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新時期的《金瓶梅》研究中,社會歷史批評是被廣泛使用的一種研究方法。本文通過對新時期《金瓶梅》研究中的社會歷史批評的回顧,旨在反思對于《金瓶梅》的社會歷史研究的合理性與局限性。
關鍵詞: 《金瓶梅》 社會歷史批評 缺陷
社會歷史批評方法自從馬克思主義在上個世紀20年代從蘇聯、日本引進以來,一直在我國的文學研究中占據著主導地位。到了新時期,文學批評走向多元化,但社會歷史批評方法仍然在被普遍運用。在新時期的《金瓶梅》研究中,社會歷史批評是一種主要的研究方法。
社會歷史批評方法關注經濟、政治對文學創作的決定關系,注重對文學家的階級屬性及世界觀的分析,以“政治第一、藝術第二”的原則來評定文學的思想價值。這種批評方法的合理性在于:深刻地認識到文學和文學形象具有階級性,把文學作品和文學形象置于某一時期的歷史文化座標系上,或者置于社會的廣闊背景中,進行微觀的考察和宏觀的評述,這無疑深化了對文學作品的內容和思想的研究,彌補了以往文學研究僅限于感性品評的嚴重缺失。
一、新時期對《金瓶梅》的社會歷史批評研究主要表現在主題研究和形象研究等方面。
(一)在主題研究上,一部分學者通過對《金瓶梅》的社會學分析,認為這部作品的主題是對明代中葉的黑暗社會的充分暴露。其中較系統地闡述“暴露說”的是黃霖的《我國暴露文學的杰構〈金瓶梅〉》(1986年),認為在我國的文學史上,《金瓶梅詞話》的最大特色就是“暴露”:暴露的廣度涉及朝廷、奴婢、士林、市井、政治、經濟、人心、道德,“罵盡諸色”;并且把聚光燈對準了皇帝,以同情的筆觸表現被統治、被壓迫人民的苦難與反抗,敢于面對現實中尖銳的政治問題,體現了暴露的深度。其他如孫遜的《論〈金瓶梅〉的思想意義》(1980年),袁世碩的《〈金瓶梅〉平議》(1985年),郭豫適的《〈金瓶梅〉簡論》(1984年),等等,都持這種看法。也有學者從中國古代思想和明代社會思潮入手,指出《金瓶梅》的主題是揭露性自由造成各種人物的悲劇結局。如王志武先生的《〈金瓶梅〉人物悲劇論》(1992年),認為《金瓶梅》作者用先揚后抑的手法,寫明代中后期個性解放、個性自由這種時代呼聲和傾向掩蓋下的另一種傾向——性自由風尚,以及這種行為造成的個人悲劇、家庭悲劇和社會悲劇,以此來成就一部警世之作,立論扎實,論證嚴密,頗有說服力。另有學者主張“新興商人悲劇說”。如盧興基的《論〈金瓶梅〉——16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1987年),認為《金瓶梅》通過描述“一個新興商人西門慶及其家庭的興衰,他的廣泛的社會網絡和私生活,他是如何發家致富,又是如何縱欲身亡的歷史”,體現了一出人生的悲劇。再如李時人的《〈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社會風俗史》(1987年),提出:“西門慶的悲劇從本質上說是前資本主義中國商人的歷史悲劇。”并詳細分析了產生這一悲劇的社會的、文化傳統的原因。還有朱俊亭的《論〈金瓶梅〉悲劇的社會意義》(1982年),認為:“《金瓶梅》時代的新興商人市民階層走向了‘革命要素’的反面。這構成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實際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沖突。”還有主張“為市民寫照說”的學者。如吳紅、胡邦煒在《〈金瓶梅〉的思想和藝術》(1987年)中指出:“《金瓶梅》一書,不僅深刻而全面地揭露了封建末世的明代社會腐朽墮落的情況,同時也立體而生動地表現和反映了明代社會新興市民階層的生活、思想和愿望……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為市民階層寫照的長篇小說。”同時,“《金瓶梅》通過對明代中葉商人生活的廣泛描寫,也反映和表現了那個時期城市商人、市民階層和傳統社會已不相同的倫理觀念和價值觀念”。還有學者提出“憤世嫉俗”說。如劉輝的《〈金瓶梅〉研究十年》(1990年),認為:“《金瓶梅》的創作主旨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憤世嫉俗。作品通過西門慶一生的發跡變泰、興衰榮辱揭示了處于封建制度末世的明代社會的真實內幕……真實地揭示出封建社會必然崩潰沒落的趨勢,這正是其不可磨滅的思想價值所在。”另外,還有“社會風俗史說”。如李時人的《〈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社會風俗史》(1987年)從分析晚明社會思潮入手,論述《金瓶梅》的社會意義,認為從它反映時代社會生活的廣度和真實性看,“它是一部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的社會風俗史”。
(二)在形象研究上,大家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對西門慶形象的研究上。社會歷史批評的研究者們從西門慶的階級屬性與形象意義等方面進行了深刻的分析。
關于西門慶的階級屬性,一部分學者認為他是封建階級的一員。如張俊稱他為“地霸、酷吏、巨商三合一的人物”(《歷史的貢獻》,1986年),沈天佑稱他為“商人、惡霸、官僚三位一體的人物形象”(《金瓶梅紅樓夢縱橫談》,1990年),趙景深稱他為“巨商地主”(《〈金瓶梅〉的題材主題與人物》,1980年),魏崇新稱他是“富商、官僚兩位一體的人物”(《〈金瓶梅〉藝術簡論》,1988年)。也有學者并不否定西門慶形象的封建性,但強調西門慶作為商人的階級屬性。如蔡國梁認為西門慶“表現了明中葉資本主義萌芽時的新興商人勢力的崛起”(《〈金瓶梅〉是一部自然主義小說嗎?》,1982年)。張立德認為西門慶是富商、豪猾兼官僚,但強調他“身上有封建舊商人的印記,又有許多新商人的特點”,“是中國封建社會衰亡,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一個新商人的典型形象”(《一部“人性風俗史”杰作》,1989年)。李時人認為,西門慶的全部遭際都是以商業為基礎的,“西門慶的悲劇從本質上說是前資本主義中國商人的歷史悲劇”(《〈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后期社會風俗史》,1987年)。盧興基依據西門慶的經濟來源、經營原則、方式、思想,判斷他是一個新興商人(《論〈金瓶梅〉——16世紀一個新興商人的悲劇》,1987年)。羅小東稱西門慶是從“封建地主階級體系中蛻化出來的早期資產者的雛形”(《在現實的反思中求永恒》,1988年)。周克良稱“西門慶應該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的商業實業家”(《歷史的選擇和選擇歷史》,1993年)。
關于西門慶形象的意義,王志武先生認為,他是“生產疲軟、民不聊生、商業活動畸形發展狀態下惡的化身,腐朽的化身。這種人不僅在宋、元、明混亂之際有,在一切商業交換活動畸形發展的混亂條件下都會有”,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是一個千古典型(《〈金瓶梅〉人物悲劇論》,1992年)。田秉鍔認為,“西門慶是個前無古人、后啟來者的形象”,西門慶能“壽終正寢,其生存的‘合理性’就在于他是整個社會機制的一部分,有經濟的依托,有道德的縱容。由《金瓶梅》向上追溯,還沒有哪一部小說寫出過一個與社會現狀如此貼合的形象”(《〈金瓶梅〉人物形象之謎》,1989年)。周克良論述了這一形象在思想意識方面的突破,認為西門慶的“文化思想意識正是晚明社會生活現實和流行的觀念心理的概括,這種思想意識,對宋明理學大一統的文化思想意識而言,是一爆炸性的突破,它是‘心學’業已解體,整個理學走向解體的標志。西門慶這個中國傳統叛逆的產生,究竟和他的母體《金瓶梅》一樣,是歷史的選擇”(《歷史的選擇和選擇歷史》,1993年)。吳組緗認為,西門慶“這樣的人物,只有在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中國家長制的封建宗法的社會土壤中才能孕育出來;如果沒有明中葉以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萌芽的時代條件,也不可能產生。所以西門慶是一個具有非常深刻社會意義和時代意義的典型形象”(《關于〈金瓶梅〉的漫談》,1993年)。
二、目前《金瓶梅》研究中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存在著明顯的缺陷。
首先,這種社會歷史批評的方法表現出機械社會學的傾向,忽視了對于《金瓶梅》作為文學作品而具有的詩性本質的關照。這方面的研究者認為文本與語境、文學與政治之間沒有界限,故將文學文本與其他各種文本與檔案進行平等的對待,并未將文學作為一種外于社會政治歷史的特殊表達形式,過度強調作家社會屬性的政治性質,只看重作品對于社會生活的所謂“真實的反映”,從而忽視了作家個體人格的社會意義和作品自身的社會歷史價值。
其次,目前《金瓶梅》研究中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容易流于片面的是非判斷。這些研究者本身自覺不自覺地持有鮮明的政治、意識形態的立場,因此對于《金瓶梅》中的封建制度、封建文化容易作出一種片面的否定和批判,卻忽視了將一種制度、文化充分地歷史化的重要性。對于自己的批判立場、自己在批評運作中所起的作用與扮演的角色,也缺乏反思的態度。
再次,對于《金瓶梅》與該文本所產生的歷史語境的關系,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的理解顯得過于簡單。這主要表現在兩點。
其一,在《金瓶梅》與其作者蘭陵笑笑生關系的研究方面,許多研究者都是通過利用已有的《金瓶梅》作者考證的成果來立論(我們從《金瓶梅》作者的考證熱就可以看到這一點,而這種考證的意義也在此,有些社會歷史批評研究者本身也是考證派,比如黃霖),這其實是在文本的局部歷史語境中研究文本,或者說研究文本與具體歷史事件的關系。但是,已有的社會歷史批評的研究卻只停留在傳統的“知人論世”的層面,其實質是一種機械唯物論的反映論。這種研究的局限在于,僅僅簡單強調作家的生平遭際、創作背景、創作心理和創作手法,忽視了文本所暴露的作家被壓抑的無意識,及其對社會權力壓抑的反抗顛覆和創造出的具有解構意義的新敘事。我們應將這些個別的審美或敘事形式的生產看作是作家自身獨立的意識形態行為,看作是對其真實矛盾的想象性的解決,作者的這種創作行為本身就是為不可解決的社會矛盾發明想象的或形式的解決辦法,這是一種能動的干涉解決,而不是被動的反映。
其二,在《金瓶梅》文本本身與其所產生的歷史語境——明代中葉社會的關系的研究方面,社會歷史批評的研究者總是不自覺地預先設定一個命題:《金瓶梅》所產生的歷史語境具有該作品文本本身無法達到的真實性和具體性。因此,這些研究者們認定《金瓶梅》的研究任務就是試圖再現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原意,他的世界觀,以及當時的文化歷史背景。這種看似尊重歷史的實證主義式的研究恰恰將自己的研究對象非歷史化了。因為文學文本的生產也是歷史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脫離了歷史的孤立的“鏡子”,文學文本的產生過程與其歷史語境之間是一種相互作用的關系,社會存在生產了文學文本也由文學文本而產生。現有的《金瓶梅》的社會歷史批評忽視了對《金瓶梅》文學文本本身對于其歷史語境的“反作用”的研究。
最后,《金瓶梅》的社會歷史批評中的階級分析的方法,也有其不夠深刻的地方。相對于那種對單一階級的研究,對《金瓶梅》的更深刻的分析應該是放在社會群體的層面中去研究,在關系中研究階級,即把《金瓶梅》這一個別文本視為階級話語的最小可讀單位,在統治階級的主流文化與被統治階級的對立文化之間的(結構上是對話性的,本質上是對抗性的)的關系中來審視其社會歷史價值。借此,我們也才能真正恢復和重建《金瓶梅》的那個完整的歷史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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