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我國公司司法解散制度的構建

【摘要】公司司法解散制度是我國現行公司法中確立的制度?，F行立法中只規定了解散的一種事由，即公司僵局，缺乏對股東濫權的規定。公司司法解散制度亟待從公司法司法解釋入手予以完善。因此，需確立公司司法解散制度的基本原則，對公司司法解釋訴訟中涉及的若干問題做深入分析。

【關鍵詞】公司司法解散制度 股東濫權 公司僵局 基本原則

公司司法解散制度是公司法中保護股東利益的一項重要制度。《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對此做了規定。遺憾的是，公司法中承載這項制度的條文過于概括、簡陋，導致司法判案的標準寬嚴不一。目前，最高法院在多方論證的基礎上形成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征求意見稿)》① (下稱《公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細化了審理解散公司案件的規則。然而，《公司法征求意見稿》對一些實務問題沒有或難以涉及，其已擬定的規則中也尚有值得商榷或進一步闡釋之處。以此為視角，筆者試圖對我國的公司司法解散制度做一解析。

構建基礎——公司司法解散事由之解讀

公司司法解散制度概述。公司司法解散制度的前身是由英國衡平法院創設的“公正合理清盤令”制度，這一點為學者普遍所接受。根據該制度，當小股東在不能忍受大股東的各種不公平欺壓行為時可以直接向法庭申請頒發“清盤令”解散公司，以結束公司的生命并依據投資比例分配公司的剩余財產。此后，美國、日本、德國等國家在立法中相繼效仿。

根據各國立法和學者的論述，公司司法解散性質上屬于公司強制解散②的一種，區別于股東的自愿解散。公司司法解散可以從廣義和狹義兩個層面來理解。廣義上來講，司法解散包括了所有通過法院解散公司的情形，其內容相當廣泛。司法解散既可以用來保護公共利益，也可用來保護私人利益。解散的申請人既可以是代表公共利益的國家公務人員，也可以是代表私人利益的公司、股東和債權人等。狹義上而言，司法解散則僅指因公司或者公司負責人違法而由法院主動解散公司，以及法院經利害關系人申請而解散公司。

我國立法在引入這一制度時，更將其限制在一個非常狹小的范圍之內，僅指當公司出現法律規定的不得不解散的情形時，基于股東提出解散公司的訴請，法院剝奪公司的法人資格，判決公司強制解散以保護股東利益的制度。

公司司法解散的具體事由?？v觀世界主要國家的公司法，公司司法解散的事由主要有兩大類:股東濫權和公司僵局。

一、股東濫權。股東濫權是有限責任公司(或封閉公司)最主要的法律問題。公司議事制度的基本原則是建立在投資回報與風險承擔相對應基礎上的“資本多數決原則”。這個原則使得那些大股東在股東(大)會的決議中往往處于支配地位，其意志基本上等同于公司的意志，從而對公司和中小股東產生約束力。這一原則若被運用得當，則能夠有力地保障公司經營決策的高效運行。但隨著現代公司股權分散化的日益加劇及“股東(大)會中心主義”向“董事會中心主義”轉化，主要大股東濫用資本多數決原則，濫用手中的表決權，損害了公司和中小股東利益，使廣大中小股東的投資收益期望落空，背離了公司制度中股權平等的實質正義要求。關于股東濫權，英國公司法創設有“不公平損害”的概念，美國公司法中有“壓迫”的概念，二者具有相似的效果。從理論上講，控制股東對少數派股東的壓迫，可以分為利益排擠和權益凍結。利益排擠，通常指某些股東利用其在公司的戰略地位、內部消息、控制權或者法律機制的設計，完全排除某些股東對公司的所有權或者參與權。權益凍結，則通常指控制股東通過某種交易，以使少數派股東喪失或者改變其股東權益及股東地位，乃至于被迫收回其對公司的投資。

從實踐中觀察，股東濫權的表現形式主要包括:一、憑借手中表決權的優勢操縱股東(大)會，選出董事、監事組成受己控制的董事會、監事會;二、在公司不必要增資的前提下惡意發行新股，以致小股東持股比例降低，從而不當地增加大股東的勢力;三、以公司名義以不當價格與其控制的另一公司交易，使其控制之另一公司獲取暴利;四、大股東擔任公司的重要職務時其薪酬較之同類公司之同類職位明顯過高，而占去公司利潤之多數;五、利用“惡意兼并”或“短期合并”等手段，將少數股東排擠出公司，然后再恢復公司原狀等等。

二、公司僵局。“公司僵局”一詞，源自英美公司判例法，是對公司內部矛盾極端化的描述，表明公司處于死亡狀態且無能為力。公司僵局之本質，在于公司股東的合作關系業已崩潰，或者公司管理事務遇到根本障礙，無法通過公司內部機制解決相關爭議，或者難以實現公司目的。③具體而言，借用趙旭東教授的描述，公司僵局表現為:因股東間或公司管理人員之間的利益沖突和矛盾，經常會出現公司運行的障礙，嚴重者甚至使公司的運行機制完全失靈，股東大會、董事會包括監事會等權力機構和管理機構無法對公司的任何事項做出任何決議，公司的一切事務處于癱瘓，公司的運行陷于僵局。公司法引入司法解散制度之初，學界一片叫好聲，大多以破解公司僵局機制的角度對其分析解讀。久而久之，司法解散就成了破解公司僵局的代名詞，進而影響到司法實踐。

司法解散制度與打破公司僵局的關系。如上所述，公司僵局以公司股東存在股權合作關系作為前提，或者以董事會管理股東投資作為前提，因此，打破公司僵局的核心即在于:解除股東之間的股權合作關系或者解除投資管理關系，讓部分股東順利和低成本地退出公司。因此，判決解散公司只是打破公司僵局的重要手段，但不是打破公司僵局的全部內涵。除了司法解散制度以外，股權轉讓④、強制分立等亦可成為打破公司僵局的手段。

核心構架——適用司法解散制度的基本原則

替代方式優先原則。司法解散公司是“同歸于盡”的問題解決方式，是最具徹底性的救濟手段，也具有很強的破壞力。動輒以司法解散的手段解決問題，可能會人為地終結公司良性運作的程序。一旦企業解散，不僅浪費了企業的設立成本，公司資產也會因清算出售而大大貶值，且隨之會給社會帶來一系列的問題，如失業、公司商譽受損、破壞交易秩序等。除了公司本身以外，公司股東、董事、職工、債權人的利益都將因為公司解散而受損失。這是違背企業維持原則的做法。因此，原告股東在提起訴請之前應窮盡其他的救濟手段，否則不能啟動司法解散程序。這些手段包括股東提起派生訴訟、重塑公司人格的強制股權置換、分裂公司人格的公司分立等。公司即使分立也好于公司被解散，正如美國公司法專家羅伯特·W·漢密爾頓所言，“在公司成立以后，保留一個運營的公司比解散一個公司要好。一個公司的經營資產(包括無形的商譽)作為一個整體的價值通常要比分拆后高?！?/p>

司法適度干預原則。這個原則和上述的替代方式優先原則相輔相成。司法干預是和公司自治相對的概念。從性質上看，公司作為自治組織，適應市場規律自行安排財務、經營等一整套事務。除非出現特殊情況，公司自治受到無法克服的嚴重障礙而求助于國家的司法公權力進行干預以擺脫困境。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官頓時具有了非凡的能力，相反，法官的司法權并不能取代公司和股東正常的商業判斷，法官也并不適合在所有情況下都能做出賢明、公平的決策，即使法官出于良好的愿望也是如此。作為一種嚴厲的救濟手段，司法介入公司解散只能視作對公司運作機制缺陷的補充。這正是需要法官把握的公司自治與司法干預之間的平衡點。

防止股東濫用司法解散訴權的原則。司法解散訴權是中小股東享有的一項重要權利，少數股東看中了這一點，有時并不排除在維護自己利益之外，出于不正當的目的追求不合理的利益，例如以較高的談判價格向控股股東出售股權;或者個別股東試圖開辦與本公司存在同業競爭關系的另外的公司，以避免與其他股東分享公司所創造的利益。為規避禁止競業的規定，他們就可能提出公司解散之訴，以達到自己的不當目的。因此，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應當謹慎辨別少數股東起訴的目的是否具有正當性，防止解散之訴成為少數人達到不良目的的工具。

利益平衡原則。任何一個民事裁判的結果，都意味著在當事人之間實現利益的重新分配。在交易成本為正的情況下，不同的權利界定和分配會帶來不同效率的資源配置。在公司司法解散案件中，利益衡量的重要性突出，牽涉的利益主體眾多，包括公司、股東、公司職工、公司債權人、公司商業伙伴等等，法院在做出解散判決前，必須對這些利益進行綜合的考量，以確保裁判的正當性。尤為重要的是，要比較公司解散與不解散的得失，只有解散公司造成的成本比維持公司小的時候，才允許解散公司，這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證股東和社會從公司解散判決中受益。

具體策略——針對若干實務問題的法律對策

公司司法解散之事由。如前所述，《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采取概括的方式規定了公司司法解散法定事由。學界普遍認為，《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是關于公司僵局的規定，只有公司出現僵局才能解散公司。也有學者認為，《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中表述的“公司經營管理發生嚴重困難”與公司僵局不是一個概念，將公司司法解散的事由僅僅理解為是公司出現僵局是不完整的。2008年5月5日，最高人民法院通過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二》)，專門針對“公司經營管理發生嚴重困難”的認定做了詳細規定，其中前三種情形都明確屬于公司僵局的規定。

因此，對于股東濫權、欺壓中小股東的行為是否屬于公司司法解散的事由，在我國公司法和以前的司法解釋中均未予明確。這個缺漏應予彌補。正如本文在第一部分中分析的結果，將股東濫權列為公司司法解散的兩大事由之一，在世界主要國家不僅是公司法的立法常態，也獲得了司法實踐的長期認可，值得借鑒。

在《公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的第三條請求解散公司訴訟的事由中，第(一)(二)(五)(六)項規定了股東僵局和董事僵局，第(三)(四)項⑤分別規定了公司經營惡化和股東濫用權利事項，筆者認為此項規定是對立法的突破，值得贊同。

公司司法解散之判斷標準。關于在什么情況下公司可以訴請法院行使解散權，《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的表述為“公司經營管理發生嚴重困難且繼續存續會使股東利益受到重大損失”。這個標準籠統而模糊，“公司經營管理發生嚴重困難”、“繼續存續會使股東利益受到重大損失”，均包含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內涵復雜，唯有借助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才能清晰地詮釋其確切含義。因此，筆者建議在今后的司法解釋中需要羅列具體情形加以明確，增強法條的可操作性。比如:公司陷入表決僵局或者經營僵局;公司業務發生顯著停頓導致損害發生;股東或董事濫用權利，嚴重剝奪其他股東的合法利益等。《公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第三條對此詳列了7種情形，對上述判斷標準做了詳細的規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條第(一)項規定，因股東僵局導致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持續兩年無法召開，股東可以訴請法院行使解散權。其較之《公司法解釋二》規定得更為周延。因為在實踐中，大多數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定期會議周期由公司章程自行規定，這個周期有可能超過1年，所以不能排除持續兩年以上才召開下一次定期股東會的情況。這種情況與公司僵局毫無關系，就不應成為司法解散事由。

公司法解散之訴中原告的主體資格。根據《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三條規定，持有公司全部股東表決權百分之十以上的股東，可以請求人民法院解散公司?！豆痉ㄕ髑笠庖姼濉窙]有對司法解散公司訴訟的原告主體資格做出明確規定。筆者認為，關于原告主體資格的表述，以下幾個問題值得注意。

首先，解散請求權主體系少數股東權，而非單獨股東權，可以是一個股東，也可以數個股東合計持有10%，以起訴之日為準。其次，持有表決權10%以上，指的是在法院進行實質審查時具備的比例，如果起訴時沒有達到10%，但在訴訟期間達到10%，當然不在此列。但如果原告股東表決權比例在起訴后降低至10%以下，此時是否會影響其訴訟地位?日本公司法典對此做了規定:原告股東表決權比例在起訴后降低至百分之十以下會影響其訴訟地位。國內學者也有持此觀點的，認為在此情況下，人民法院應當裁定駁回起訴。筆者認為，裁定駁回起訴的做法可能過于強硬。法律對原告股東規定持股比例的目的在于防止個別股東濫用請求解散公司的權利。因此，筆者建議，在未來的司法解釋中可以靈活地做出規定，當原告股東轉讓股份導致表決權低于10%時，考慮到訴訟狀態的穩定和股份受讓人的利益，人民法院可以依職權追加股份受讓人作為原告。如果股份受讓人同意的，則訴訟繼續進行;如果股份受讓人不同意的，則裁定原告駁回起訴。最后，立法對于原告股東持有表決權的時間期限沒有規定，這容易導致股東濫用訴權。我國臺灣地區對此規定有6個月的期限，今后司法解釋中應結合具體情況做出最低期限規定。

結 語

公司司法解散制度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是打破公司僵局、消除股東濫用權利行為帶來的惡劣后果的最為徹底、最為有效的手段，使用得好，則能夠保護中小股東的利益，維護正常的市場秩序;另一方面，公司司法解散的后果完全剝奪了公司經營機會之可能，會直接損害公司的營運價值。解散公司雖可使受害股東擺脫出資長期被鎖定的困境，但它一旦被解散，就得清算，在清算過程中，公司之資產以破產財產的價值予以出售而很可能或幾乎必然減損公司的商譽和專有技術的價值。除此之外，這一制度亦容易誘發股東濫用司法解散訴權，甚至基于不正當目的利用該制度作為其謀利的工具。因此，在適用公司司法解散制度時，司法者務必慎之又慎，操持得恰到好處。(作者單位:重慶廣播電視大學)

注釋

①文中所使用的該征求意見稿的版本全稱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征求意見稿——專家論證會后修改稿)》，特此說明。

②強制解散，指公司基于主管機關之解散命令、法院所為之解散裁定，或主管機關撤銷或廢止其登記，因而不得不解散。公司的強制解散即指第二種情況。

③葉林:“試論‘打破公司僵局’”，《廣東社會科學》，2008年第4期，第183頁。

④這里的股權轉讓又稱為“強制股權置換”，指法院可以通過判決強令由一方股東以合理的價格收買另一方股東股權或股份，從而讓一方退出公司，以此達到解決僵局的目的。

⑤《公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第三條第四項規定:“公司董事或實際控制人已經或正在或將以非法的、壓制的、欺詐的方式行事，使公司財產的管理或者處分顯著失策，危及公司存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