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刑事冤假錯案的頻頻曝光使刑事司法的權威性與公正性面臨著公眾的拷問,這與我國公訴證據標準的立法缺失不無關系。應從增強可操作性、完善證據標準體系、發揮“疑罪不訴”制度的功效等方面,進一步完善公訴證據標準。
近年來,杜培武、佘祥林、孫萬剛、趙作海等無辜者沉冤數載案件的曝光,使刑事司法的權威性與公正性面臨著公眾的拷問。為什么一個刑事案件經歷了偵查、起訴、審判等多個程序,仍然沒有杜絕錯案的產生?雖然問題背后的原因盤根錯節,但與我國公訴證據標準的立法缺失不無關系。本文就此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我國現行的公訴證據標準及其存在的主要問題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一條規定:“人民檢察院認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作出起訴決定。”根據此規定,我國提起公訴的證據標準即“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一標準存在的主要問題是:
基本等同于法院的有罪判決標準,不符合認識規律。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六十二條規定,法院作出有罪判決的證據標準為“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與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一條規定的提起公訴的證據標準的表述是基本相同的。根據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原理,認識是一個由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又由理性認識到實踐的過程。人的認識不是沿著直線進行的,而是近似于螺旋的曲線。①有了豐富、合乎實際的感性材料,要使之上升為理性認識,還需要運用“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工夫”②,對感性材料進行改造、制作,理性認識還要受實踐檢驗。
刑事案件的辦理過程,就是司法人員在對眾多案件材料進行過濾、篩選、甄別、判斷的基礎上,對案件事實的認識不斷深化、進而發現事實真相的過程,這一過程同樣應遵循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辯證規律。從立案偵查、審查起訴到做出判決,刑事訴訟法設置了各個不同的環節,旨在通過層層把關,使司法認知逐步逼近事實真相。但目前我國有罪判決標準和提起公訴的證據標準基本一致的現狀,顯然不符合認識的一般規律。
證據標準太抽象,缺乏可操作性。雖然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中,對屬于犯罪事實清楚的情況和證據不足的情況分別作出了規定,但這些規定并不能完全彌補公訴證據標準不夠明確的問題。證據標準過于籠統和抽象,導致司法實踐中出現一定的隨意性,不利于彰顯司法活動的統一性和權威性。例如,對是否構成犯罪的證據存在疑問的案件本不應起訴,然而在實踐中,有的檢察機關擔心放縱犯罪或迫于各方面的壓力,而勉強起訴;而一些法院雖然認為證據不足,但基于各種考慮,也往往會作出相對較輕的判決或留有余地的判決,特別是對于死刑案件,往往會判處死緩或無期徒刑。
證據標準過于單一。根據現行立法的規定,公訴標準是唯一的,不因重罪與輕罪的不同而變化,不因定罪證據和量刑證據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也不因自偵案件還是非自偵案件而有所差別。然而,實踐中的案件多種多樣,犯罪性質、特點各有不同,適用單一的公訴證據標準并不合理。
檢察機關通常不愿作出存疑不起訴。如果檢察機關對是否構成犯罪有疑問,一般有兩種做法:一是補充偵查,兩次補充完畢后,仍然存疑,就要作出存疑不起訴,但由于繁瑣的報批程序以及出于考核的考慮,檢察官一般不愿作出存疑不起訴的決定。二是提起公訴,但會千方百計讓法官作出有罪判決,因為無罪判決對檢察院意味著是錯案。
不利于引導和強化公、檢、法機關之間的制約關系。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七條規定,公、檢、法之間實行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的原則。但長期以來,檢察院同法院的關系存在著“配合有余,制約不足”的問題,這在證據標準方面亦有所體現。由于檢察機關起訴的證據標準基本等同于法院有罪判決的標準,就使得法院惰于審查證據,加劇了庭審的形式化現象。
完善我國公訴證據標準的路徑
適當降低公訴證據標準。公訴權本質上屬于審判請求權,和審判權不可同日而語。基于公訴權的特性和刑事訴訟的規律,應適當降低公訴的證據標準。筆者認為,合理的公訴證據標準應為“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充分”。所謂“基本事實清楚”,是指案件定罪的關鍵事實是清楚的;所謂“基本證據確實、充分”,是指有證據資格的證據能夠形成排除無罪的合理懷疑的證據鏈。其中,“確實”是指證據真實可靠,如實反映案件的真實情況,是就單個證據而言的;“充分”是指能夠形成排除無罪的合理懷疑的證據鏈,是就整體證據而言的。既然是“基本”事實和證據,就不是“全部”事實和證據,應該允許非關鍵性的“部分”事實和證據不清楚,比如個別量刑情節不清楚,仍可以提起公訴。
增強公訴證據標準的可操作性。一、規范證據資格。證據資格,又稱證據能力,是指某一證據材料在法律上允許采用的資格。它的作用在于判定一定證據材料是否具有可采性,即是否能作為證據使用,它是證據的采納標準。只有符合證據資格的證據才能被采納,才不會導致冤假錯案。相比西方國家而言,我國刑事訴訟法對證據資格的規定比較簡單。我國對證據資格的規定主要包括關聯性規則、合法性規則、證人適格規則等。筆者認為,應在刑事訴訟法中進一步完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并對意見證據規則、傳聞證據規則、品格證據規則等做出規定,以完善我國的證據資格立法。二、規范證明力。所謂證明力,是指某一證據能在多大程度上證明待證事實。它的作用在于評判一定證據在訴訟或證明活動中是否可靠及其有多大證明價值,是證據的采信標準。檢察官對于收集的證據的證明力也存在一個評斷的問題。通常情況下,審查評斷證據證明力是由司法人員發揮主觀能動性進行自由裁量的。一般來說,外部制約主要包括證據裁判和心證公開的束縛兩個方面,內部制約主要包括邏輯規則和少量專門性證明力規則的束縛兩個方面。③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沒有規定證明力的審查判斷問題,實踐中是由司法機關自由認定的,公訴中也就是由檢察機關自由認定的。筆者認為,我國構建證明力評判規則主要應當建立現代自由心證制度,并完善內外部制約體制如補強證據規則、證據裁判規則等,使證據的真實性和證明價值得到科學、合理的判斷,使檢察官能夠對案件是否存疑作出準確的判斷。
完善證據標準體系。前已論及,我國現階段的刑事證據標準是單一的。然而,縱觀世界各國,大都規定了多元的刑事證據標準。如美國判例法指出:“犯罪越嚴重,用于定罪的證據就要越有證明力”④;法國區分重罪和輕罪適用不同的證據標準。筆者認為,鑒于對證明對象復雜性、多層次性的認識,對證據標準應該有層次性的區分。
在提起公訴階段,就定罪標準與量刑標準應有不同。因為在司法實踐中,證據不足既包括定罪事實方面的證據不足,也包括量刑方面的證據不足,由于存疑不起訴最終是無罪處理,因此它的條件應理解為是定罪事實方面的證據不足。所以提起公訴階段定罪標準應該適用比較高的證據標準,也就是:“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實、充分”;量刑標準可以適用比較低的證據標準,但也要區分法定情節和酌定情節,前者應比后者的證據標準高。死刑立即執行案件和其他普通案件也應有所不同。因為死刑立即執行關系到對人生命的生殺予奪,一旦錯判將不可挽回,所以要更加慎重,證據標準應當是最高的。筆者認為,在提起公訴階段,死刑案件的證據標準宜為“基本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所謂“證據確實、充分”是指有證據資格的證據能夠形成證明構成此罪的排除其他可能性的證據鏈。此外,自偵案件與非自偵案件應有所不同。鑒于自偵案件特別是賄賂犯罪案件的隱蔽性較強,證據難以取得,偵破難度很大,可考慮適當降低自偵案件的證據標準。
發揮“疑罪不訴”制度的功效。我國刑事訴訟法規定了“疑罪不訴”制度,即人民檢察院認為案件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但實踐中,由于各種因素,使得司法人員不敢放手落實“疑罪不訴”制度。在實踐中,如果法院宣告被告人無罪,對辦理案件的檢察人員、偵查人員而言,就被認為辦了錯案,并有可能進入國家賠償程序。錯案可能會影響到辦案人員的工作考評及職務的晉升。另外,許多地方還硬性規定了全年不起訴案件的比例。因此,檢察官往往不愿作出疑罪不訴的決定。可以說,目前檢察系統內實行的“錯案追究制”存在制度設計上的缺陷,嚴重限制了疑罪不訴制度功能的發揮,亟需加以改革。筆者認為,對因存疑被告人被法院判決無罪的案件,不能一概而論,如果公訴人已按法定標準履行法定公訴職責并且無過失,則不應認定為錯案。應拋棄簡單以有罪判決率高低作為標準評價起訴工作好壞的做法,建立起一套科學、合理的檢察工作業績考評體系。(作者為西北政法大學教授、博導)
注釋
①《列寧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715頁。
②《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1頁。
③何家弘,劉品新:《證據法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第396頁。
④李玉華:《刑事證明標準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