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國文先生為童斐伯章老師。宜興人。莊嚴持重,步履不茍,同學以道學先生稱之。而上堂則儼若兩人,善詼諧,多滑稽,又兼動作,如說灘簧,如演文明戲。一日,講《史記·刺客列傳》,《荊柯刺秦王》。先挾一大地圖上講臺,講至圖窮而匕首見一語,師在講臺上翻開地圖,逐頁翻下,圖窮,赫然果有一小刀,師取擲之,遠達課堂對面一端之墻上,刀鋒直入,不落地。師遂繞講臺速走,效追秦王狀。
——錢穆《常州府中學堂》
那時教我史地的向秉楓先生,博覽群書,講課時常“跳”出課本,引述稗官野史故事,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江陰閻典史抗清的故事,說時既嚴肅又悲憤。許多同學,多以他所講的內容復雜,筆記困難,而期中考試,向先生出題常涉及他口述的范圍,多以解答為苦。我對向先生所引野史、軼史材料,最有興趣,牢牢記在心里。所以每次考試,不加準備,常被向先生拔置第一。這也許是我發愿有朝一日從事新聞工作的另一原因。
——徐鑄成《三師使我走向成熟》
啟蒙老師是名聞魯西教育界的王資愚先生,現已不記得是否給我們講過李清照,但是,他朗讀“大江東去”,“醉里挑燈看劍”,聲情并茂;講到李煜的“故國不堪回 首……”,語含嗚咽:“國不可亡,決不能亡;否則,月明不再,山河也就變色了。”他說:“李煜詞絕佳,可讀,但決不能當李后主!”他的詩詞課,講“情”,也講“神”。還教我了解“冬東江支微,魚虞齊佳灰……”。更重背誦,我至今能大體背出《長恨歌》、《琵琶行》這樣的長篇。還要求博聞強記。我自學《左傳》,也在那時,“肉食者鄙”,“小大之獄,必以情”,爛熟于心。他講漢魏六朝文中的名篇直至清代袁枚“祭妹文”,都有聲有色。我至今背誦《祭妹文》收尾的“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首望汝也。嗚呼哀哉!”仍不禁悽悽。先生闡釋“屢屢回首”時的音容,依稀可辨。講解“猶”字,尤其著力。
——張思之《綿綿師魂誰繼》
每天清晨,起床鈴一響,他(夏丏尊)就來到學生宿舍,把睡懶覺的一一叫起。晚上熄燈后,他再到學生宿舍一一查看。遇私點蠟燭的,他熄滅蠟燭后予以沒收,合衣而眠的,他促起脫衣蓋被。有學生在點名、熄燈后溜出校門玩耍,他知道后也不加責罰,只是懇切地勸導。如果一次兩次不見效,他就會呆在宿舍守候這個學生,無論多晚都守候著。等見到了學生,他仍不加以任何責罰,只是更加苦口婆心地勸導,直到這個學生心悅誠服,真心悔過。他當舍監七八年之后,學生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他高興地看到,“幾乎可以無為臥治了”。
——張清平《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
作為訓育主任,一般以訓育人。可是匡先生從來不訓人。校章規定學生宿舍晚上九點鐘熄燈,先生則準時在宿舍的樓上樓下,巡視一周,在每個房間門口停一停,從房門的玻璃里朝里望一下。我的習慣是電燈熄后,點上蠟燭,繼續看書。聽到輕緩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來,我抬頭朝房門的玻璃框子一望,準看到先生俯下頭朝室內窺視的眼睛。一下又聽見緩步離去的腳步聲。我又低下頭來,借燭光看書。過了十點半,十一點鐘光景,房門上有手指輕輕地點擊聲,我知道先生又來了。這時我好像受良心責備似的,覺得非睡不行了,立刻站起身來,吹熄了蠟燭睡覺。也有時熄燈后走到門口,輕輕地開了門,跟先生到他的臥室里。我們坐下來,輕輕地談話。談些什么,已記不起來了。但當時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
——黃源《“最使我感激、給我鼓勵的”老師匡互生》
語文老師董魯安先生是在20年代師大附中老師中最為學生稱道的教師之一。董先生給人們的印象是個樂觀派、名士派,非常瀟灑。他講起書來慢條斯理,一板一眼。講文章,念詩詞,到了精彩段落或句子,時常忘我地坐在講臺椅子上自言自語起來,說“妙哉,妙哉”、“妙不可言”一類的話。在高中一年級時,有一次董先生上課講著講著又走了題。我班高材生林津同學在下邊悄悄地議論:“又神聊!”誰知董先生耳朵很靈,這話被他聽見了。他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就回到課文正題。過了些天,董先生講課又走了題。這回大約是條件反射在起作用罷,董先生想起了林津的話,于是就問他:“林津,我是不是又神聊啦?”全班哄堂大笑,弄得林津紅了臉,很不好意思。以后董先生不只一次地開林津的玩笑。就是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中耳濡目染,使我們非常愛上董先生的語文課。
——張維《憶恩師》
孟老師(孟志蓀)的講課,是非常生動精彩的。他知識淵博,口才雄辯,講課既富哲理,又充滿激情,任何人聽他的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回蕩起伏,進入秦漢和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后,才如夢初醒,回到現實。這也許就是演員所謂進入角色,孟老師的講課,的確有使你進入角色的神功,或議論時事,或臧否人物,或抒發感情,或嬉笑怒罵,都非常生動。
——朱永福《激情孟夫子》
我當時不知道巢筱岑先生是清華畢業的,只是想,要是根據這個說法,巢老師很可能出身齊魯,因為他實在土氣,衣不整,發不理,那模樣打扮,說句大不敬的話,倒很像蘇洵筆下的王安石。但是這不是真正的巢筱岑先生,真正的巢筱岑先生只有在教室的講臺上才能看見。他一走上講臺,那刺猬般的頭發,老式的可笑的黑邊眼鏡,找不到黑板擦時用以擦黑板的袖子,以及布滿油跡的藍布大褂,全部從你眼前消失了。你所能看見的就只是全力以赴、全神貫注的炯炯雙目,所能聽見的就只是那鏗鏘有力、飽含著全部心血和生命的講課聲。巢先生講課有如磁石,不論是好學生還是差學生,勤勉的還是懶惰的,全都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講解轉。他不使用知識和道理在講課,而是用他的全部生命在講課,因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征服力。
——孫開遠《長憶吾師》
一九三五年十月五日下午,天氣很陰沉,我在金陵大學北大樓朝北的一間教室里,在聽季剛老師講《詩經》。老師晚年講課,常常沒有一定的教學方案,興之所至,隨意發揮,初學的人,往往苦于摸不著頭腦。但我當時已是四年級的學生,倒覺得所講勝義紛陳,深受教益。可是老師講書,也并非完全從學術角度著眼,而每用以借古諷今,批評時政,針貶時弊。這一天,他正講《小雅·苕之華》,當他念完末章“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之后,又接著把《毛傳》 “牂羊墳首,言無是道也。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用非常低沉,幾乎是哀傷的聲音念了出來。既沒有對漢宋諸儒訓說此詩的異同加以討論,也沒有對經文和傳文作進一步的解說,但我們這些青年人的心弦卻深深地被觸動了。
當時的情景,現在還牢牢地銘記在跟我一同聽講的孫望先生和我的腦海中。四十七年之后的今天,我們作為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回想往事,也就更能夠親切地體會:一個曾經為中華民國的締造這一偉大事業獻身的革命學者,眼看著祖國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和蔣介石統治之下滿目瘡痍而無力挽救,其內心的痛苦是如何巨大了。
老師的談鋒不知怎么地一轉,又議論起中西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比較來。他由木版書便于批點,便于執持,便于躺著閱讀等等方便,而譏諷精裝西書為“皮靴硬領”;又談起中裝之文明和舒適遠勝西裝,他當即并不用手而把自己穿的布鞋脫下,然后又穿上,并且對一位坐在前排的同學說:“看,你穿皮鞋,就沒有這么方便。”很顯然,季剛老師并不是什么國粹主義者、頑固分子,他是一位愛國主義者,一位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家。他對于當時買辦階級全盤西化論者“外國的月亮也比中國圓”的論調,是非常鄙視的。這種開玩笑的中西文化比較論,只是他愛國憂民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而已。
下課鈴一響,老師抱起他那個黑布書包,走出教室。我們再沒有想到,這就是他給我們上的最后一堂課。
——程千帆《黃季剛老師逸事》
(蔣保華 輯)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