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簡略地回顧、評述“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個文學觀念的提出,總結當代研究涉及的問題,特別指出所存在的現(xiàn)代意義、局限。在此基礎上,重新梳理、解讀與分析歷史上王國維之前的文人如何表述這個觀點,發(fā)現(xiàn)元明兩代與清代這兩個時期的論述既有關聯(lián),也有突破。與學界的成果對照,指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研究史一直存在三個誤區(qū):用非文學的概念闡述文學發(fā)展觀;用考察顯著文體發(fā)展的做法代替整個文學史的闡述;斷章取義地使用這個觀念而不挖掘其深層文化心理。經(jīng)進一步比較、綜合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表述的變化,主要受雜文學觀念、皇朝觀與復古觀以及史學精神的交合作用而成的。最后指出我們對待“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這個發(fā)展觀應持有的態(tài)度。
關鍵詞: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文體演變;一代之史
中圖分類號:I05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10)03-0120-06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理論受到關注以來,著述層出不窮。一般認為,明確提出這個說法的是王國維。他在《宋元戲曲史·序》中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1一般也認為,這個觀點在中西理論合璧下構建了新的文學發(fā)展觀。不少研究者還探討了以下幾個相關的問題:一是文體代變的問題;二是文學與時序、通變理論的關系;三是漢賦、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具體文體是否為“一代之文學”;四是追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歷史源流。也有人總結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理論的現(xiàn)代意義。主要表現(xiàn)在:(1)以西方現(xiàn)代文學觀念作為觀察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新視點,實現(xiàn)了文學觀念的現(xiàn)代轉換;(2)將中國文學史建立在現(xiàn)代科學理論——進化論的基礎之上,為認識中國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提供了全新思路;(3)提出了符合現(xiàn)代價值標準的文學評價尺度。[2]與此同時,也有人指出其局限性。在理論上,其局限是:(1)“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論和文學的多元并存格局;(2)“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論與文體的非“取代性”演進。而在實踐中,主要是導致古代文學研究中的偏頗性發(fā)展:(1)文學史的撰著明顯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論的影響;(2)研究“扎堆”現(xiàn)象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說的影響;(3)研究觀念和方法與研究對象的關系之偏差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影響。[3]
盡管有了如此豐厚的研究成果,“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理論的探討卻并未劃上句號,有些研究薄弱點并未充分挖掘,有些誤區(qū)也沒有完全澄清。例如,在王國維之前,“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論述的特征和歷史演變軌跡如何?這些觀點的闡述方式是如何由初始的認識慢慢地走向或者是接近于王國維的表達方式?在追溯這些理論的背景時,還有哪些因素被我們忽略了?
一
首先,看看研究者如何根據(jù)王國維的說法,將“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闡述回溯到金元之際,探尋其源流。有研究者看到羅宗信在《中原音韻·序》的說法,實開了王國維表述的先河:
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4]177
這種說法將唐詩、宋詞、大元樂府這幾種不同朝代興盛的文體相提并論,不分尊卑等級,基本上沒有涉及這幾種文體是否隨著朝代的發(fā)展而衰退還是進步的意思。因《中原音韻·序》實為論述作樂府難于作唐詩、宋詞等相關的聲律問題,并非論述文體興衰。
此后,元明兩代文人也有相類似的說法。如:
虞集: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亦開于氣數(shù)、音律之感。[5](孔齊《至正直記》引虞集語)
虞集這話的意思,是指一個朝代的興起,有其“絕藝”的產生,這些絕藝的地位足以稱名于后世,漢之文章以至明之今樂府都是典型,而這些絕藝的興盛肇于氣運變化與音律感應。
茅一相:夫一代之興,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絕藝。春秋之辭命、戰(zhàn)國之縱橫,以至漢之文、晉之字、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是皆獨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滅者。[6]38(題詞評曲藻后)
這是茅一相題王世貞《曲藻》之語。同樣,茅一相的論述是指朝代興起時,會有“獨擅其美”的“絕藝”,其它的無法與之相比,即使放在歷史的長河上也不會泯滅其輝煌的地位。可喜的是,茅一相還指出了朝代興起與產生“絕藝”的因果關系:朝代興起,產生妙才,即天才的文人;有了天才文人,才有“絕藝”產生,即可以垂之千古的文學作品。以今日之語言表述,就是時代環(huán)境造就人才,人才生產偉大的作品。
胡應麟:自春秋以迄勝國,概一代而置之,無文弗可也。若夫漢之史、晉之書、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則皆代專其至,運會所鐘,無論后人踵作,不過緒馀。即以馬、班而造史于唐,李、杜而掞詩于宋,吾知有竭力而亡全能矣。[7]
胡應麟的論述與前兩位文人的思想大體一致,各個朝代興起之后,都會產生重要的文學主體,即“代專其至”之文,而且與茅一相一樣都認為后人是無法超越的。同時,胡應麟也提到文學與文人之間的關系:“馬班而造史于唐,李杜而掞詩于宋”,“竭力而亡全能”。胡應麟的表述突出文體的興盛與朝代之間有密切關系,認為個別有天賦的文學家與文體的興盛無太大關系。
這三位文人的觀點反映了共同的特征:一是朝代不同,興盛的文體亦不同;二是這些文體的價值地位與眾不同,它們是“專”或者是“獨擅其美”,未涉及其它不“專”不“至”的文體;三是后人踵作均無法超越;四是人才與文體發(fā)展有一定的關系。
清代也同樣有文人論述朝代不同而文體有變的現(xiàn)象。
焦循:夫一代有一代之所勝,舍其所勝,以就其所不勝,皆寄人籬下者耳。余嘗欲自楚騷以下至明八股,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明專錄其八股。一代還其一代之所勝。[8](《易余籥錄》)
焦循在認定朝代不同而興起的文體也不同這點上,與前面幾位文人的認識沒有太大差異。其優(yōu)點在于,認識到朝代有“專”而“至”的絕藝之外,還有“所不勝”之作品。盡管知道有“所不勝”之作品,還是盡量\"還\"其所勝。也就是說,在除了有主導地位文體盛行的情況下,還是有其它不形成主導地位的文體存在的。
李漁:歷朝文字之盛,其名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9]2
李漁此論為說明“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而發(fā)。此論可貴之處在于認識到各朝文體的興盛,可歸結為“漢史、唐詩、宋文、元曲”,“世人口頭語”表明世人的認識具有普遍性。
由此看來,清代較之元明的認識有了發(fā)展,已經(jīng)意識到歷朝既有“獨擅其美”的文體,也有“所不勝”之文,而且不同朝代興盛的文體已經(jīng)是“世人口頭語”性的認識了。于是,我們不難理解,王國維在此基礎上承前人土壤提出了“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說法,同時也強調“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王國維的表述近于總結性,語言的表述較之前人更為通俗而易明。
從羅宗信到王國維,眾家列舉幾種文體的變化過程來說明文體代變的論述還可舉出許多。以上所錄材料的各朝文體均為按時間排列的線性列舉,無尊卑等級之意。然而較多研究者引用說明問題時,似乎犯了隱匿材料的嫌疑,沒有注意到這些材料不一定是指“文學”,虞集、茅一相指的是“絕藝”,與文學不能相提;胡應麟指的是“文”,李漁指的是“文字”,似乎也不能與文學并論;王國維聲稱為“文學”,然所舉之例均以文體代之。既然如此,用非文學的概念去闡述“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文學發(fā)展觀,是不是不夠妥當呢?此乃回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研究史時得出的第一個疑問。
從有關的論著來看,解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時,要么強調“文學”,如果只強調“文學”,就只抓住文體的變化,至于如何變化,是升是降而無法自清;要么強調“一代”,重在挖掘某個朝代到底哪種文學體裁“取勝”,成為“絕藝”,即究竟是哪種文體能代表該朝代的主流。于是,有了“漢賦”與“漢文”之爭,“宋文”與“宋詞”之爭。還有,如果以“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唐之詩、宋之詞”的文體發(fā)展來代替文學史的發(fā)展,會不會進入一個誤區(qū),即被“宋文”還是“宋詞”牽著鼻子繞了無數(shù)個圈,最終還是不能把問題解決?皇朝的變更與顯著文體的發(fā)展,是否為劃分“一代之文學”的依據(jù)?此乃回溯這個論題得出的第二個疑問。
在解讀與引用材料的時候,大家總忘了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前面的“凡”字,“凡”即大概、要略,并無一口咬定之意,但是在引用過程中,有不少人往往以絕對的口吻去運用這個觀點,似乎成為誤讀與偏聽的根源。那么,王國維、羅宗信的理論是憑空產生的嗎?有沒有更深層次的文化心理呢?此乃反思該項研究過程中得出的第三個疑問。
二
探討“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文人不少,論述也不少,但是各人自論,表述也相對混亂。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多的分歧?在這樣的情況下,文人樂于探討的原因何在?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確實在強調文體演變問題,文體的“一時之盛”是必然的,文體的演變也是必然的,“質文代變”觀一直主導著中國文學理論的發(fā)展,因為文論家早就意識到“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可以說,一代之文學是“新變”的結果,而“新變”又會導致新的“一代之文學”,即“代勝”、“專、至”、“獨擅其美”。然而,古代文人在論述“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時,所舉的“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5],似乎只是以尋常的心態(tài)按照自己的“文學認識”舉例而已,并沒有特定地指出所舉的“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就是不可變更的定例。比如說,元代之人,必然不會舉出“小說”作為宋代、元代或者更前的朝代的代表文體,因為那時小說還沒有成熟或者沒有達到頂峰;元人也不會舉子書為有元“一代之文學”,因為有元一代“儒列九等”,并無地位尊嚴,何受“絕藝”之稱?因此,我們應該這樣看待這個問題:那不過是信手舉一例,我們不要執(zhí)著于宋代的代表是“詞”或者是“文”亦或是“理學”。從某個意義上來講,這是深受古代雜文學觀影響的表現(xiàn)。不信,我們可以看看部分“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言論者列舉的事例有何特征(見表1)。

以上所舉“一代之文學”,以唐詩的地位最為純正與堅牢,雖有具體到“律詩”的,但并無太多的異議。漢代的“一代之文學”概而括之有三種說法:文、賦與史。文與賦屬今天所謂的“文學”,“史”則為另一端,與今天的“文學”不同。不過在文學的自覺以前,文史哲未分,不少史學著作也是文學史的研究對象。更重要的是,漢代以“經(jīng)學”為國學,經(jīng)學重實證,因此稱“文、史”為一代之文學者居上風。“賦”在漢代人眼中,其價值與意義是有爭議的,雖有“勸百諷一”的功能,但也有人認為其為“虛辭濫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頗似俳優(yōu)”(揚雄《法言·自序》),故此“漢之賦”之說當為近代才有。晉之字的歷史背景太復雜,論者也無過多說明。宋之理學與道學、明之八股也稱一代,說明主這一派的大有人在,這與宋明倡導理學有關。今天看來完全不能納入“文學”范圍的,往往也被毫不猶豫地列舉為“一代”的代表,可見根深蒂固的雜文學觀在影響著他們的認識與判斷。焦循認為一代之有“勝”,也有“不勝”的,只不過從利益上講,就其“勝”,賽過就其“不勝”罷了,而且是為了“不寄人籬下”,而“專取”、“專錄”,其它的被忽略了。那么,我們解決了第一個疑問,結論就是,中國古代雜文學觀念比較深厚,思想比較復雜,有著與純文學不同的文學發(fā)展觀,因此,被列入“一代之文學”的文體就比較龐雜。
如果讓所有人統(tǒng)一指認一種文體作為一個朝代的代表,實是強人所難,因為在今天看來,文學按朝代來分期的做法本身就是值得討論的問題。但是,古代文人的“皇朝”觀念是非常深入人心的,所以他們寫下“唐之詩,宋之詞”,完全可以理解。但奇怪的是,一直爭論、反思文學按朝代分期的做法的我們,竟然還要花大量時間去爭論“唐”之詩還是“宋”之詞,實在有點過于偏執(zhí)的嫌疑。更重要的是不應執(zhí)著于“唐、宋”的原因還在于,古人所說的“文體代興”的“代”并不是確指唐、宋、元、明這些封建朝“代”;如果是確指封建朝代的話,為什么他們會略過漢與唐之間紛亂的朝代?而且以虞集為例,除了不提漢唐之間的割據(jù)皇朝外,統(tǒng)一的隋也沒有提到,甚至后來的金元兩代也沒有涉及,難道他們連這個歷史常識也不知道?顯然是不可能的。據(jù)《說文解字》,“代”就是“更”,“更”又與“替”同,故“文體代興”當有“文體興替”之義。而文體的發(fā)展有明有暗罷了,明潮可以退為暗涌,暗潮也可浮出水面成為明流。例如,賦在漢代的創(chuàng)作較為繁盛,而唐后即隱退;詞在唐末五代是“詩余”,不是主流文學,到了宋代其實際地位則上升了。
還應注意到的事實是,強調“代”與“三代”,也與中國文壇喜好復古的觀念有關。近古以來,先是在唐代,韓愈等人就發(fā)起了聲勢浩大的文學復古運動,一直影響到宋代的文學復古思潮與創(chuàng)作實踐。陳子昂的“文章道弊五百年”自不用說,蘇軾的“八代之衰”也是人皆盡知,故復古就成了文學主張中吶喊聲最強之音。事實上,這種復古主張又與古代的“一代不如一代”的文學觀和文體遞衰觀念有關。袁宏道在《袁中郎全集·與丘長孺書》中認為:“夫詩之氣,一代減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12]210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莊岳委談下》談到:“漢文、唐詩、宋詞、元曲,雖愈趨愈下,要為各極其工。然勝國詩文絕不足言。”[13]562既然文體是遞衰的,文人為了不斷提高文學地位,就不得不提倡復古。于是“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等觀念隨之而出。晚明鐘惺《詩歸序》云:“嘗試論之,詩文氣運,不能不代趨而下,而作詩者之意興,慮無不代求其高。”[12]213詩文“代趨而下”的文學現(xiàn)象與作詩者“慮無不代求其高”的期待之間的矛盾導致了復古思想的興盛與“一代之文學”的呼喚。
那么,第二個疑問也可以得到解答了。
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觀念確實與金元時期羅宗信等人的理論有直接的源流關系。不過羅宗信之后、王國維之前的眾多文學家也不謀而合地論述、闡釋了這樣的觀點,不能不讓人產生疑問:為什么他們會英雄所見略同?是不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支配他們呢?顯然,要進一步說清金元之前有沒有“一代”的說法,所指又為何物,必須要有個交待。這就要從久遠的史學觀念說起。如前所述,上古時期,文史哲不分家,故當今之人要講文學,需從史學講起(民間的、口頭的文學也是文學的源頭,但現(xiàn)存材料稀缺,故講文學史實際是從史學著作開始)。
本文認為,“一代之文學”思想的形成深受“一代之史”史學觀的影響,因為“天地間無非史而已”。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12]101(王世貞《藝苑卮言》)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代表強烈的史學觀念,三皇、五帝時期是參照座標。其它的如“一代肇興,必有一代之史,而有信史有野史”[13] (雉衡山人《東西兩晉演義序》),“自古一代之興,即有一代之史”(小瑯環(huán)主人《五虎平南后傳序》)[13]999,“古者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故一代之君,必有一代之史,以垂后世,俾后世得以考其實錄,昭其勸戒焉”(柱石氏《白牡丹小序》)[13]1018,等等,也是“史”的觀念在主導。可以說“一代之史”一直在文人心目中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即使是到了唐傳奇、宋詞、元曲、小說興盛的明清時代。“然史之文,理微義奧”,“其于眾人觀之,亦嘗病焉。故往往舍而不之顧者,由其不通乎眾人”[13]887(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因為史比較艱澀,眾人無法理解,當然不愿意閱讀與接受。為了達到“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13]887(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的目的,史不得不借助于文的幫助。于是,文學往往繼承了史學精神的實質,傳承著史學的觀念。于是,文與史往往對舉,而文必隨史后。
回觀各種文史著述,不難發(fā)現(xiàn),“三代”這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高,而且在文論者眼中,“三代”是無法超越的時代。當批評文學衰頹時,則說是“自三代以還,斯文不振”(白居易《策林六十八議文章碑碣詞賦》)[14]109,贊揚一種文風或者贊揚某人的文學成就之高,則將其同三代相比,如“故貞觀之風,同乎三代”(劉昫《舊唐書·文學傳序》)[14]250,“唐之文章,所以坦然明白,揭于日月,渾渾灝灝,浸如江海,同于三代”(石介《上趙先生書》)。[14]219更有恭敬者,稱“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韓愈《答李翊書》)。[14]115這主要是因為他們認為“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文心雕龍·原道》)[15]1,而三代是“圣代”,其文更符合“與天地并生”的經(jīng)典性。尊崇三代的另一個比較特別的表現(xiàn)是往往將“三代之盛”與“八代之衰”對舉,更加反襯出“三代”的典范意義。
不僅如此,“一代之文學”或者“一代之文”往往引領潮流,得到贊賞。為了說明問題,“一家之言”,“一時之興”、“一世之文”、“一時之聲”或者“一代之宏才”、“一時之俊秀”也引入了討論的范圍。“一代之文學”固然是與三代相稱的意思,可是,“一時之俊秀”產生的“一家之言”或者“一時之興”,也是一種相當值得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因此,古人在強調“一代之文學”重要的同時,也在熱烈地探討某種興一時之風氣、適某個時俗的文學現(xiàn)象或者是作家群,并沒有單純地抱著“一代之文學”不放而忽略它種弱勢文體。例如:“鴻荒邈矣,書契以來,人文漸朗,孔子斯為折中之圣,自余諸子,悉成一家之言。”[12]37(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諸子悉成一家之言,是“人文漸朗”的重要表現(xiàn),因為“此一家者,非出于一人之心思才力為之,乃合千古之心思才力變而出之者也,非盡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劉開《與阮蕓臺宮何論文書》)[12]594,“合千古之心思才力”反映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需要有集體意識的世代累積。這些理論與“夫一代之興,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絕藝”一脈相承。作家個人或者群體的突現(xiàn),也是有價值的,如“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于一代”(令狐德棻《周書·王褒庾信傳論》)。[14]16“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并標能擅美,獨映當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16]215(《宋書·謝靈運傳論》)由此可見,部分作家奮起一時,引得“一世之士,各相慕習”,也可以“振沉溺于一朝,流風聲于千載”(魏征《隋書·文學傳序》)。[14]25
由此可見,“一代之史”的“史”引出了“一代之文學”的“文”,而“三代”的“代”又強化了“一代之文學”的“代”觀念。在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心理中,無論何時,總要察古今之變,且萬變不離其宗,一代文學都歸之于“三代”之文。正如《文心雕龍》所說的“原始以要終”[15]675、“原始以表末”[15]727中的“始”,除了上升到天地之形成與生命之始外,往往被追溯到很直觀的、他們認為有依據(jù)的“三代”。雖然說“三代無文人,六經(jīng)無文法”,但是“無文人者,動作威儀,人皆成文;無文法者,物理即文。”[12]9(宋濂《曾助教文集序》)這樣看來,我們已經(jīng)比較明確地解答了第三個疑問了。
三
三個疑問解決了,還有什么需要說明的嗎?當然還有。那就是明白“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的形成過程中有如此復雜的文史背景之后,我們應該如何正確地對待這種文學發(fā)展觀。
首先要明白,文學的發(fā)展除了時代因素,更重要的是文體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王國維曾說:“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 [17]151當某種文體得到獨立之后,參與創(chuàng)作的人及其水平會不斷提高,但是隨著創(chuàng)作技藝的成熟及其題材的擴展,文體將會逐漸走向形式化而僵化,這樣一來,即使很有文學天賦的人也難以走出新路,那么文學的藝術感染力就會大大地降低,這就是說“即以馬、班而造史于唐,李、杜而掞詩于宋,吾知有竭力而亡全能矣”。[5]有遠見的作家為了求得新生,必須“遁而作他體”,文學也只有在不斷創(chuàng)新之下才能發(fā)展與前進。但是,在舊的文體還沒有消亡之前,新的文體還沒有登上文壇領袖之際,就會有文體的過渡與交叉,“一代之文學”依然會以前一種文體為宗(盡管當時對待此文體的思想感情相當復雜)。故此,他們所謂的“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中的唐之詩、宋之詞等文體只是強調文體取得文體獨立與興盛的大致時間;即使在他們承認有“宋之詞”、“宋之道學”、“宋之理學”或者“大元樂府”的時候,興盛于唐的近體詩依然活躍在文學舞臺上,并沒有退出創(chuàng)作領域,因此,我們更加不能只強調“一代”而忽略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實際。
古代文人除了關注“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大元樂府”等大文體的發(fā)展之外,也有不少文人關注某具體文體的“代興”。如“小說”,“始于魏晉,盛于唐,繁衍于宋。耐庵元人,乃能挽魏晉而上之”(句曲外史《水滸傳敘》)[13]1500,雖然也有分朝代而論的痕跡,但其重點說的是小說作為一種文體的興盛過程,以及《水滸傳》在藝術上的超越。胡應麟也提到騷與賦在各個朝代的發(fā)展過程:“騷盛于楚,衰于漢,而亡于魏;賦盛于漢,衰于魏,而亡于唐。”[18]6這除了說明一種小文體的自身代變外,還說明古人也明白一個道理,就是一種文體總是有其自身發(fā)展、興盛及衰亡的過程。這也是一種“一代之文學”觀,不過研究者往往沒有注意到這種具體文體的代變觀與“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間的共通性,前者是一種具體文體的代變過程,后者是整個文學史的各個主流文體的代變歷程。這個觀點與歷朝文學發(fā)展“非取代性”并不矛盾。
其次要知道,“文章體制,如各朝衣冠,不妨互異,其狀貌之妍媸,固別有在也”(袁枚《書茅氏八家文選》)[12]83,即文章體制如歷朝服飾,審美不同,自覺其好丑不同。各朝的文體“必有鳴乎其間者”[19]100,但是各有所好,不妨互異,不必追求統(tǒng)一的認同。貴在“文取通行”,“故一代成一代之風”(王闿運《論詩示黃镠》)。[12]307如果一味復古模擬,必然鬧笑話。因為一代文學之勝,必須有一定的條件。一是文體要得到獨立,脫離依附關系,如文學脫離歷史,詞從音樂與詩的束縛下成為真正的詞。二是要有眾多的作家參與到創(chuàng)作中來,并且有文人領袖參與,如伶工之詞變成士大夫之詞的時候,詞就成了詞了,進而成為一代之勝。三是得到基本的認可,即文學觀念的提升。小說雖然在明清兩代就相當繁榮了,文體的獨立也早在唐宋時實現(xiàn),但是因為文學觀念的偏見,一直沒有得到認可,故此也沒有成為“一代之文學”,只有在晚清“小說界革命”的前后才得到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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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Certain Literature in Each Time” in Historical Angle
LIANG Dong-li1,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Guangxi 541000;
2.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Language,Baise University,Baise,Guangxi 53300,China)
Abstract:This paper mainly reviews the previous research on “certain literature in each time”,revaluates its fruit and points out the contemporary meaning and limitation on research history.On this basis,it re-analyzes how the literati express their views in history before Wang Guowei,finds that there is both connection and breakthrough between views of the literati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and those in the Qing Dynasty.Compared to the research fruit,it points out that three mistakes exist in the study of “certain literature in each time”:using non-literature concept to explain the evolution of literature;using the development of a marked style to cover the whole history of literature;and using the notion in one side instead of digging out the deep-level mental culture.On the basis of further comparison and synthetic investigation,a conclusion is made that these explanations alternate with times and are impacted by the view of mixed literature,Royal China concept and archaistic notion,and historical spirit.At last,it points out the attitude we should take to the theory of “certain literature in each time”.
Key words:certain literature in each time; style evolution; history in a certain 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