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揚州有一市民怕祖傳寶貝損壞,就將一只瓷瓶賣給文物商店,得了18元。后經沈勝利鑒定,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國寶。
前不久,一個收藏家從香港買回十多件古玉,有玉璧、玉杯、玉翁仲,還有玉握豬等,興沖沖地拿來請沈勝利鑒定。沈老戴上教練花眼瞄了一眼即下結論:新仿的。
藏家不甘心:“那是回流文物啊,在香港買的,香港的古玩店老板還是守規矩的吧。”
沈老幽幽地回了一句:“古玩商中有儒商,但更多是奸商,香港概不例外。”
那人急得額頭出汗了,想必代價不小:“我已經給幾位專家看過了,都說真的。”
“你給人家咨詢費了嗎?如果給了,就可能給你吃糖精片。我不收費,沒有負擔,敢于說真話。再告訴你吧,這些東西都是在我的指導下,由揚州和蘇州玉雕廠師傅做的。我認得它們。”
“你、你,做假玉!”藏家好像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造假者原來是你沈勝利啊。
沈勝利嘆了一口氣后說:“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事啦,我是奉命指導他們做的,為國家創收外匯,但當時出境時說得明明白白:仿古玉器。后來人家當真玉賣,是不能怪罪于我頭上的。我早就提醒過了,當心回流文物!”
出身不好,只得去做仿古玉器
在上海古玩界說起沈勝利,幾乎無人不知,特別是瓷器和玉器這兩個門類,他擁有無可爭議的發言權。
沈勝利的父親是一位實業家,但當時都冠以“資本家”的“頭銜”,資本家的子女在學習、就業、婚姻等問題上基本上都遭遇類似賤民的待遇。沈勝利中學畢業后,正值父親的企業公私合營,并遷往合肥去。沈勝利的父親眼看兒子將來考大學基本無望,就讓他隨自己去了合肥,安排在廠里從最苦最累的工種做起,廠里一位老法師也有意教他學一門技術。但廠里的公方代表發覺后厲言指責:“沒有經過黨委的決定,怎么可以隨便安排人事?”
沈父一氣之下,讓沈勝利回上海自謀出路。臨行前送他一句話:“像我們這種人家出身的人,你不要心存妄想了,只能在技術上有所作為。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這句話,讓沈勝利受用了一輩子。后來,他被分配到上海市第六百貨公司當營業員。一年后,在干部下放的大潮中他也被安排到農村去與農民“三同”,因為表現不錯,后被調至上海市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當時一起調進去的有六人,兩個黨員,兩個團員,兩個群眾,沈就是群眾之一。“那一年我19歲,只想好好干,珍惜機會,多學技術。”沈勝利說,“公司在外灘黃浦公園對面的一幢英式洋房里,政治學習十幾天后,先通過考試再分配工作,別人學的是珠寶玉器,我考得不錯,但還是被分配到比較冷門的仿古玩組。”
一年后,沈勝利在組織安排下拜了一個師傅,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孫經品。孫經品13歲到上海闖世界,后在沙遜大廈(即后來的和平飯店)內開了一家古玩店,專做洋莊(外國人)生意,由于服務到位,講究誠信,在古玩收藏家中口碑很好。“拜師儀式上,師傅送我一件禮物,那是一塊碎瓷片,當時我就納悶了,送這玩意兒干嘛?后來才知道那是南宋修內司官窯的瓷片。2007年,我拿著這塊碎瓷片給復旦大學古陶瓷科學測試專家的看,他們驚嘆之余認為我們早在50年前就研究這個標本,太了不起了。”
后來沈勝利又拜了一位師傅,他叫周志強,建國前就在北京琉璃廠一帶做仿古玉的生意,此古玩店老板姓梁,他仿制的三代玉,古玩界稱之為“梁玉”,赫赫有名。幾十年的積累,使他仿古玉器的水平達到很高的水準。“有好幾次我跟他到博物館去鑒賞古玉,他常自夸地對我說:你看到了嗎?博物館館的專家有時也會打眼,這里頭就有我們老板做的東西啊。”沈勝利對記者說。
孫經品教沈勝利如何鑒定瓷器,周志強教他如何鑒定和仿制玉器。
回流文物不一定是真的
就在這種環境中,沈勝利夾緊尾巴做人,比別人更加勤奮地學知識,除了瓷器和玉器,還學鼻煙壺、象牙雕
刻、書畫等方面的鑒定知識,很快就能獨當一面了。
冷戰時期,中國處于西方國家的經濟封鎖之中,后來中蘇兩黨爭論,影響兩國正常關系,為了搞建設,必須賺取外匯,而外匯的來源之一,就是經營古玩所得。當時每年的廣交會上,中國古玩就是一宗外國人相當喜歡的商品。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從四省一市(江蘇、安徽、浙江、江西和上海)的古玩店、文物商店和民間征集古玩,然后經過精心遴選送至廣交會等渠道出口。沈勝利就整天做這個事,遴選,定級,然后請海關委托文管委鑒定并敲上火漆印后出口。而玉器和瓷器大多來自歷來有收藏淵藪的蘇州、揚州,沈勝利每月要去這兩個城市驗收貨品,為國家創收外匯,再苦再累,他心里也是相當自豪的。十年動亂結束后,古玩征集越來越困難了,畢竟這個東西不是再生資源啊,只會越來越少,于是公司決定經營仿古玉器。因為外國人有一部分客人并不是為了做生意而購買中國玉器的,他們純粹是出于愛好和敬重,新仿的古玉器只要做得逼真,把玩一下也能滿足尚古之心。于是沈勝利就到蘇州和揚州的玉器雕刻廠定樣,指導玉雕廠的師傅按照古代的形制加工,琮璜圭璧一應俱全。
“當時加工仿古玉器都用新疆和田籽料,當時一公斤籽料才100元,現在漲到幾百元一克了,今非昔比啊。而且當時的加工質量非常好,一點也不敢偷工減料,對外明講是仿古玉器,社會主義國家怎么能騙人呢?”沈勝利說。
90年代沈老去香港考察,在古玩店里看到不少帶沁色的古玉,其實就是當時經他們這個口子出境的。香港商人將新仿說成是老的,事實上賣得也差不多了,獲利無算,這是他們的事。沈勝利認定一條理:自己一定要說真話,決不坑人。現在經常有人從香港買來古玉請沈老鑒定,沈勝利提醒他們:“文物回流當然是好事,應該鼓勵,但眼睛要睜睜大啊。”
一言九鼎,救了一件國寶
在沈勝利的鑒寶經歷中,有幾件事是難以忘懷的,因為這是他的“得意之作”。
有一次他在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對收來的古玉器進行定級分檔,發現了一件由文物清理小組移交的黃玉瓶,高二十多厘米,材質上乘,雕刻精細,上口與底足自然外撇,中間鼓出,應該為觚式瓶。上口內外雕了一圈蕉葉紋,中間鼓出部分雕了三條螭龍,線條簡練,活龍活現。沈勝利當即認為這件寶物應為此類器具中的上品。后來,這件玉雕就送到了上海博物館,現在還陳列在玉器館里。
還有一次,揚州市文物商店請沈勝利去鑒定一件藍釉梅瓶。這件梅瓶是從民間得來的,其中有一段故事,物主是揚州的一個市民,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揚州市政府為了抗震,搭了許多抗震棚讓市民入住,正誼巷一位姓朱的市民藏有一件祖傳梅瓶,怕在地震中毀壞,就將它賣到揚州市文物商店,拿到區區18元錢。揚州市文物商店認為此瓶頂多也就是清代雍正年間的東西,并不太當回事,一直放在店內待沽。后來民間收藏熱勃興,沈勝利應邀前去鑒寶,與此瓶一照面后就兩眼發亮。梅瓶高43.5厘米,腹徑25厘米,溜肩鼓腹,線條流暢,藍釉白龍,釉彩鮮亮,白龍刻劃細膩,龍首與龍爪孔武有力,火珠周邊鑲有光焰,圖案的整體造型更加沒得說了,氣韻生動,酣暢淋漓。沈老當即判定是典型的元代遺珍。聽沈老這么一說,揚州文物商店的領導重視起來了,后來還請來故宮博院馮先銘先生和南京博物院的王志敏先生共同鑒定,兩位專家都一致認為沈勝利的結論完全正確,系元代江西景德鎮窯藍釉龍紋梅瓶,應為國寶重器。按目前市場行情,價值上億。現在,這件寶貝陳列在揚州博物館內,館方專門為鎮館之寶布置了一個專廳。
這樣的元代藍釉白龍紋梅瓶存世極少,世界上只有三件,一件在法國吉美博物館,一件在北京頤和園管理處,這兩件都沒有揚博的這件大。記者曾在《收藏家》雜志2001年第三期上見過關于這件國寶收購與鑒定的文章,那一期的封面就是這件梅瓶的照片。可見它的分量之重,在業內是普遍認可的。
搞收藏也要守規矩
動亂結束后,沈勝利這樣“出身不好”的專家也可以出國考察了,他去過法國、日本、美國、新加坡等國家,考察拍賣公司,走訪古玩商店,指導外國古玩商,鑒定文物并講課等。后來他調到文物商店工作,帶出了一批青年業務骨干。特別令人感激的是,他經常利用休息時間指導青年人,對照店內實物,傳授獨門秘技,不少聆聽過他教誨的人也都成了圈內響當當的“年輕的老法師”。
沈勝利從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退休后,又被上海國際拍賣公司聘為藝術品玉器牙刻顧問。2001年被上海衛視聘為特邀鑒定師。
在公司或文物商店工作時,沈勝利嚴格遵守不成文的規定,從不購買古玩文物把玩,更談不上做生意了。退休后才買幾件“過把癮”。在他不算太多的收藏品里,也不乏一些被別人漏掉而他慧眼發現的珍寶。
記者在他的鑒古精舍里欣賞了幾件寶貝。
先是兩件新古器時代的玉鉞,由剛玉打磨而成,經測試,硬度高達9度。形狀古樸,近正方形,一厚一薄,中間都挖有圓孔,那是穿繩與木棍連接用的,孔內留有臺階。整體打磨較精,帶有弧度的刃口還很鋒利。鉞原屬兵器類,為斧中小型者,是先民狩獵或爭戰時的武器,后來也作為禮器用于儀仗飾品及明堂禮樂舞蹈之用。沈老分別用了幾百元從東臺路和福佑路地攤上購得。
一件是戰國時期的青玉谷紋璧,這件璧形制相當規矩,直徑14厘米,系和田青玉質地,色為蟹殼青,局部有沁色,璧兩面均有排列均勻的谷紋。有意思的是玉璧邊緣刻有一行小字:“兩百卅九日”。我揣測可能是雕刻此件玉璧時所耗用的時間吧。沈老認為也有可能,因為據當時的工藝和設備,沒有兩百多天是難以完成的。現在利用現代化的設備做一件同樣規格的玉璧,也需要一個月左右呢。
西漢白玉乳釘紋劍璲也讓記者眼睛一亮,玉劍璲一半被沁成鐵繡紅,另一半呈雞骨白,但乳點依然清晰,排列整齊,型制端莊。與它連接的劍身已經嚴重銹蝕了,粘在一起,但這正是真實的歷史文化信息。
此外還有一件明代子剛玉牌,比目前可以見到的所有子剛牌都小,而且薄,長3厘米,寬26厘米,一面是薄意雕刻,兩高士,一臥坐溪畔林下,一攜琴而來,畫面安排妥帖。另一面刻了行書一聯:高山流水天然調,攜得琴來不用彈。落款“子剛”。沈老說:“早在有清一代,蘇州玉器業就將陸子剛奉為本業祖傳,頂禮膜拜。他所制之玉,刻款形式比較特別,均用圖章式印款,有陽文或陰文,有‘子岡、‘子剛、‘子崗制三種。我認為凡是‘子岡或‘子崗落款的,都應該打個問號。”
沈老收藏的古玉器中還有清代青金玉達摩渡江大山子、清代錫包紫砂藍釉玉柄斗杯、新石器時代青玉瑗、良渚文化的玉鐲、商代的玉鐲等。還有一件唐代白釉點藍彩小罐。器形雖小但非常飽滿,體現的是大唐盛世的氣象,小罐周身施白釉到罐下部,微露化妝土,釉面開片細密,底足微外翻,豐滿的肩部貼了五片葉子作為裝飾,這種趣味是從金銀器中得來的,典型的唐代遺珍。再比如唐代黃釉絞胎碗、南宋龍泉窯太上老君瓷塑像、北宋定窯水浪紋溫碗、清康熙斗彩纏枝蓮水盂、清嘉慶盧葵生制人物文具盒、清乾隆銅橋鈕“潘奕雋印”等,都是難得一見的珍玩。
只求怡情,不存妄想。鑒寶千萬,勝于己有。偶然得之,煙云身后。敬重古人,不入俗流——這就是沈勝利鑒寶和收藏的心態。正因為無私無欲,無憂無慮,無懼無畏,他活得很開心,也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