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董橋的散文竟使我不知不覺地聯想到了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這是因為他們倆人的文字中都蘊含著一種“甜美的神傷”——一種令人回味無窮,然而又使人黯然傷感的蒼涼之美。但是我發覺董橋散文的顯著品質首先是其甜美和艷麗,像一整片一整片的郁金香,色澤和味香同時撲面而來。諸多篇章都有一份濃郁的典雅“女人氣質”:溫馨的、傷感的、亮麗的、哀怨的、憂郁的、懷舊的、淡雅的,有時乃至是像演員湯唯扮演的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灘的美人似的,嘴唇上涂了深紅深紅的口紅,那是那個年代上海風雅美人的Persona(面具)。這似乎是一種早已失落的作為“舊時月色”的情調,同二十一世紀后現代瑣碎化的和物質至上的庸俗文化格格不入,卻依然能喚起眾多讀者出神入化的共鳴和神思。因為從小在上海長大,筆者的飲食口味總是偏向于甜甜的佳肴,就連咖啡也要多加幾塊糖;董橋有一篇散文的標題為“文字下酒,吃得風流”,品讀他的文字,竟似品嘗同樣風味的江浙佳肴一般。
記得出國那一年(1992),就在一位朋友家看到過一本董橋的散文集,隨手翻了一下,便感到了一種美文的震懾之力。來到美國之后,陸陸續續買了他的幾本集子如《從前》、《品味歷程》、《今朝風月好》和《故事》,工作之余隨便翻閱;最近又加了一本江蘇文藝出版社編選的《舊時月色》,其中尤以《從前》和《故事》兩書中收集的妙文令人嘆為觀止。作為一個辦報刊出身的人,董橋的文采和中西學問不免使人驚嘆,難怪他當年主辦《文匯》和《明報月刊》,吸引和聚集了文壇江湖中的各位高手,如李歐梵,如劉紹銘,如劉再復;各路大仙略施風騷,一時洛陽紙貴,一刊難求。董橋的散文大致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談各種古玩收藏,包括各種珍本書籍的收藏;另一類是回憶他所遭遇的各類人物,這些人大都是舊時代的文化遺老遺少;還有一類則是談論時事的雜感。三類文字中,我最喜歡讀的是董橋回憶舊朋新友的文筆。沉浸在董橋的文字里,一不小心便會為他敘說的人物所感動神傷。有時乃至會夢幻自己仿佛發生了時代錯位,情不自禁地愛上了他那種以舊上海典雅女人形象出現的文字。
近年來也讀了余光中、木心、吳魯芹和劉再復的散文,總感到遠不如董橋的古雅、秀麗和風情萬種。也曾欣賞過楊絳、沙葉新、周國平和張宗子的文采,還有一些上海的幾位學者友人如許紀霖、李天鋼、陳克艱和朱學勤的學者散文。尤其是楊絳,她的薄薄一冊《將飲茶》所透露的淡淡情懷,用英文中的Serenity(靜怡飄然)一詞來描敘,恐怕還是難盡其千古之蒼涼,尤其在品嘗了錢鐘書散文的深奧和尖刻之后,那真像是冬天過后一陣清爽的春風。現在再回想余秋雨的散文集《文化苦旅》,盡管也有其獨特的文采,但那是一種帶著鄉土氣的文采。從很早開始就不喜歡魯迅的風格,總覺得那種冷嘲熱諷的文風太尖刻、太冷峻,也太凄涼,但魯迅的文章常常給人以極大的思想震懾之力,很多人不知不覺就會學上那種風格,畢竟冷嘲熱諷、挖苦譏笑和揭人之短是最容易學會的,而林語堂、胡適之那種厚道的風格則很難學。
前幾年大陸文壇上曾流傳“香港是文化的沙漠”?,F在再回過頭來看,那不過是大陸人的偏見和莫名其妙的高傲。董橋的散文恐怕就像唐君毅先生的新儒學研究一樣,是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的大陸不可能在一兩代人的時間里重新復興的傳統文化的奇葩。董先生的中文和西學功底之深著實令人嘆服,這種功底已經高深到了將西學和古文融化在自己的文筆之中而不露痕跡。他的古色古香的文字可以寫成是“愛閑說”一篇那樣:“閑,得之內省者深,得之外鶩者淺?!倍^對西化的文字則可以寫成《故事》一書中“梅寶的嫁期”和“仿舊隨想”兩篇那樣,直接摻進大量不加翻譯的英文原句。雖然這幾篇文字都不能算是董橋拿手的好篇章,但我們從中卻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腳踏文化海洋兩岸的文化嫁接者,或者說“文化搭橋人”,更多融古文和西學于一體而不露痕跡的是這樣的敘說:“紐約世貿中心慘案是一響意識形態的暮鼓……美國朝野在衛道和匡時的夢中,驚見瓊樓的虛幻和榮華的無常。”讀董橋有時只是為了品嘗他那爐火純青的文字,有如看一部電影有時是為了欣賞一位演員的演技。
在一篇題為“讀梅”的隨筆妙文里,那種艷麗的風格可謂發揮得淋漓盡致:文章先以法國金粉青樓喜愛無拘無束的旅店生涯來開場,隨后作者風情萬種地感慨道:“我也愛住旅館,從小愛到老:紛繁的紅塵一扇隔心的門扉,如寄的人生一框息肩的窗欞;風雨濁酒的激蕩過后,露橋聞笛的微茫歇盡,那個寧靜的四維空間恰是疏煙淡日的孤館,沒有無垠的牽掛,沒有徒然的韁鎖,沒有飄緲的顧盼。蓬萊舊事的捍格,綠楊芳草的縈系,那個又陌生又熟悉的細雨庭院竟是滌蕩肝腸的凈地,日夜繞樑的是隨緣隨盡的叮嚀,叮嚀背負滿筐世味的過客拎起來跟放下去一樣自在。”在這些語句中,幾乎每一句都有自創的和沿襲古文的成語,其半文半白的神傷敘事,撲面而來的艷麗是董橋的文筆特有的,不敢說后無來者,但似乎可以講前無古人。就算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華麗抒情,華美是華美,但完全是純白話,失去了古文的雅麗。
同樣,董橋文字中蘊含古雅的字句比比皆是:“達爾文的進化論在文明睡眼惺忪之際敲響晨鐘,傳統價值應聲龜裂?!弊x到這樣的句子我仿佛聽到了教堂沉悶的鐘聲,然后聽到的是巨大的龜裂之聲。董橋在形容一位剛過半百、風韻猶存的白人女子時則說,“她的笑靨綻放出淺淺的嫵媚,朦朧的皺紋竟像淡云中的月色,懷抱的是嫻熟的風華”。描述一個五十年后第一次重逢的中學女生時,他說:“舊夢零落,無恙的畢竟是少年同學心中的風雨歸舟,扁扁的一葉終究載得動無涯的歌哭?!痹儆芯褪乔懊嫣岬降哪欠N“女性的溫柔”,就像他描寫一位三十上下的美國亞裔女士:“雍容的風韻里流著潺湲的媚態,兩朵淺淺的酒窩襯著一雙粼粼的鳳眼,那張細致的臉只剩了堅挺的鼻子凝得成一柱堅貞的玉山了?!?/p>
董橋的散文像是香甜的巧克力,但似乎缺少思想或論辯的魅力。董橋給一位幾十年前在倫敦認識的帶著甜甜笑容的女生寫信說,“慶幸人間還有無窮無盡的好書,那是上帝吃完豐盛的晚餐留給我們的一道甜品”。看來董橋自己也把好書看作是甜點,只不過他自己的回憶篇章常常是夾著神傷的甜品罷了。讀好書就像上好的教堂一樣,會使人潛移默化地走向良善。
然而筆者以為,像周國平和劉再復散文那樣的直接的思想魅力并不是世界一流的優美散文的必要元素,而且沒有直接表達“深刻思想”的純散文恐怕更加具有魅力,因為純散文的思想常常是蘊涵于那種藏而不露的溫馨敘事之中了;只要認真回味,讀者都會體悟到那寓意于淡淡的敘事之中人生真諦,就像讀完一部托爾斯泰或者是卡夫卡的小說,會體悟到人生的三昧一樣。
多年前法國思想家??抡f知識和思想作為一種話語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權力。近來一位意大利暢銷作家和哲學家艾柯(Umberto Eco)在一篇“論文學的某些功能”的隨筆中則說,觸摸不到的文字之美也可以形成一種自下而上的力量,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但丁的《神曲》,其故事和文字之美的力量勝過了教皇的權力,最后凝結成了意大利的民間語言和民族認同。同樣,我相信,朗朗上口和雋永的散文也會對人們有一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凝聚人們對傳統民族文化的認同。
如果說林語堂的散文像是蘇東坡“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放派風格(唐德剛的《胡適回憶》在某種程度上也承襲了這種豪放風格),而楊絳的文筆像是李清照的“綠肥紅瘦”、惜花凋零的憂怨派詞風,猶如清澈的潺潺泉水的清秀和溫馨,那么董橋的散文就仿佛像是北宋柳永婉約派詞人多愁善感、風情萬種,且華麗鋪張的辭章了,唱的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然而董橋最明顯的主色調卻是那種永恒的神傷,差不多貫穿于所有回憶舊時月色的篇章之中:“青澀的歲月常常是一生人最緬念的歲月。未必都是密樹濃蔭、遠山含翠的金粉記憶。也許是一個看云的心愿在嚴師的書齋里破滅,也許是一次黃昏的約會在聽雨的殘荷邊落空,幾十年后對著飄霜的兩鬢細細回想,心中塵封的懊恨一瞬間竟給冉冉飄起的暖意蓋掉了?!?/p>
董橋所描寫的故人,像云姑、文姨和顧小姐絕大多數都是身處新舊世界交替之際的時代邊緣人。那種神傷既是懷舊,也是對劇烈的新舊交替感到迷茫和無所適從。李歐梵的佳作《狐貍洞囈語》中有一篇“不了情:張愛玲和電影”的文評引用了傅雷評論張愛玲《傾城之戀》的一段神來之筆:“她陰沉的篇幅里,時時滲入輕松的筆調,俏皮的口吻,好比一些閃爍的磷火,教人分不清這微光是黃昏還是曙色?!泵髅髦琅f時的月色已如黃鶴一去不會復返,但又不是十分的甘心,往往沉浸到甜美的回味之中。那些人物往往會有水中浮萍一樣無所依靠的感覺,這是因為舊的時代已經隨流水逝去,而新的時代尚處在艱難的痛苦創生過程,以致會分不清自己是處在黃昏還是晨曦的沐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