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的這一天,我和平常一樣早起,給麻風病人服藥,囑咐他們先準備一下,馬上就要作彌撒。
這里是圣帕布羅麻風病院,與其他醫院不同之處在于一條亞馬遜河,把南岸的患者和北岸的醫生、護士等醫院的職工及修女隔絕開了,一邊是垂死掙扎的靈魂,一邊是充滿希望、懷揣理想的生命。
在這雨林環繞的小島上,陽光能遍及每一個角落,驅散每一絲陰濕的空氣。
彌撒之后,已近中午,總管把兩個醫學志愿者帶來南岸,并由我領他們參觀醫院。我拿出準備好了的兩副手套遞給他們,說:“在這里工作需要戴上手套。”我看見他們兩個疑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這是規定。”
“南岸的患者不是都已經服藥了嗎?應該沒有傳染性了。”其中一個瘦高的男子開口了,我看過雨果·佩斯博士的推薦信,這個人應該就是埃內斯托·格瓦拉——一個還沒畢業,乳臭未干的毛小子……
這段文字并非出自切·格瓦拉的外文傳記。其實,這是北京四中高一學生劉娃的作文,題目是《偶遇》。劉娃以一個修女的視角,描摹了從大學休學、周游南美的切·格瓦拉。那時,日后波瀾壯闊的革命生涯還只是切·格瓦拉人生地平線上的遠景,但其中的種種端倪,已經被劉娃以素描輕輕勾勒出來。寫這篇作文前,劉娃對切·格瓦拉的了解僅限于廣泛印刷在T恤上的格瓦拉頭像。“寫得真棒啊!甚至通過環境和景色描寫塑造了一種很南美的濕熱的感覺。”讀過劉娃的文章,同學張碩瑛由衷贊嘆。
不要以為劉娃是特殊的才子。事實上,贊美她的張碩瑛自己就不賴。
張碩瑛以一個亂世中流離失所者的口吻完成了她和辛棄疾的神交。有幾百頁的稼軒詩詞墊底,張碩瑛在寫作的過程中最大的收獲是明白了詩人們為什么喜歡“踱步”。“以前看李白、稼軒等人的詩詞心中會有一種不屑:想當官兒的老頭兒們,省省吧。但這次我深深體會到了詩人們亂世踱步的悲痛。”張碩瑛在她的“創作后記”中寫道。
一篇《偶遇》,讓全年級幾百個劉娃、張碩瑛神游萬仞、思接千載。而這一切,始自虛擬課堂上一則短短的作文提示。
“時間充裕得超出你的想象”
韓露老師是按下按鈕、啟動穿越之旅的人。他和同事們是“信息化與學科教學優化實驗”的積極參與者。從2003年到現在,這個實驗的行政和財力支持者換了好幾撥,清華同方基礎教育研究院、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央教科所、北京教育學會……每變一次“東家”,項目的名稱就更改一次,但它的實質一直沒變:用網絡技術實現真正的個性化教學。
3月10日上午10:28,韓露在高一(5)班的虛擬教室里敲下《偶遇》的作文提示:“在歷史或現實世界中,有這么一些人,他們的思想、精神或者人格給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對他們或崇拜,或蔑視,或敬佩,或憎惡……請設計一次與他的偶然的相遇,展現他的精神與人格。不少于1500字。”
在接下來的兩分鐘里,韓露特意發帖:“不著急動筆,我們有很充裕的時間,相信我,時間將充裕得超出你的想象。”
事實上,同學們將用一個半月完成這個“以讀帶寫”的作文題:前兩周,選擇中意的對象,查閱關于他的資料,并完成一篇讀書筆記;中間兩周創作;之后是作者本人的反思、老師的點評和同學之間的互評。
很快,“我與某人的一次相遇”成為高一(5)班“個性化教學平臺”上最熱門的話題。所謂的“個性化教學平臺”或者“虛擬教室”,其實是一個教學論壇。與一般的論壇首頁各種話題平鋪并陳的格式不同,“個性化教學平臺”的首頁是一個三乘四的網格,一個話題占據一欄,“讀書筆記”“征集下聯”“含英咀華”“現代詩歌朗誦會”“我看《鄭伯克段于鄢》”“《英雄》”“《祝福》專區”“期中考試復習專區”……有些話題跟課堂教學緊密配合,有些是從物理課堂里橫生出來的枝條。
每個專題之下的話題數、回帖數,以及韓露為本專題寫的“廣告詞”,在“個性化教學平臺”的首頁清晰可見:
“書來書往,閱盡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始覺人生苦短應知足常樂;潮起潮落,望穿民族興衰歷史沉浮,方感興邦道遠當自強不息”——這是“讀書筆記”的廣告詞。
“高手們別慎著啊”——這是“征集下聯”的廣告詞。
“為了我們的第一本書,出發”——這是“千古酬唱”的廣告詞。在這個主題之下,韓露請每個同學推薦三首自己最喜歡的詩詞,除了詩詞本身,還要寫一段自己讀詩的感受。
“偶遇”很快就破了以往的記錄。韓露在論壇上為“偶遇”開了三個專題,“偶遇之間”用來報題;“我與某人的一次偶遇”是提交作品區;“偶遇之后”是創作后記。在提交作品區,全班47人發了638個帖子,幾乎每篇作品都引來七嘴八舌。再加上224個“報題帖”和“總結帖”,《偶遇》一篇作文高一(5)班的寫作量有幾十萬字。
“因為網絡的實時存儲功能,每個人選的人物別人都可以看到,后報題的小孩們會盡量避免自己跟別人寫同一個人物。”劉葵老師說。在劉老師任教的高一(11)班,“偶遇”引發的寫作熱情同樣是空前的。“我教的兩個班90人,‘偶遇’對象有八十多個。”劉葵老師說。
很好很強大
郭敬明、李開復、武則天、潘基文、錢穆、邁克爾·杰克遜、柯南·道爾、希特勒、圣誕老人、鄧小平、蘭波、陳楚生……
學生們的偶遇對象豐富得超過想象。段迪杭甚至以一小塊羊脂玉的視角寫削發為尼時期的武則天。
吃了過街天橋上老頭賣給他的藥,從初中起物理就蟬聯全班倒數第一,對“時間隧道”“狹義相對論”云里霧里的范煌,成為參與時間旅行的幸運兒。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客輪的甲板上。一望無垠的海面什么都沒有,只有遠處跟著幾艘軍艦,似乎是在為客輪護航。軍艦銹跡斑斑,老舊不堪。“這八成是哪個非洲國家的寒酸海軍……”范煌正想著,卻看到了軍艦上的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同時,一個穿著美式軍服、不怒自威的光頭從船艙里走出來。
看到光頭注意起自己的衣服——一件北京奧運會的文化衫,范煌自作聰明地說:“哦,三十塊錢地攤上買的,您喜歡就送給您。”那時,他還不知道,跟他“偶遇”的是蔣中正,而他腳下的大客輪正劃開1949年往臺灣……
汪文正化身“范煌”跟蔣中正的偶遇,讓他的同學們忍俊不禁,但卻毫不意外:我就知道,對于一個在教科書上悲劇的人,他一定是要平反的,很好很強大!
李高陽化身為一百年前的白宮記者,寫他跟羅斯福的偶遇:
1906年×月×日,我受邀赴白宮就鐵路運輸監管問題采訪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并共進早餐。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總統堅信:導致星條旗墜落的威脅只有兩種:“富翁和暴民”,因此,五年前上任時他燒的頭把火就燒到了托拉斯身上。如今他要整頓鐵路運輸,也完全是其一貫風格。
采訪地點是間布置得還算隨意舒適的小飯廳。飯廳里只有我和總統兩人和一名公務人員。我和羅斯福各坐在桌子的一端,總統邊吃著煎香腸邊翻看一本新近出的小說。羅斯福總統對閱讀的熱愛和強大的閱讀能力是極為罕見的——這個時代所有的,自然科學的或者社會科學的書籍他恐怕都讀過。羅斯福看得入神,似乎忘了還有我這么一個記者要采訪他……
李高陽規定,羅斯福此刻在看的那本書是揭露上世紀初美國餐飲業黑幕的《屠場》。《屠場》是上世紀初美國記者寫的一系列“揭黑”小說中最觸目驚心的一篇,這些“揭黑”小說是改革的先聲。能選《屠場》做道具,李高陽一定看過200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改革的故事》。
中學教育應該是最浪漫的教育
“孩子們挺糾結的,他們得了解一個人的一生,費盡周折地選取一個點……”開始,劉葵老師頗擔心,但擔心很快就轉化成“感佩”。
活動結束了,劉老師組織學生做“最佳‘相遇’”評選。全體投票、組建終審委員會,用一節語文課的時間舉行頒獎典禮,包括“最搖曳多姿獎”“最激動人心獎”……學生們要為每個獲獎作品寫頒獎詞,有點“感動中國”的范兒。“其實這都是寫作。”提到“頒獎詞”,劉葵著重說道。
春游寫啟事;清明節寫家譜;課堂上講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回家去寫自己的精神家園……劉葵在網絡課堂上給學生布置的作文很少是早早寫在教案上的。“我也想把一切都計劃好,但生活中的契機不抓住,很可惜,我們強調和生活同步。不管什么文體,寫清楚、寫漂亮就好了。”
怎樣算漂亮?南方周末記者問。一只長耳朵的小狗,叼著一朵小花跑過,牽走了劉葵的目光。“它就挺漂亮的,”她笑道,“觀察到生活中的細節,把它凝固下來,用自己的語言再現。不是單純的詞藻漂亮。”
在南方周末記者零碎問題的牽引下,劉葵率性而談:“最近和學生聚會很有感觸:大家一起度過的日子,在有些人心中什么都沒有留下,我跟小孩們討論,得出的結論是:沒白過的標準是你還記得。”“高一的孩子剛經歷過中考,我們一開始得用很長時間斗爭考場的模式化作文:一上來就是三段并列式:第一段自然之美,第二段建筑之美,第三段心靈之美……要么為了展示文采,先來一個汪國真式的題記,但是接下來,說什么了嗎?能打動別人嗎?”“前段時間,周國平給我們做講座,說中學教育應該是人生最浪漫的教育。”“你看過《愛情麻辣燙》嗎?我特別喜歡夏雨演的那個小男孩,他用錄音機去錄各種聲音。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聽到《新聞聯播》的開始曲可能會聯想到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走過商店,聽到一支熟悉的老歌,又會怦然心動……我們希望同學們也能夠發現,收錄各種各樣的聲音,并不是單純背論據、素材,不然都是別人的故事,自己在哪里啊?”“高二,我們會配合教材的報告文學單元,組織一次‘身邊的陌生人’專題寫作。高一強調以讀促寫,高二就是自己去發現,到生活的書里去讀了。這個范圍更大。語文教學一方面促進學生的讀寫能力,另一方面也是要讓他們活得更像‘人’一點:感知外部世界,欣賞他人的優點,感知一點崇高,不也挺好的嗎?高三可能做不了這么多專題的活動了,但也需要新鮮信息的注入,不然閱讀停滯,寫作肯定也是停滯的……”“困惑也有,你能指導學生寫作,但個性化的生活不是你能指導的。”
不能用一個標準答案封頂
韓露老師在虛擬教室的簽名檔是:“活著尚且不怕,何懼死亡?為師尚且不怕,何懼治學?”和劉葵老師一樣,韓露一直是“信息技術與課程整合個性化班級教學平臺”上的活躍分子。幾年虛擬教室的教學實踐,網絡式的“鏈接思維”在他的教學思想中已經根深蒂固。
講古文單元的《五人墓碑記》,韓露想到了教材中的另一篇文章《巴爾扎克的葬詞》。兩篇文章都是鏗鏘激越、擲地有聲,既告慰英靈,也揭示出人生的意義。韓露放棄了《五人墓碑記》傳統的教學方法——文言文知識點梳理;又打亂教材順序,把《巴爾扎克的葬詞》一課提前,跟《五人墓碑記》做互文式的賞析,之后以“他們建造了基石,我們將安放雕像”為題,組織學生進行片段式寫作:偉人的葬禮或墓志銘常能引發后人的無限思考。誰在生命逝去的時候,給了你最深刻的啟發?選取一個你最有感觸的人物,介紹給大家,并用50~100字說說自己的感想。
網絡課堂極大地釋放了老師。“四中這種學校,學生資源能否很好地利用對老師來說是很大的挑戰,孩子文章讀得比我深,感觸比我強烈,表達得比我好,干嘛不以小孩為師呢?”劉葵從網絡課堂上嘗到了甜頭。
一次,一個同學在網絡課堂的“千古酬唱”單元亮出一個觀點:杜甫是心懷天下的人,李白心中更多的是“我”。“我覺得他一語點破,提供了一個特別好的角度:怎樣走進李白。”現實的課堂上,劉葵組織了一次討論:李白詩中的“我”是怎樣的“我”?
后來,這個問題被延伸到首都劇場,人藝的經典劇目《李白》里有一段臺詞。有人在江邊問李白:“與爾同銷萬古愁”,太白先生,什么是萬古愁啊?戲里李白沒有回答。“但李白的詩是可以回答的: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生命流轉。滔滔黃河一去不回,這都是萬古愁。”劉葵對學生說。
“萬古愁實際上是對生命的一種體驗。我上高中的時候,不懂什么叫‘萬古愁’,到了三十歲才懂。對于詩詞,沒有終極理解,只有某一個階段的感悟。因此它有很多成長點,不能在這個過程中早早來一個標準答案封頂。”
(選摘自《南方周末》2010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