沖自牧的一面自然流露罷了!
與放低自我相伴相隨的,還有“簡化所教”?!笆裁措y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不是毫無創意,連篇累牘地照本宣科,也不是故弄玄虛地將詩歌神圣化,或者妖魔化,而是忠實遵循自我體驗,將復雜萬端的詩歌創作,用區區幾句話和盤托出!或許談不上科學、嚴謹、系統,但是這對初學者來說,絕對是消除畏難情緒,增強攻堅信心的不二法門。更何況,這平易簡明的話語實際上是黛玉在寬廣的閱讀,深刻的體悟,長期的實踐基礎上開出的智慧之花!香菱聽后,立刻產生醍醐灌頂的感覺,不正是一個生命喚醒并照亮另一個生命的形象寫照嗎?
簡化也不意味著降低難度。恰恰相反,對進入簡化之境,黛玉其實有著極為高遠甚至苛刻的要求?!澳闳粽嫘囊獙W,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用眾多大師的作品進行深廣的奠基,入門正,且使初學者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視界一下子就博大了,這和宋代詩歌評論家嚴羽強調的“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的理論不謀而合;要求“細心揣摩”,熟透了再讀下一個人的作品,又和今天西方美學中強調的“生命融合”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可是黛玉沒有大談這些高深的理論,而是以極其通俗的語言,極其個性的方式,道出了這些真理。比之于考什么教什么的唯利是圖者,將考點試題的訓練視作命根子的激進主義者,甚至覺得語文教學可有可無,不去記誦、不去思考、不去閱讀、不去寫作,自以為是地引領學生在題海里傻游、死游,或者干脆連這機會也卑微地讓與數理化學科的心理變態者,黛玉的詩歌教學之道確實有些“迂遠而闊于事情”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恰恰是這種“迂遠”反而一下子切入了詩歌教學的本質,使受教者主體精神得到了充分的張揚,這不僅為僵化、腐朽的科舉體制帶來了一絲彌足珍貴的教育曙光,也為當下自恃先進、文明的語文教育樹立了真正的榜樣!
低位思想還表現在親切點染上。黛玉的教學都是在朋友一樣的談話中進行的,而且句句含有盈盈“笑意”(關于直接描寫教學的文字,不下5處寫到了黛玉的“笑”)。況且不管是詢問、傾聽,還是要求、引領和點評,黛玉都能做到簡潔、精準,而又輕松自然。譬如香菱說:自己“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且覺得“說的真有趣”,黛玉立刻指出:“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边@不僅是學法的教育,而且也是一種境界教育了。香菱按要求熟讀了王維的一百首五言律,黛玉趁她還書的時候,很自然地進行了檢測——“共記得多少首?”“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表面是閑聊,實質上卻遵循了從內容到滋味,從言語理解到言語表達的規律,在輕松愉悅的氛圍中幫香菱強化、深化了所學的內容。從另一個角度說,這種及時點染還防止了舊式教育培養記誦很廣博的“活書櫥”,學舌很巧妙的“人形鸚鵡”的弊病。遺憾的是,科學、民主如當下的語文老師,有多少能意識到這種教育的自然性、及時性和細膩性呢?
尤為可貴的是,當香菱說出自己的閱讀感受“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時,黛玉立刻趁勢笑著追問:“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從而引出了香菱對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還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這些名句的質樸而原始的評述。但是,黛玉沒有罷休,而是進一步引導:“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闭f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于是,香菱恍然大悟:“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這種扣住學生體驗的原點,進行深度開掘的教學藝術,被黛玉做得可謂渾然天成。從學習論的角度講,黛玉注重的“講究討論,方能長進”,實際上暗合了在交流中傳遞、積累、建構知識和經驗,消弭知識落差的規律。這與當下教師演練多遍的偽對話,走馬觀花的淺對話相比,林黛玉和香菱的真實對話,深度對話無疑是自然的、大氣的,當之無愧地臻于教學的醇境和化境!
但是,黛玉也不是無原則地只唱頌歌。對香菱創作的第一稿詩,她指出了弊在“不雅”;對第二稿詩,她點明是“過于穿鑿”。只不過在指出毛病的同時,她還注意了鼓勵,比如說第一稿詩“意思有了”,說第二稿詩“難為他了”。這種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又提出要求的教學方式,不僅保護了學生的自尊心,也呵護了學生的進取心,委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言語藝術、言語智慧和言語人格。正因為如此,香菱才會在她的指引下,逐步由景色的描摹中走出來,進入融注自我體驗和命運遭際的詩歌境界,寫出了“新巧有意趣”的第三稿詠月詩。黑格爾說:“藝術表現的普遍需要所以也是理性的需要,人要把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作為對象,提升到心靈的意識面前,以便從對象中認識他自己?!毕懔庠诹主煊竦闹笇伦龅搅?,且不到一年的工夫,這種教學奇跡難道還不令人嘆為觀止嗎?
由此,我們也不難推斷出:林黛玉的低位思想不是虛偽,不是無能,更不是“絕圣棄智”,而是有心為之,又很自然出之的一種體驗傳遞、人生修為,以及對另一個言語生命源自心底的真實尊重。她的低位思想形成了虔誠吸納,融會貫通的自覺,也為后來的別裁雅俗,高位批判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沒有加班加點,更談不上嘔心瀝血,有的只是真誠的傳遞,細心的引領,精妙的點撥,但是卻在真正意義上喚醒了學生言語表達的沖動,以及追求自我實現的創造熱情。一言以蔽之:她沒有板起教學的那張一本正經的冷臉子、臭臉子,而是代之以親切隨和的熱臉子,笑臉子,于是,她既能瀟灑地游弋于學生、詩人的心靈世界,又能高屋建瓴地反觀指點,既給他人帶來了充實與超越的快樂,也使自己領略了別一世界的快樂與美妙。
如今,林黛玉已經成了多愁善感,弱不禁風,自尊自卑,個性倔強的代名詞,但是又有誰知道她精神深處還活躍著一個溫柔謙和,飄逸大氣,氣定神閑的自我呢?一次偶然的詩歌教學復現了她知性、平和、陽光的一面,雖然僅是曇花一現,雖然僅是滄海一粟,但是這種本色的女兒情懷,教學藝術和教學思想卻給我們留下了綿綿不絕的思索。我常常想:假如黛玉在日常生活中也用面對香菱的臉子示人,她是否可以在那個沉悶、陰郁的王國里不致過早地紅消香斷呢?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