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30年的上海,等我進小學和上中學的時候,新文學運動已經波瀾壯闊,至少在大城市里,在實施現代教育制度的學校里,古文基本上退出了文字的流通領域。以白話文寫作的作家,如魯迅、胡適、郭沫若、周作人、郁達夫、徐志摩、冰心、丁玲,已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因此,我記不得小學的語文課本里,有唐詩、宋詞,也記不得中學的語文課本里,有韓、柳、歐、蘇的文章,在白話文逐漸全方位進入文化領域的那時,即使選錄一些古典文學作品,大概也是為數不多。因此,我才沒留下什么印象,相反,那些現當代文學的奠基者,對我倒產生了深刻影響,最終使我走上了文學之路。
現在回想起來,我受到的古文訓練,不是從當時的語文課本而來。基本上完全是在家庭的督促,環境的熏陶,從硬著頭皮,死背硬記開始,漸漸發生興趣,然后到接受,到受益,到深感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而矢志活到老,學到老的。
古漢語的命運,終究維系于輝煌的中華文明,植根于中國這塊土地上,因此,其生命力應該是不會衰竭的。我記得,上世紀30年代,在離城市并不很遠的鄉村,也還有科舉時代曾經盛行過的私塾,甚至到了50年代了,在偏遠地區,也有類似私塾的家學存在。
這種現象的出現,除了經濟負擔的原因,交通不便的原因,也還有出于中國人固有的傳統思想的原因,不愿意把孩子送到所謂洋學堂里讀書。當時,城市的學校在農村人的眼里,除了能夠識字的語文課外,那些常識、算術、英語、勞作、美術、音樂等課程,是沒有什么用場的。
我曾經寫過一篇談背誦有益的雜感,講到這種古老的私塾教育,雖然其教學方式完全背離于時代,落伍于生活,但是,私塾的強調背誦,即使在現代語文教育中,也是不可忽略的一環。
在多多益善的背誦中,達到融會貫通,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以此,我是有真切體會的。隨便舉一個例子,舊時坊間出版的古籍,通常無標點,很難一口氣連貫地讀下來,這時已經上中學的我,曾經求教于老人,如何句讀之法?他反問我,句讀有法嗎?我也相信確是無法,但無法之法,總是應該有的,他想了想,還是只有多背書這個法子,他說,書背得多了,也就自然明白哪里該頓,哪里該斷了。
我為一家出版社撰寫《莎士比亞傳》,在檢閱大量資料時,發現這位文豪的童年,也是在背誦中開始他的文化積累的。看來,背誦不光中國有,外國也有。我記得凌叔華記辜鴻銘的文章中說,這位民國后還拖辮子的滿清遺老,留洋歸來,在北平當大學教授,能夠一口氣背誦出上千行的彌爾頓《失樂園》。看來,背誦,啟發智慧,增加修養,激發才華,加深記憶,在語文教學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這篇短文在報紙發表出來,過了好些日子,收到副刊編輯轉來的讀者來信,信中說,現在兒童的學習負擔,已經夠重夠重,有必要再增加背誦的古漢語課文嗎?我很慚愧,我沒有作過調查研究,也不了解目前課文課本中,古文的成分究竟占多大比例,因為我們家也沒有在小學讀書的學生,不了解現在語文背誦的情況。但我堅持短文中的觀點,如果腦海里能記往這些古詩詞,古人的文章學問,總比腦海里一片空白要好。
因為我深有體會,由于解放后的語文課本,在一度厚今薄古的文化思潮下,古漢語的篇幅,在教科書里是屈指可數的。所以,這一時期在校學習,而后成為作家的同行,盡管他們非常努力地在充實自己,仍然時不時要暴露出他們傳統文化方面的相對弱勢,出現完全不應出現的語文知識方面的硬傷。
所以,我主張語文教學中的背誦,從做學生開始,背誦我們這個五千年文化中的精彩篇章,這樣持之以恒,不僅僅構成一生享用不盡的文化財富——你要是能背誦出一百首唐詩,比一首也背不出來的人,肯定有著不同的精神世界——而且據科學家研究,人腦,只是不大的部分被使用著,更多的部位實際是在閑置著的。因此,強記硬背,是增強激活開發腦細胞的再好也沒有的手段。更何況古漢語的音節,言簡意賅,古漢語的語法,短句多,長句少,復合句更少,是最適宜于記憶和朗誦的。
背誦,是學習中國語文,尤其是古漢語的必不可少的功課。
(本文略有刪節,標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