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的一天,我坐在尚還空曠的操場上,等著電影開演。那種無名的歡樂與期待,正和黃昏一起徐徐降臨。高處的楊樹葉子翻動著,有風,我知道放映的時候,銀幕會像帆一樣鼓起,女主角漂亮的五官會因此有些變形。
我的露天電影院,頂棚綴滿星星的燈盞。如果只從帶來的快樂方面衡量,沒有誰比放映員更像天使。我在每個星期六晚上見到他,他的禮物樣樣不同。小黑板上提前預告片名,許多人因此提前晚飯時間,為了搬凳子占個好位置。
一輛吉普車徑直開到操場外側,他來了,如同電影中主角的出場,要引起周圍某些反應和變化。我們匆匆收了皮筋,圍在吉普車旁邊。放映員是個年輕戰士,有點兒靦腆,因為他在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候聲音輕柔,而且看對方一眼之后就很快低下頭去忙手里的活計。不符合男性和軍人的雙重身份,他的手指少見的白凈。他把裝著拷貝的扁圓盒搬卸下來,又就地架起放映機。幾個前來幫忙的戰士在兩根水泥電線桿間拉起粗繩,升高銀幕。這時候,天,一塊湖藍的舊綢子那樣美妙地暗下來。
在放映員靈巧手指的擺弄下,一道光柱誕生了,懸浮于我們的頭顱上方。放映員調整鏡頭高低,對焦距,灰白銀幕亮堂起來。這是小孩子最興奮的時刻。我們爭相做出各種手姿,狼、狗、鵝、蛇、鹿……動物剪影栩栩如生地呈現,如果沒有光影的對比,我永遠不會認識到我們的手有多么擅長比喻。直到片頭出現閃耀金光的紅五星或轉動的工農兵塑像,人群才漸漸安靜。
小時候,片目有限,每部電影孩子們都看過幾遍,所以許多人至今仍可準確背誦它們的名字、情節和主人公。像《野火春風斗古城》、《洪湖赤衛隊》《渡江偵察記》《烈火中永生》《南征北戰》《閃閃的紅星》《上甘嶺》等,我被英雄的無畏震撼:蔑視肉體疼痛,笑對利祿生死,他們信守諾言,永不屈服——英雄就是身上散發神性光輝的人。金環、江姐、韓英……為什么總要安排美而善良的人犧牲。沖天火光,照亮冬子媽慷慨就義的面龐,嘹亮歌聲唱徹《映山紅》……我無聲流淌著滾燙淚水,不是要求什么物品未獲滿足的委屈,不,和我自己的任何利益無關,它是關于同情、愛和高尚的。我對自己未來的苦難毫無預感,卻為虛幻人物淚落如雨——淚行,這一生中的水系,將為我提供最重要的營養物質。就像黑暗打造出烈焰,苦難打造著,以區分出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勇士,他們更早到來的死將被鍍上莊嚴光暈。
放映露天電影時總是難免斷片。觀眾一片起哄聲,我們小孩子更是起勁叫喊。放映員在觀眾們威懾力不大的抗議中工作著,把膠片的藥膜面刮掉,露出片基,直至刮出毛茬,用特制膠水將斷開或烤化的內容重新銜接。我的臺燈罩里,就鑲嵌著廢掉的電影膠片,是《杜鵑山》的劇照。閉掉臺燈,這些彩色膠片只是一個個發暗的小格子;當內部的光到來,上面的人物馬上蘇醒,滿懷激情地舞蹈、歌唱。電影永遠為遠逝之物作證,即便由于陳舊,上面刻滿雨線般的劃痕。
盡管露天放映會受到外力條件的困擾和限制,比如風雨突然來襲,比如蚊蟲不懈的叮咬,比如觀眾會因為被遮擋視線而起爭執;但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成為一個電影愛好者,起源于童年那些露天中的教育。
如今看影碟更自由便捷,可我格外喜歡影院的莊嚴與儀式感。銀幕無數倍于自己,讓我保持在藝術面前應有的低矮。
現在每個周四,只要我在北京,一定會去中國電影資料館觀摩影片,習慣已經持續了十幾年。其間,資料館經過數次改建和裝修,觀影條件越來越舒適。坐椅落差很大,任何前排的觀眾都不會遮擋銀幕。排間距寬闊,足夠高個子自如地伸展雙腿。不像小時候的電影院,一路磕絆,連聲“對不起”,才能從許多努力別到一側的膝蓋與木板椅背的狹窄間隙中擠過去。也許是某種懷念,我總是選擇電影資料館的最后一排:向上看,吊頂上的筒燈光暈,有若露天中那童年的星盞。
資料館放的都是原聲片,打字幕。雖然少女時期迷戀過童自榮、劉廣寧、邱岳峰的配音,但今天我不能容忍異域的臉說本土的話。我寧愿看字幕,無論法文還是土耳其語。追隨字幕會有難度,但穿越兩個語言世界,我感覺自己也像一個正在被翻譯的詞。我在這里看過各種類型的電影,從經典片目到小成本的實驗之作;參加過若干電影節——真的是節日,獨自而安靜,沉浸于內心的狂歡。電影開始了,兩個小時……擰緊體內的弦,鐘一樣開始走動,感到自己在旋轉中輕微暈眩。
除了資料館,我在家和單位附近的影城也辦了會員卡。影城里有若干放映廳,片目選擇也豐富,加之場次循環,使我無需等待,隨時可以從現實中退出,隱身于斑斕光影。電影像隨時敞開的夢境,在黑暗中提供著持續的安慰;當它結束,甚至不會發出落葉破碎那樣輕微的驚擾。
記得看露天電影的那個秋天的晚上,天氣突然降溫。那時我們還是一群小學生呢,骨骼單薄,甚至搬動椅子都吃力;身體瑟縮在冷風中,我們卻都不舍得離去——因為子彈推上槍膛,電影中的戰斗即將打響。而多年之后的寒夜,我舒服地坐在寬綽的椅座里,觀看一部受到關注的獲獎影片。電影結束我走出影院,才發現院子里鋪了那么厚的雪。更多更大的雪,從更高的天空飄落下來,我無言駐足,溫暖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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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楓,著名青年散文家。1969年生于北京,1992年畢業于山東大學中文系。做過數年兒童文學編輯,2000年調入北京出版社。著有散文集《上帝的隱語》《鳥群》《收藏——時光的魔法書》《斑紋——獸皮上的地圖》《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和筆記小說《醉花打人愛誰誰》。曾獲馮牧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獎項。周曉楓是個追求風格寫作的作家,她強調個性,強調與眾不同的異質性、獨創性,強調獨立判斷和智慧。她說:“所謂新散文,我理解是在題材、結構、語言方式等方面都比較強烈地追求個人風格:求新、求變、求異。”她的寫作正是按照她的理解,在努力探索,在執著實踐。讀她的作品,無論是題材的廣博、結構的繁復,還是語言的力道,較傳統的東西,確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