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明時期,旅游風氣盛極一時,尤其士人階層好游成癖,他們置身山水,蕩滌心靈,其動因在于追求性靈復歸和個性解放。旅游本身的價值在晚明旅游者的精神世界里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大量游記文體的出版,則是他們對中華旅游文化的最大貢獻。
[關鍵詞]晚明;士人旅游者;精神世界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0)01—0071—06
引言
晚明,是一個籠統的說法,即明代晚期。關于其時間界域,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觀點,有人認為是從萬歷皇帝上臺(1573年)到崇禎皇帝自盡(1644年)的70余年,也有人認為是從嘉靖皇帝登基(1522年)到明朝滅亡(1644年)的120多年。本文所指的晚明大致與后者相當。
晚明旅游者,本應指晚明時期所有的旅游者,但為避免研究的寬泛性,筆者將其界定為晚明時期士人階層的旅游者,主要是讀書人和官員。這部分人是那個時代文化程度最高的群體,較知名者除了徐霞客之外,還有著有《廣志繹》的王士性、創作《牡丹亭》的湯顯祖、公安派領袖袁宏道,以及屠隆、李贄、王思任、徐渭、謝肇并刨、袁中道、張岱等。
今天,旅游已成為普通大眾觸手可及的東西,而“旅游從根本上是一種主要以獲得心理快感為目的的審美過程和自娛過程”,旅游者進行旅游的目的是陶冶情操,獲得審美快感。旅游審美效果的實現,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旅游者對旅游文化的感受和領悟。按照這一標準進行考量,筆者認為,現代大眾旅游大多還處于走馬觀花的低層次上,尚未達到晚明士人旅游的境界。因此,回顧晚明士人的旅游活動,探析其在精神層面上的別樣追求,相信會對我們今天的大眾旅游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一、晚明士人旅游狀況描述
旅游活動在中國歷史上出現雖早,但只是到了明代,尤其是晚明時期,旅游風氣才盛極一時。
1,晚明文人好游成癖
晚明文人喜愛登山臨水,好游成癖,對山水有一種熾熱的戀情,游跡半天下已不足為奇。他們認為,山水是天地之精華,人應該到大自然中去,欣賞山水之奇麗,領略造化之神工。在游歷中,他們每每喜歡往遠處、僻處、高處、深處、險處、奇處去,明知有各種危險,也毫無懼心。他們覺得能夠飽覽山川之美,搜得山水之奇,即使丟了性命也值得。最典型的便是袁宏道:“算來清泉白石死,勝于兒啼女喚時”!(《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晚明人這種對生命的態度,為前朝和后世所罕見。他們對山水愛得特別深,樂于以生命來殉之。所以,看袁宏道的年譜,發現他經常是搬到一個新的地方之后,安排好家眷就隨朋友出游去了。他們似乎只是專心、熱情地去游玩、游觀、游賞、游歷,并記下他們的游觀蹤跡與見聞,并不太系念家鄉的綠羅裙、紅酥手。
晚明人的旅游也得江山之便,江南的吳中和兩浙山水的清麗,特別貼合這群文人的心。袁宏道、陶望齡游吳越,王思任游浙東和燕齊,黃汝亭游浙西,曹學全游蜀中,錢謙益游皖南,徐霞客游滇黔粵楚,都是一時的雅事。有人形容說,他們像是一群飄逸的水中仙子,帶著各自優雅的神情,從河上緩緩升起,并停留在高空。
晚明士大夫喜歡旅游的風氣,從一些士人對自己性格的描述中就可以看到。例如袁宏道自稱:天下最有趣味的事莫過游山玩水,我年過四十之后更是好游成癖。袁是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經常在夢中唱著歌醒來,情緒低落的時候很少。史載,當時士大夫之善游者,莫過于王士性,時人稱他是“無時不游,無地不游,無官不游”,而且每游必有文采煥然的游記和紀游詩留下來,變為中國游記文學史上輝煌的一頁。
晚明不僅有上層士大夫的“宦游”,下層士人的“士游”也非常興盛。上流社會的旅游風氣不但波及下層士大夫,而且生員(如大量的孝廉)還是倡導的主力。如蘇州人黃省曾風流儒雅,和一般人很不一樣。嘉靖十七年(1538年)正值其進京科考之時,友人田汝成過吳門,與他共話山水,談西湖之勝,他便興奮地收拾行裝與田一起去旅游,盤桓多日而不去應考。據說他還自號“五岳山人”,跟別人自稱是山人。
2,旅游地點選擇名山異水
對士大夫階層而言,最值得“游”的不外是名山、大湖與園林三大類。名山通常具備幾個條件:包括有古跡、古剎、奇泉、名石、大觀寺廟或是宗教圣地等。對當時經濟與文化中心所在的江南地區而言,限于交通和個人追求等方面的原因,能夠從事遠距離旅游,即所謂“壯游”的士大夫仍是少數,大部分的士大夫仍多只是游附近的名山。
晚明人嗜愛山水,還因為山水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天下名山異水是由于各種自然力的作用,經過億萬年的陶冶才形成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驚詫。況且山水之美,無美不具,無奇不有,包羅萬象,窮極百物。山水有形色,具圖畫美;山水有清音,具音樂美;山水有奇構,具建筑美;山水有骨相,具人體美。山水之美真是多得無法形容。另一方面,自然界的一切又都處于生生不息的運動之中。日月星辰,出沒隱現;江河湖海,潮汐漲落;峰巒洞壑,時改裝束;四季之景,千姿百態。至于草木榮枯,花開花落,鳥啼蟲鳴,鳶飛魚躍,都洋溢著自然的生命力,因而他們對山水之美極其推崇。他們常把山水美比作人體之美。袁宏道說,東南山水,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時花,婉約可愛。張岱則把鑒湖比作大家閨秀,把湘湖比作未嫁處子。他們覺得山水秀色可餐,粉白黛綠,姿態萬千,有美女的姿色,卻沒有美女的“危害”。而且山水乃自然之物,不用花一分錢購買,即便是窮書生,照樣可以暢游其間。況且觀賞山水屬于一種高層次的審美活動,而不同于低層次的感官享受。
于是,便有一個叫楊巍的海豐太守,“多雅致,平生宦游所歷名山,皆取其一卷石以歸久之積石成小山,閑時舉酒酬石,每石一種,與酒一杯,亦自飲也。”活化出了晚明士人對山水之美深深的戀情。
3,追求游程中的舒適與娛樂
從以上對晚明士大夫旅游的敘述與分析,可以看到晚明士大夫的旅游頻率相當之高,在地點選擇上是以中、短距離為主,而不是長距離的冒險式旅游。他們在旅游中很注重交通工具的舒適性,旅游時的器具也很齊全,多有茶酒等奢侈消費品。從他們攜帶隨從與歌伎同游的行為來看,旅游已成其重要的娛樂活動。我們知道,以士大夫文人的個性而言,少有自己背負、攜帶這些器具的,更何況所帶東西又如此之多,所以通常都會有奴仆隨從。仆人中有善歌的童子,更有如花的美女,如李日華的日記有多次記載他和友人出游,攜有歌伎與歌童,此外還會帶上幾位廚師。
4,經費來源和時間選擇
旅游作為一種休閑消費,尤其是像晚明士大夫帶著仆人隨從的旅游,需要相當的財力,而中國古代文人并不寬裕,經濟實力更不如商人,但他們卻并未就此放棄,而是尋求贊助者的支持。除了尋求官員的資助外,下層的士人往往是靠富戶與商人的贊助。而凡是稍有資財的士大夫,莫不自購游船或畫舫作為旅游工具。
晚明興盛的旅游消費算不算是過度的奢侈浪費,當時一度成為人們爭論的話題。旅游大家王士性認為,蘇、杭旅游活動表面上看似奢侈,但是這樣的奢侈消費卻提供了眾多的就業機會,所以根本不必強加禁止,可見,王士性儼然一位旅游觀念十分現代的“宦游人”了。
晚明士大夫之所以熱衷旅游,某種意義上還是為了彰顯其身份地位。他們面對強大的社會競爭,想要用旅游來抬高自身,認為士大夫的旅游文化就是要與眾不同。所以他們的旅游不只是休閑,還是用來區隔其他社會階層的一種手段。士大夫與大眾旅游不同流的表現,尤其發生在江南城市附近游人最盛的著名風景點,因為這些景點也是大眾旅游最盛的地方。士大夫旅游往往刻意選擇那些能夠錯開大眾旅游的時間,如李流芳就說,蘇州虎丘“獨不宜于游人雜沓之時”,最佳的旅游時間應該是在半夜,他痛恨大眾旅游時眾聲嘈雜,將美景名勝變成庸俗之地,所以他要在“夜半月出無人”時來游,才能達到“山空人靜,獨往會心”的境界。另一個有名的旅游勝地杭州西湖,也是因為大眾旅游太過興盛,為此他就刻意找游人稀少的時節出行,并把一般時段游湖的杭人看作是俗人,把懂得將時間選在“朝日始出”來游玩的“山僧游客”看作是高雅的游客。如同張岱在其有名的《西湖七月半》中說:“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可是張岱反倒不像李流芳那樣“雅”,盡管“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他卻偏要去看看“七月半之人”,結果這一看,竟看出了這一千古名篇。在這種士風的影響下,晚明以后不只是在士大夫圈中盛行旅游,在大眾中也流行旅游之風。
隨著晚明城市經濟的發展,許多大城市附近的風景區成為一般大眾聚集旅游的勝地,如北京、蘇州、杭州、南京等地附近的名勝都有“都人士女”聚游與“舉國若狂”的景象。自宋室南渡之后,西湖就成為旅游勝地,至明代不衰。至于蘇州的大眾旅游景點與旅游活動就更多了。除了傳統的歲時節慶之外,明中葉以后還出現了許多新的廟會節慶,這些民間信仰的廟會活動同時也帶動了旅游風潮。還有表面上具有宗教性質的進香活動,至晚明也益發興盛,背后其實也是一種娛樂性的旅游活動。
二、晚明旅游發生的心理動因
晚明社會旅游風氣的興盛,一方面與經濟的繁榮有很大關系,另一方面,也和貿易的頻繁、信息的交匯、地理的發現有關。商人們傳遞的遠方的信息,縮短了各地居民之間的心理距離,打消了狹隘的鄉土觀念,引起了游覽殊方異域的興趣。但旅游作為一種社會活動或現象,其發生不僅受到外在因素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旅游者內在心理因素的推動。
1,旅游成為性靈復歸、個性解放的需要
讀書和做官是士人唯一能做的事情,離開仕途,就意味著一事無成。可在皇權壟斷一切的社會,做了官就只能服從法律和上司,即使可以做到最高級的奴才,也不能成為社會的主人。同流合污又不心甘情愿,急流勇退倒干脆,但原來的理想也就隨之化為泡影了。他們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又舍不得放棄這些好處,所以精神十分痛苦。
晚明以降,商品經濟的發展刺激了新型消費觀念的產生,人們的生活方式、人生哲學、價值觀念和審美情趣都發生了較大的轉變。追求人的正常生活和個性解放成為文人的生活目標。個性解放的標志之一,就是從書齋里走出來,走向氣象萬千的社會,將自己融合在天地人群之中,以領略天然山水與人文景觀之趣。愛因斯坦曾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首先決定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什么意義上從自我解放出來。晚明士人在這里找到了他們自身的價值。
徐霞客漫游各地留下的游記盡人皆知,而他的一篇游記之外的“和兄韻”遺詩,更可以看作對他不辭勞苦跋涉山水的絕佳注解:結廬當遙岑,愛此山靜寂,展開明月光,幻作流霞壁。
壁上疊梅花,壁下飛香雪,泠然小有天,洵矣眾香國!
許多知識分子將旅游當成與讀書一樣重要的事情來對待,有人甚至說:“讀未見之書,歷未曾到之山水,如獲至寶,嘗異味。一段奇快,難以語人也。”晚明的知識分子終于走向了性靈的復歸,走到了“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徹悟之中。
2,置身山水成為蕩滌心靈的絕好選擇
晚明知識分子有著較強的自我意識和個體意識。覺得封建名教禮法制度和陳舊的倫理觀念,是一張束縛個性的巨大羅網,他們感到人生很不自由。即便有人考中進士,對做官也變得不耐煩起來。如袁中郎(宏道)曾被委之以吳縣縣令之職,眾所周知,今天的蘇州一帶的吳縣,乃極富庶之地,幾乎是當時士人心馳神往的地方,然而對這樣一個美差,袁宏道做了一段之后,卻認為“簡直連牛馬都不如!”就像生活在“活地獄”中一樣,沒干一年就想辭職,一連遞了七道辭呈,終于甩掉了這個官位,第二天就出門旅游去了。
晚明知識分子精神上有許多的痛苦和煩惱,有滿腹的抑郁不平之氣。他們發現一旦投身大自然,置身青山綠水、清泉白石之間,所有的功名利祿、得失毀譽、塵慮俗念,都統統一掃而空。整個人與天地萬物一體,胸中充滿了自由、超越之感,猶如脫胎換骨,感到萬般舒暢,并后悔自己這些年來的世網沉迷。這說明了晚明人的覺悟。我們知道,一個人覺醒的程度愈高,對痛苦的感受就愈深。通過旅游來擺脫世緣塵網的束縛,解除人生的煩惱和痛苦,尋求自由和快樂,是晚明人的一大發明。自然山水最終與他們的生命情調和生活意趣結下不解之緣,投身自然成為他們的心靈陶醉、精神觀照,山水風光成為他們的情感源泉和人生旅伴,這無不表征著人類自我完善的進程。
如袁中道在北京任國子博士期間,便樂游西山,留下了有名的《西山十記》,其一中說“出西直門,過高粱橋,楊樹夾道,帶以清溪,流水澄澈,洞見沙石……”真切描述了自己置身山水時的喜悅之情。甚至連張居正這樣忙碌的宰相,在游南岳衡山的時候都會感嘆:“前峰咫尺莫辨,徑道亦絕,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謂不復似世中人矣。”
仔細分析,如張遠山所言,每個民族由于文化傳統不同,他們的憂樂也是不同的。基督徒為死后靈魂能否進入天堂而憂樂,印度人為死后能否擺脫生死輪回而憂樂,中國人對死后的事情興趣不大,他們的最高理想就是在塵世中得到快樂,而塵世的根本快樂就是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就是享受風花雪月,領略無邊風情。中國人偶爾也有成仙的癡念,但成了仙的呂洞賓不愿去蓬萊仙境,寧可在人間做地行仙。這正如晚明的文人士大夫,他們也都是戀世樂生的。他們熱愛生活,也善于生活,善于安排閑暇時間,利用有限的物質條件,盡量使自己生活得舒適快樂一點。宋朝的蘇東坡就說過,“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要須精神健在。”晚明人記住了這句話。
三、晚明人的旅游遺產
自視高雅的士大夫,與一般游客最大的不同就是能夠舞文弄墨,撰寫游記傳世,這也是區分于一般游人的標志。這樣一來,晚明時代就有了大量游記文體的出版,這是晚明士人對中國旅游文化的最大貢獻。
1,山水詩
山水詩,就是以自然山水為主要審美對象與表現對象的詩歌。明代詩壇從弘治中葉開始,出現了持續達百年之久的復古主義。明代晚期一些詩人對前后七子的復古主義表示出強烈的不滿,徐渭和湯顯祖就是性靈派的兩位先驅詩人。徐渭的山水詩,充滿著神奇險怪的詩境(如《自浦城進延平》、《泛舟九四》等),這與其怪誕的性格和好奇的審美情趣有著密切的關系。湯顯祖的山水詩不拘一格,根據他的心情和構思,常采用不同的形式,有的是古奧的五古,有的是輕快的七絕,呈現出多姿多彩的風貌。
袁宗道開創了公安派清新自然的藝術風格,其山水詩創作給人一種平易親切的審美感受,如《雪后出長安見西山甚近》、《發遂平》、《信陽道中即事》六首、《青石橋》、《三日行山中,山盡有感》等,均發抒出真率親切的情感和單純明了的興奮點和趣味點。袁宏道則是公安派反對前后七子復古主義、提倡性靈復歸的主將,其山水詩的最大特點就是富有情趣、個性鮮明。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詩善于捕捉富有生機的景物(如《湖上》),并善于袒露生動活潑的個人情感和自由瀟灑的心境(如《抑浪館》、《登嘯臺》、《登華岳》、《山居》等),此外,其山水詩還多詼諧,表現出他特有的智慧和高姿態的輕松態度。這種“情趣”與“詼諧”均源于其“獨抒性靈”。袁中道是公安派的終結者,也是公安派文學思想的修正者,但強調抒寫性靈這一點并沒有改變,因此其山水詩也善審美,多寄寓(如《山中曉行》、《雪中望諸山》等)。
與公安派同時稍后,在江漢平原上崛起了另一個文學流派——竟陵派,其代表人物是鐘惺和譚元春。他們繼承了公安派獨抒性靈、反對復古主義的文學主張,并大力提倡開拓創新精神,提出了一系列富于獨創性的文學見解,開創了一種“深幽孤峭”的藝術風格。鐘、譚二人仕途失意,不滿現實,內心苦悶,都酷愛旅游,喜愛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尋求精神寄托。鐘惺的山水詩數量多,多保存在其所著的《隱秀軒集》中;譚元春的《譚友夏合集》,存詩近900首,文150余篇。他們在漫游中不僅創作了數量豐富的山水詩文,還發表了自成體系的山水欣賞論和山水文學的創作觀。
2,山水游記
地理學在中國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可以兩部重要著作為標志,一是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記》,一是王士性的《廣志繹》。《徐霞客游記》早已聲名遠播,《廣志繹》則既是近世地理學觀察、描寫自然環境與人文景觀的典范,又是著名的游記之作。它突破了過去地方志式對各地位置、幅員、山川、人口、風俗等內容簡單的、分類式的記載,將他們對自然界與人文社會的縝密觀察作如實的描寫,而且企圖從中得出一般性的理論思維。
明代前中葉的游記并不多,至嘉靖年間(1522~1566)漸漸增加,萬歷(1573~1620)以后則大量出現。文集中除了游記以外還有許多旅游詩,通常以某地“游草”或某地“游記”為書名;甚至還有將游記與旅游詩總集成冊的書,如吳郡都穆(1458~1525)編的《游名山記》與王世貞(1526~1590)編的《名山記廣編》等書皆是。
晚明人還留下了許多圖文并茂的旅游書,這個風氣起自萬歷三十七年(1609)輯刻的《新鐫海內奇觀》一書,內有全國各地風景名勝130余幅,此書的編輯方式開后來諸名山記有圖之端,出版后大受歡迎,成為當時頗具影響力的一本書。另外,當時流行的山水圖畫冊也同樣具有類似旅游指南的功能,這些山水畫冊常以“臥游冊”為名。這些游記文體對晚明的旅游風氣具有實際的影響,尤其對士大夫的影響更為直接,有些例子顯示,讀者在閱讀完游記后就毅然決然地走出了家門。如此看來,這些游記文體不只是文學作品,更是起到了一種旅游導覽手冊的作用,刺激了人們的旅游欲望。
3,往來尺牘
我們后世人看晚明旅游者的精神世界,還有一個捷徑,就是通過晚明人的尺牘(即書信)。尺牘在當時是很普遍的一種文體。古時郵路不如今天快捷,可想象一下,那時的人用毛筆蘸著墨汁,在宣紙上豎排著寫信,本身就是件很雅致的事情,寫好了,封上交給郵差,然后看著書,喝著茶,聽著雨打芭蕉,等朋友復信,豈不是一種很美的意境?不過晚明人留下來的尺牘,多半是“同性戀”的書信。他們是“同志”,是在山水之游上的志同道合者。如王士性寫給朋友的信中云:“家有茅屋數櫞,在郭東水曲,清溪白石,游魚娓娓,無不可人。上有竹林蔭覆溪橋,風晨月夕,聲色兩絕。”“其地有青山左環,綠水右抱,竹邊松下,猿鹿近人……會心處口不能言。”“政成之暇,五湖之內,七十二峰之頂,云霞作態,魚鳥親人,致足樂也。”這些魅力獨具的書信,是中國紀游文學的絕佳補充。
四、晚明旅游者的精神世界
晚明旅游者的山水價值取向與傳統儒家差別很大,而與道家的一些思想大致相合。他們觀照山水的著眼點在于山水對個體生命的精神價值,山水調攝生理與平衡心理的養生價值,還有娛情適性的審美價值。而不大注意從山水中尋求道德底蘊。魏晉人面對山水多歸之于老莊的虛無,而晚明人卻著意于現實的享受。魏晉文人在對待自己的個人價值上,一直往“大”處看,這樣他們就不把圣賢放在眼里,就可以傲視天下,做出許多桀驁不馴的狂態來。明代文人恰恰相反,他們總是把自己往“小”處看,在他們心里,個人是極其渺小的,他們生活在一個無能為力的世界中,失去了直面世界的信心,于是只好用旅游來排遣心中的郁悶。
晚明啟蒙主義的基本精神是尊人貴生。比如高濂在《遵生八箋》中,就有一章專門講賞玩山水的事。勸世人要及時游覽,莫要辜負美麗的生命時光。“四時游冶,一歲韶華,毋令過眼成空,當白偷閑尋樂”。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了天地是生命之源,人必須經常與清新潔凈的自然環境接觸,汲取天地山川的清氣靈液,才能健康長壽。我國道家在這方面有精深的研究,明人講山水的養生功效就受道家影響。袁宏道說:“湖山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始知真愈病者,無逾山水。”他弟弟袁中道也感慨地說,“聽泉看山,不覺沉疴頓起。”感到“神骨俱清,百病消除。”因為山水對于個體生命,不僅有補益生理、頤養天年的作用,還有調節心理的功能,登山臨水往往使人心胸更加開闊,不太計較俗世的功名利祿。明代杰出的散文大家張岱,年少時是個紈绔子弟,喜好繁華,好鮮衣美食,好花鳥蟲魚,好燈火熱鬧,可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開始避居山林,迷戀自然山水。對他來說,現實越是冷酷、無情,他就越是珍愛山水的這一片癡情。他在散文里(《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用深情的筆墨,保留了一個未經污染的清涼世界,這是他心中永存的境界,也是令我們后人無限神往的境界。
晚明人雖好游成癖,但仍以己為主,以山水為賓,是“狎山水而娛己”。因此,心只在審美,心只在景色,而尚未與科學搭界。到了明末,徐霞客則發展為以山水為主,以己為賓,以客觀描寫天下為己任。“以身許山水”,才會有科學的觀察。“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乃以一隅自限耶?”但是反過來看,如果沒有全社會的好游風氣,則造就不了徐霞客這樣的人物以及這樣的觀察。因為對山水的景色描寫在漫長的歷史中已經走到了極致。因而游中原地區已無甚奇,“其奇絕者閩、粵、楚、蜀、滇、黔,百蠻荒徼之區。”既然對山水之好近乎狂熱,那么游蹤之廣之遠,也是前所未有的,只要是奇絕之處,即使天涯海角也要去,所以才有徐霞客的遠走滇黔。而且更進一步,從一般的旅游喜好景色,進而“審視山脈如何去來,水脈如何分合,既得大勢,然后一丘一壑,支搜節討。”即從娛樂進入求知的境界。
山水之好歷朝歷代都有,明代特有的是將山水之好發展為對科學的追求。至于對人文社會的觀察的愛好,則在明代為極突出之特例。正因為晚明社會追求人的正常生活,并把日常生活表現在文學作品中,視日常生活為人倫大事。摒棄假道學的空談性命,沖破程朱理學的堤防。有了這樣的基礎才會對人文社會進行細密的觀察,把社會風俗當成研究記錄的對象,并將如畫的自然景色與社會的風俗融會在一起,在旅游的同時注意到多彩的人文世界。如袁宏道喜愛的不但是吳越的山水,還包括吳越的社會。他游蘇州虎丘不只是看風景,流連名勝古跡,而且特地挑選中秋佳節去觀賞,要看的就是社會景觀。
一直到明代中期,旅游還不被當成是正經事。如明代哲學家湛若水以形游為下,以神游為上,以天游為上上。意思是說,不需要什么實質性的旅游,只要在心里想想就夠了。這種觀點具有一定代表性,可見在當時,旅游仍然不是什么高尚的事。而到了明后期,旅游已變成為一種“名高”之事了。謝肇涮說:“夫世之游者,為名高也。”再也不把形游當成是下三等了。巧的是,其時也同樣有人將游分為三種,但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概念。鄒光迪說:“夫游有三。一天游,一人游,一俗游。……余不能天游而大厭俗游,庶幾人游已乎。”從根本上提高了湛若水所謂不上臺面的“形游”的地位。袁宏道甚至宣言:天下有大敗興事三,山水朋友不相湊,一敗興也;朋友忙,相聚不及,二敗興也;游非其時,或花落山枯,三敗興也。
五、結語
雖然從晚明開始,中國人已經開始將旅游看成是件正經事,但清代以后旅游風氣又衰落下去,一直到清末民初,游風才又漸漸興盛起來。但限于經濟條件,未能成為一門產業。真正將旅游發展成一種產業是改革開放以后,尤其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事,而到本世紀初則成為國民經濟中的一項重要產業。但在旅游業一片興旺發達中,也有令人擔憂的一面。就是大家普遍缺乏明代文人的雅趣,人文精神的欠缺和喪失,是當代世界精神的基本狀況。晚明文學家謝肇涮曾說,讀未曾見之書,歷未曾到之山水,如獲至寶、嘗異味,一段奇快,難以語人也。可現在紛紛塵世,五色迷目,熱愛物質的人遠比熱愛思想熱愛精神生活的人多。在這樣的時候,回顧明代士人的旅游活動,追念他們曾經的精神世界,無疑會給我們以別樣的啟迪,我們的旅游活動或因這驀然回首而變得更具傳統文化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