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是對特定歷史時期或某一歷史階段社會發展的綜合指標的評定。盡管不同歷史時期的“盛世”完全不同,但其本質卻是一致的,都是一個興隆而繁盛的時代。所以“盛世”雖出自封建史家之論,卻無“封建性”,古今通用,將來仍然可以用。
康熙、雍正、乾隆,或簡稱康雍乾三朝,處清代前中期,共歷134年,恰好是清史268年的一半。清朝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與社會進步,大都在這個時期完成,學術界通稱為“康乾盛世”,或“康雍乾盛世”。但是,也有不同的聲音,不承認清朝有過“盛世”。有一些說法認為,稱“盛世”是對清朝“帶有強烈的褒美色彩”,給予不恰當的過度贊美。又有一說,如果針對明末“亂世”而言,稱康乾為“盛世”也可以,實則也不承認清有“盛世”。還有學者對“盛世”這個詞匯提出疑義,認為“盛世”是個“封建名稱”,我們不宜用。說法種種,各持一端。本文僅就“盛世”的內涵,評判“盛世”的標準,以及“康乾盛世”的特征等問題,略作一點解讀,或許有助于對“康乾盛世”的正確認識。
何為“盛世”
毋庸置疑,“盛世”是封建史家及政治家們使用的語匯,即對一個特定時代或時期的社會狀態的整體界定。同時,封建史家們還提出一個與“盛世”對應的語匯,即“亂世”。古人常用“海內升平”、“天下大治”、“天下宴然”等詞匯描述“盛世”,史家所選定的諸如漢“文景之治”、唐“貞觀之治”、明“永宣之治”等,則是對“盛世”的不同文字表述。與“盛世”完全相反,所謂“亂世”亦即“天下大亂”的時期。在封建史家的筆下,諸如“哀鴻遍野”、“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海內虛耗”、“盜賊遍起”等等,都是對“亂世”的真實寫照。
自秦漢以降,迄至清代,2000多年間,我們看到,“盛世”皆成于一代王朝的上升期,或稱發展期。一般來說,都是新一代王朝初建后,剔除前代之弊,采取新政策,人民生活安定,社會發展加速,當達到或超越前代的發展水平時,“天下大治”或稱“盛世”也就來到了。例如:漢文、景之世,國庫存儲的糧食,用之不盡,因年歲已久,已經霉爛;國庫存儲的錢也已朽腐。再如明前期,至宣德時,《明史·食貨志》載:“宇內富庶,賦人盈羨,米粟自輸京師百萬石外,府縣倉廩蓄積甚豐,至紅腐不可食。”漢、明兩個“盛世”,都是在歷經農民大起義和農民戰爭之后,在社會經濟崩壞的基礎上重新發展起來,重現社會繁榮的。
與“盛世”不同,“亂世”一般出現在一代王朝的末期,表現為不能維持舊有統治,社會嚴重動蕩,廣大百姓已無法生存下去。例如明末,“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見《海瑞集》上冊)延及清軍入關后,從京畿到中原,越長江而南下,直至云貴邊陲,所見城門、民房“俱成灰燼,十室九空”。不論昔日繁華的大都會南京,還是偏遠的貴州等地,一派荒涼,有土無人,有城無民。劫后余生的人們,“披草為衣,掘菜為食,饑寒交迫,寄命無所……”(上引自《明清史料》)。類似的記載,俯拾皆是,無不再現了“亂世”的景象。
通過正反兩個不同時代的比較,我們可以對“盛世”作出理論的界定。簡單地說,“盛世”就是興盛的時代,又可以解讀為繁榮昌盛的時期。此即我們當代常說的一句話:歷史上最好的時期。當代改革30年,社會發展突飛猛進,超過了建國以來任何一個時期,稱為“最好的時期”,也就進入了“盛世”的新時代。因此,“盛世”是對特定歷史時期或某一歷史階段社會發展的綜合指標的評定。這就是說,盡管不同歷史時期的“盛世”完全不同,但其本質卻是一致的,都是一個興隆而繁盛的時代。所以“盛世”雖出自封建史家之論,卻無“封建性”,古今通用,將來仍然可以用。所以一提“康乾盛世”,就將其否定或指為溢美之辭,大可不必。是否承認或者否認“盛世”,無關宏旨,但是,康、雍、乾三朝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社會的進步,是無法否認的。
判定“盛世”的標準
現在,要解讀的另一個問題是:封建史家認定的“盛世”,是依據什么確定的?我們以史稱的幾個“盛世”為對象進行考察,并相互比對,便不難發現,盡管各個“盛世”處在不同時代,卻具有共同的特征。表現在社會各領域各自達到了新水平,各有發明創造。歸納起來有如下五個方面:
首先,國家實現統一,國家疆土受一個政權管轄。如漢、唐開疆拓土,國家空前統一。如明,其強大不及漢、唐,仍然是一個統一的國家政權,它在中國各民族中享有巨大權威。其次,經濟發展繁榮,國家積蓄豐厚,財力充足。主要表現在農業生產上,耕地面積有所擴大,產量提高,生產工具改進等。而且經濟增長可以保持較長時間的穩定而非曇花一現,如漢文景、唐貞觀等。再次,政局穩定,社會長治久安。在內地無動亂,在邊疆不侵不叛,與中央王朝保持密切關系。第四,國力強大,擁有雄厚的軍事力量,有足夠的實力保衛國家安全。假如像宋朝一般,向遼賠款,每年納貢,向金稱兄;或像漢初,被迫與匈奴“和親”,約為“兄弟之國”等;這都與“盛世”不可同日而語。第五,文化昌盛,教育發展,人才輩出,群星爭輝,各領風騷多少年。如漢之樂府,唐之詩歌與繪畫;漢、唐學術,各有巨大建樹;明之文化與教育亦有自己的發展,《永樂大典》之作,足稱時代的文化標志。
以上所列五個方面,還不能視為“盛世”的標準,不過是從幾個“盛世”中歸納出來的基本內涵,用以展示“盛世”的歷史風貌及其獨有的時代特征。那么,康乾盛世是否在以上五個方面都達到時代發展的新水平?回答是肯定的。簡要舉例如下:
第一,清朝統治集團觀念的變化,是清代諸多變化中最具時代意義的變化之一。所說觀念,即民族觀與“大一統”理論及其實踐的劃時代發展。兩者既有內在聯系,又有所區別。在清以前,歷代堅持不變的民族觀,其核心內容就是“華夷之辨”,即“內諸夏外夷狄”、“內中國外夷狄”,嚴格區分華夏(漢)與夷狄等少數民族。秦始皇筑長城,就成為其后千百年來華夏與夷狄的分界線。正如西漢人所說:“天設山河,秦筑長城,漢起塞垣,所以別內外,異殊俗也。”(《漢書·匈奴傳》)孔子及儒家所主張的“大一統”,就是在“華夷之辨”的原則指導下,實現由華夏即漢人為主導、夷狄為附庸的國家大統一。明太祖朱元璋對此做出了最清楚的解釋:“自古帝王臨御天下,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治天下也。”(《洪武御制全書》)清前2000余年間,沒有一個王朝真正解決國家“大一統”。而清朝大破“華夷之辨”,早在關外就倡導“滿漢一體”,“滿蒙漢一視”的新的民族觀。至入關,君臨天下,又進一步提出“天下一家”,“中外一視”的新思想。康熙三十年,圣祖做出一項偉大的決定:長城不再修理,不再作為軍事要塞而派駐重兵。撤除這道阻塞漢族與“三北”游牧民族相聯系的藩籬,真正開始了邊疆與內地一體化的歷史進程。
第二,廢長城,破“華夷之辨”,視邊疆與內地為一體,將秦始皇所創行的郡縣制推行到邊疆。例如在東北三省,分設將軍衙門管轄;在內外蒙地區,推行盟旗制;在新疆,北設伊犁將軍,南設領隊大臣等;在西藏,設駐藏大臣;在東南,收臺灣,設府縣;在西南,改土歸流——所有這一切,都是清朝對中國“大一統”劃時代的開創。清以前,只有部分朝代在“三北”地區設過治,有名無實,起不到管理作用。清采取多體制,真正實現了國家的完全統一,建立了空前“大一統”的一國多制的多民族國家,領有主權疆土1300余萬平方公里。如世宗宣稱:“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清世宗實錄》卷83)此一成就之巨大,為清以前歷代所不及。當今中國版圖,即得之于清朝之奠定。
第三,經濟持久繁榮,突出表現在農業耕地面積空前擴大,尤其是向邊疆發展,不少荒原被墾為良田。紅薯等新的農作物得到推廣,使農業產量大幅增加,人口爆炸性猛增,乾隆時達到3億人,糧食基本能滿足需要。此外,國庫財政儲備充足,最高的年份達到8000萬兩,常年保持在6000到7000余萬兩。大規模蠲免錢糧,康熙、乾隆兩朝曾五次全免全國農業錢糧近3億兩白銀。規模之大,蠲免之巨,為歷代所僅見。故社會穩定,長治久安,達百余年。
第四,清朝國力之強大,軍事力量之雄厚,在康雍乾三朝百余年間,不見衰敗。康熙時,平吳三桂之亂、取臺灣、兩度北擊沙俄、西北攻滅噶爾丹,西南入藏作戰;雍正時,西北再戰準噶爾之亂,西南平土司之亂;至乾隆朝,更有十大戰役,南北征戰,甚至出入異國,艱辛備嘗,付出重大犧牲。無論滿洲、蒙古、漢軍八旗,還有綠營兵,無不顯示了強大的戰斗力,保衛國家領土不受侵犯。
第五,康、雍、乾三朝,其文化全面昌盛,教育空前發展。如學術、藝術、詩歌、繪畫、小說、戲劇等各個領域,各有創新、開拓與發展,總體上顯示出超越前人的恢弘氣勢。一部卷帙浩繁的《四庫全書》,集歷代傳統文化之大成,適足以成為盛世文化的一大標志。
以上所列,不過舉其要,若稍細些,還可舉出更多方面。以康雍乾三朝所取得的巨大甚至超越前代的成就,名之為“盛世”,當之無愧。說“盛世”,并非一切皆好,一點缺欠也沒有。事實是,盛世下存在的問題不少,矛盾也有,失誤也有。本文不是具體論證康乾盛世的來龍去脈,也沒有比較優劣,只是就“盛世”的名稱與內涵作一解讀而已。(作者為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委員、傳記組副組長,吉林社會科學院歷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