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祝福》作為《彷徨》的首篇,體現出魯迅創作的轉變,即從《祝福》開始,魯迅的創作傾向由注重外在的啟蒙轉向內在自我情懷的抒發。因此,通過《祝福》來分析作家的創傷性記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行性。《祝福》中的祥林嫂和“我”在一定程度上都具有魯迅的影子。
關鍵詞: 《祝福》 創傷性記憶 魯迅
作品《祝福》寫于1924年2月7日,是小說集《彷徨》的首篇。魯迅寫完《補天》后擱筆一年多沒創作小說,重新拾筆后的首篇小說就是《祝福》。那么魯迅前后的小說創作有沒有什么變化?如果有變化,又是什么原因導致的呢?
李長之先生曾談道:“方便的說法,就是這四篇:《故鄉》、《社戲》、《祝福》和《傷逝》,乃是更清清楚楚地代表一種主觀的、傷感的、浪漫氣氛的東西。”[1]盡管他所說的“浪漫氣氛”的話語不夠準確,但他認為《祝福》表達的是一種主觀的、傷感的東西,卻有一定的見地。換句話說,《祝福》反映了作家自身的主觀傷感的內容。
不僅李長之有這樣的認識,王曉明先生也曾經分析道:“在他的小說中,《祝福》是一個轉折,正從這一篇起,他的自我分析正式登場了。他把它排在《彷徨》的卷首,這從他的小說的變化來看,不正是一個恰當的提示嗎?”[2]這段話表明:《祝福》開始關注作家個體內在的自我分析,魯迅小說的創作傾向開始由外部轉向內部了。這也形成《吶喊》和《彷徨》創作的不同特點:《吶喊》更側重于社會分析,而《彷徨》更側重于作家個體的體驗和內心的分析。
李歐梵也產生過相類似的看法:“可以說在《吶喊》諸篇中魯迅是在揭示他的中國同胞的集體的精神的病,亦即國民性,這種探索在《阿Q正傳》中得到了某種失望的結論。而在《彷徨》諸篇中魯迅已開始轉向自己的內心,解剖了那種似乎是無法解脫的偏重主觀的失敗的深處。”[3]
盡管他們的觀點不盡相同,但是他們的認識有一個共同點,就是《祝福》轉入了作家的自我分析,它反映了作家自身的思想、情感、意識。
既然在一定程度上,《祝福》反映了作家的自我分析,那么通過對《祝福》的挖掘,就有可能分析出作家內在的思想、情感、意識。為什么作家會創作《祝福》,作品中人物的創傷性記憶和魯迅的創傷性記憶存在什么關系?從《祝福》開始,魯迅的創作傾向由注重外在的啟蒙轉向內在自我情懷的抒發,是由魯迅的思想矛盾和具體的生活經歷出發而產生的。
從著名的“幻燈片事件”之后,魯迅萌發了棄醫從文、改造國民性的志向。于是1906年秋天,魯迅與許壽裳、蘇曼殊等人籌劃辦《新生》,但因經費無著、稿件匱乏,終于以失敗而告終。這件事對魯迅的打擊很大,正如他在《〈吶喊〉自序》中所說:“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4]由此可以想見魯迅當初充滿了追求希望的激情和力量,當遭遇了現實的打擊后,他的思想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矛盾之中,一方面還存在著啟蒙的希望,另一方面感到現實的沉重和啟蒙理想的難以實現。陳留生這樣分析道:“就總體而言,從《新生》的失敗到《狂人日記》誕生這十幾年時間里,他主要沉浸于絕望的焦慮與痛苦的反思之中……而在日常的言行中,特別是在對外界的影響方面,他幾乎放棄了啟蒙的思想和意愿:就社會角色而言,他很少作為一個啟蒙者形象在社會舞臺上出現。”[5]所以,我們在《〈吶喊〉自序》里才感覺到:魯迅雖然還存在著擔當啟蒙者的意識,但骨子里已經帶有矛盾和困惑的情感。正因為如此,魯迅在創作完《補天》之后,就基本上擱筆一年多沒寫小說。但突如其來的事件卻激發了他小說創作的又一次高峰,使他創作出了《彷徨》。而《彷徨》集恰恰就反映了魯迅遭遇了啟蒙經歷的挫敗后,內心的迷茫、矛盾、痛苦、絕望。
在創作《祝福》前,魯迅經歷的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就是1923年7月,兄弟間的失和。當社會的打擊向他襲來的時候,他還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和力量支柱放在大家庭的經營上。然而親情一旦瓦解,人生的意義和支柱就大大動搖了。1923年7月14日,魯迅和羽太信子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沖突,隨后和周作人鬧翻了。沖突后的第五天,周作人親自送上了一封絕交信:“魯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請不要再到后邊院子里來,沒有別的話。愿你安心,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6]從此兄弟二人絕交。這件事給予魯迅極大的打擊。他的身體為此患了大病,在日記里頻頻有所記載:9月24日,有“咳嗽,似中寒”的記錄;10月1日,則“大發熱”;到11月8日,“始廢粥進飯,距始病時三十九日矣”。兄弟失和不僅僅給魯迅帶來身體上的打擊,他的精神、心靈也深受重創。1923年8月初,魯迅就遷往西城的磚塔胡同六十一號,八道灣十一號的大家庭隨之瓦解了。他原打算一個人搬走,他對朱安說:“你要么留在八道灣陪母親住,要么回紹興娘家,我會按月寄錢供養你。”但朱安的回答讓魯迅出乎意料:“八道灣我不能住,因為你搬過去,娘娘遲早也要跟過去的,我獨個人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么呢?……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人替你燒飯、縫補、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過去。”[7]魯迅本想借此機會擺脫朱安,卸下無愛的婚姻包袱。然而朱安的隱忍與執著,卻讓魯迅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明白對方是和他一樣的無辜的犧牲品,所以棄之不忍。同時他也知道紹興存在的風俗,會給朱安帶來致命的打擊。正如俞芳談到的那樣:“紹興風俗,一個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人們就認為這是被夫家‘休’回去的,那時家人的歧視,輿論的譴責,將無情地向她襲來,從此她的處境將不堪設想,還有她家庭的社會地位,也將一落千丈。性格軟弱的女人,一般說是擋不住這種遭遇的,有的竟會自殺,了此一生。”[8]正因為魯迅知道紹興的風俗,所以他才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他為對方考慮得越多,自己的真情實感就被壓抑得越深,他的心理就越痛苦。然而他又沒辦法徹底忽略自己的真實感受,從之不能。所以不管是舍棄還是選擇,都讓他萬分痛苦矛盾。最終他出于對無辜者的不忍和對母親的孝心,繼續背負著巨大的情感包袱。在社會中,他一次次遭遇希望的幻滅和打擊;在親情里,他又失去了最親近的弟弟。再加上兄弟失和后,他獨自和朱安搬出八道灣的住處,又不得不時時面對無愛的婚姻。而這些情感的巨大傷痛,又無法遣懷,無處可訴。可以想見,此時此刻,魯迅的心理面臨著多么大的創傷啊。
而時隔不久,也就是在1924年2月7日,即農歷正月初三,魯迅就寫成了小說《祝福》。小說構思和創作的時間恰恰也是舉行“祝福”儀式的時節。而李歐梵談道:“《祝福》是魯迅小說中最強烈的悲劇描寫的作品之一。”[9]可見《祝福》的情感基調和魯迅此時悲憤的心態是相吻合的。這絕對不是一種巧合,而是作家有意識的安排。正是因為魯迅本人的創傷性經歷,激起了他內心強烈的矛盾、悲憤之情,到了不吐不快的時候,才促發了他的創作。就像李歐梵評論的那樣:“他的個人主義是被包裝在創作中;惟有靠著創作這個方式,他才能將個人的勞苦與焦慮,借著社會這個大主題引領出來。”[9]于是,魯迅創作了《祝福》,借此表達個人內心的憤懣和彷徨。
因此通過《祝福》來分析作家的創傷性記憶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如何理解《祝福》對魯迅創傷性記憶的體現問題,存在著這樣的認識:《祝福》中的祥林嫂帶有朱安的痕跡,而敘述者“我”體現了魯迅本人的隱秘心理。陳留生談道:“也許正是朱安及與她那次交談,引發了魯迅對中國婦女命運與前途的思考,并把這種思考通過小說的形式展現了出來。雖然朱安不等于祥林嫂,但她卻與祥林嫂具有相似的性格。細究起來,朱安雖有丈夫,但名存實無,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她都在守活寡,就在這個意義上說,她與死了丈夫的祥林嫂的遭逢是相通的。朱安不愿意離開周家,其動機與祥林嫂如出一轍。……也許,在潛意識里面他希望清除掉朱安這個他追求個人生活途程中的絆腳石,因此,才有了依照朱安性格邏輯發展而來的祥林嫂最后走向死亡,也正因為如此,魯迅才想到內心的不安與負疚,才不斷地絮叨自己的回答。但最終,他還是開脫了自己……這一結尾對眾神靈雖不乏反諷含義,但卻是‘我’心靈得到解脫的真切寫照。也許,這祝福也可視為魯迅慶幸自己終于可以告別無愛婚姻的愉悅心態的一種潛意識流露吧。”[11]張龍福也有過類似的觀點:“小說當構思、創作于大年前后之間,恰逢作者故鄉‘祝福’時節。更不尋常的是,這是‘兄弟失和’后,作者被逐出大家庭、孤寂悲苦地度過的第一個春節。當此之時,懷鄉思舊之意在所難免,親情破裂之痛必當更甚。盡管身邊有朱安陪伴,但朱安的在場不僅不能減輕,反而只能加重作者的孤寂郁悶。……細細品味便不難看出,小說中‘我’的寂寞、無聊、想要出走等種種心理感受與思想情緒,恰恰十分契合此時魯迅在現實家庭生活中面對朱安時的特定心境。從一定意義上說,‘我’的形象也正是魯迅本人身陷精神困境的某種藝術寫照,在較大程度上折射出魯迅在現實中極為復雜的真實的生活心態……如果說在祥林嫂的身上隱隱約約地晃動著朱安的影子,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吧。……既然在現實生活中不忍傷害朱安以求取人性的自由,那么生命本能欲求的強大力量必然通過非現實的藝術方式來為自己開辟得以宣泄、獲取滿足的合適途徑,作為‘恰恰是直覺和真正創造的基礎’的無意識自然會被激發到一個最為活躍的興奮狀態,自動地引領作者的藝術思維順遂其隱秘的愿望作定向式的推進、展開,于是在小說中祥林嫂也只得被趕出家門流落至死,最終成為作者無意識的‘謀殺’對象。可以說,小說《祝福》的整個創作過程,就是作者逐漸化解、宣泄自己精神郁悶的過程,也是作者無意識自我搏戰取得心靈平靜的過程。作者最終贏得了勝利,他以獨特的小說創作成功地療治、撫慰了自己的心靈創傷。”[12]
這種觀點雖然從某種角度談到了小說對作家創傷性記憶的體現,但是這種聯系卻不免過于死板和牽強。我認為,小說中的祥林嫂和“我”在一定程度上都帶有作家的痕跡。“我”和祥林嫂身上有兩個共同點:孤苦無依和對魂靈有無的困惑。作品中的“我”本來是魯鎮人,漂泊在外回到了故鄉,“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從這里可以看出,作品中的“我”已是離家的游子,出門在外漂泊的困頓自不必說,連退守和休憩的家園也沒有了,無異于沒有根的一片孤葉。沒有家,也就沒有躲風避雨的地方,注定要與孤苦無依結伴。“我”所寄寓的處所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的宅子。能夠寄寓,想必已經沒有別的更親近的關系。然而這樣的容身之處,也遠非什么樂土。因為魯四老爺和“我”談話是總不投機的。所以在四叔家里,“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剩”字指多余、遺留下來的意思。在這里作家并不是無端用這個字的,分明表達出“我”被厭棄,在故鄉成為多余人的意義。當“我”決定離開魯鎮時,魯四老爺并不很留,也分明表現出了本家的態度。連“我”將要去的城里,也是“往日同游的朋友”,“已經云散”。可見作品中的“我”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被拋棄在故鄉和故鄉人之外,孤苦無依。
魯迅本人的經歷和作品中“我”的記憶存在著相似之處。魯迅曾屢次對人說:“我是被家中的日本女人放逐出來的。”[13]自從兄弟失和之后,八道灣的大家庭就四分五裂了。雖然還有母親的慈愛,但婚姻的悲劇和生活的苦果,很大一部分也正是母親親手制造的。志同道合的兄弟,慈愛的母親,這些親情都墜落了,他幾乎成為一個真正孤獨的人。身邊唯一陪伴的是一個他并不愛的女人,讓他感到沉重無奈的婚姻。他被親情和愛情拋棄在外的孤獨和百無聊賴,與“我”的孤苦無依是相似的。而祥林嫂在魯鎮只是會說話的工具。她自從兩次守寡,又經歷喪子之痛后,最終被魯四老爺家驅逐出門而行乞。而魯鎮的其他人對她是漠不關心的,只有鑒賞、嘲笑、蔑視。所以祥林嫂也是孤苦無依的。從另一方面來看,“我”在面臨祥林嫂關于魂靈有無問題的詢問時,“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14]“我”對于魂靈有無問題的不確定,事實上反映出魯迅對希望和未來的矛盾和迷茫態度。魯迅曾經懷有過對希望的憧憬,也試圖有所為,但經歷了現實之后,發現未來帶來更多的是絕望。但同時覺得這思想過于黑暗,希望并沒有完全放棄,有聊勝于無吧。祥林嫂對于生死的困惑之問,也恰恰體現了魯迅對生死的思考。直到十幾年后,面臨死亡之時,他才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解答:“這個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可見魯迅也和祥林嫂一樣,一直在思考魂靈有無的問題。
從這里可以看出:《祝福》中的祥林嫂和“我”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魯迅的影子,不能簡單將某個人物和魯迅對等。通過對祥林嫂和“我”創傷性記憶的分析,可以體現出魯迅的創傷性記憶:社會啟蒙理想的受挫,兄弟失和,無愛的婚姻。這些創傷性記憶雖然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左右,但影響了魯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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