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當我發(fā)現(xiàn)他們迷醉于五十年前夢露為鉆石商做的隱性廣告,卻恨不得殺掉為手表商和汽車商做同樣工作的新邦德,我看到了人之品位那些事先的構建和劃地為牢的本性。
被多數(shù)輿論綁架
人很難用自己的眼睛看問題。一個問題等待評判時,圍繞它已經(jīng)絕少空白,它的周圍早已有了一群守兵和暗探,他們的目的就是替代你的眼睛。最簡單的替代辦法就是在問題四周預置一道現(xiàn)成答案的圍墻,但圍墻是否有效取決于它的隱秘和嚴密,隱秘才能讓人撞而不知,嚴密方可阻擋人穿墻而過。
我觀察西人,幾乎在血液里就根植了這一本領,這跟傳統(tǒng)密不可分,文藝復興前,只有貴族和教士有權識文斷字,百姓看世界只能透過一本《圣經(jīng)》,但絕對不允許人手一本自己讀,閱讀和解釋權在神父手里。這至少部分解釋了為什么歐洲人沒有發(fā)明擴大讀書范圍的造紙和印刷術!這一傳統(tǒng)至今遺留在各種事物的行事法則里。近代以來被迫圍著西方文明打轉的我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道周密預置的現(xiàn)成答案的圍墻誤導。
當然還有看客自身的局限:問題呈遞到面前的那一刻,就像餐館送上的一道菜,食客一見之下,視覺先被盤中物充塞,盤中物就是原料。舌頭不精細的人點的是原料,吃的也是原料,付完賬愛吃不愛吃記住的還是原料。而其實這原料在各種香料和各位烹制人手里,已變成另一種東西。究竟是什么東西?判斷起來就不像之前有現(xiàn)成預設的答案,只有擺脫了所有預設圈套的人,才能真正說出那是什么。
然而擺脫預設圈套談何容易,不要說面對異文明,就是我們自身的文明也早已不知不覺地抄襲了他人布設的那道圍墻,上百年來就是從這道圍墻上領取現(xiàn)成答案。我印象很深的一課就是我在上篇《愷撒獎》一文中提到的那天,距今已久。那時我在巴黎五大的電影專業(yè)課堂旁聽,有一課討論的是卡梅隆的《終極戰(zhàn)士》第二集,那部帶來電腦特技革命性突破的電影,也像今天他最新一部3D《阿凡達》一樣,鋪天蓋地地占領了當年的市場以及電影俗客和雅客斗爭的戰(zhàn)場,逃都逃不掉。雅客對天羅地網(wǎng)似的包圍之反感是流在血管里的,所以那天在課堂上,好惡分明。其中一位學生慷慨激昂地用jetable(一次性使用、用過可扔的)這個詞,為《終》2定了性。站在教案后面的老師沒有反對,學生中記得只有一人不贊成。對藝人的勞動最輕蔑的評判恐怕莫過這個詞了,因為這是“永恒”對立面終端不能走得再遠的一個詞。罵人最厲害的一著不是粗俗,而是文明地精選一個詞!一時間jetable這個充滿蔑視的詞一點也沒有拂逆我的耳朵,它就像一塊擲向他人的石頭,除了證明自己幸運或高明,并沒有其他用途。這種時候人群會自動站到搶占了道德制高點的快手(強手)一邊,看起來完全是自發(fā)的。
我事后想想,那真是很蹊蹺的一刻,為什么我輕易就被多數(shù)輿論綁架了?事實上我在巴黎一家影院觀看《終》2時,是受了震撼的,它宣布了一個電影新時代的到來,所有既成的東西都將為之改變,包括觀眾看電影的眼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不管合理不合理,歷史車輪有時一夜間便越過了一個山口,倒轉的可能性幾近于零。但我一時不加思索地站到了那間課堂贊成“jetable”的那一邊,并且認定自己已經(jīng)深思熟慮,有著百分之百的、產(chǎn)生于自身的判斷權,好像我們這些雅人清客用一個詞就真的把排山倒海的對方扔掉了。堅守的那一邊總是讓人同情并易于產(chǎn)生道德認同,而道德是否真的在堅守者手里,甚至在被動者或弱者手里,是值得商榷的。
預設的“血統(tǒng)”
允許用這樣一個詞為電影歸檔,其實是認定電影生來是有“血統(tǒng)”的,有卑賤的一類和高貴的另一類。既然用了“血統(tǒng)”這個詞,就是說劃分是與生俱來的。為任何事物設這樣一道界,不知讀者意識到?jīng)]有,是沉重至極的。人類社會用了不知多少世紀“進步”的洗禮,才一點點拿掉由血統(tǒng)決定人的命運的權力。在此請讀者不要將血統(tǒng)與品位混淆,血統(tǒng)是前定的,等于“出生”前一切就決定了;品位則是后天參與品嘗的人決定的,是藝術品的精致被神經(jīng)細膩的人追到什么程度的問題,追多遠都是可以的,只不過不要去鄙視追不上的或不愿意追的人。所以我談血統(tǒng)卻并不反對電影由不同的口胃分檔劃界,我認為不公平的、并致使電影落入一個陷阱的是血統(tǒng)的前定,某一類題材,某一類拍攝形式,比如前文提到的“左翼使命電影”,生來“高貴”。所謂“左翼使命電影”實際上已成“普世使命電影”,在全世界漫衍,形成一種電影的“道統(tǒng)”,模仿者無數(shù),有時去掉文化外殼,魂都一樣。這個話題以后有機會再談。
有些人對同一位導演的某部作品五體投地,對另一部則咬牙切齒,如此懸殊不可能是嘗客舌尖上那么一點點敏感決定的,一個大廚絕沒本事對同一個舌頭制造如此的對立。因為一個人的水平和才華其實沒有這樣的跨度,越是水準高的導演,作品之間的差距越是微不足道,而且越是控制能力均勻的導演,越敢碰各種題材。致使看客眼睛一個朝天一個向地,不是導演的水平,而是另外的東西。如果只是題材不同或風格變異,沖撞出的審美差異不可能天壤之別,一定是一種誓不兩立的東西,悄悄地盤踞了大腦,而且這東西是遠離作品本身的,是人為的分割。那么除了“血統(tǒng)”,其他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具有制造感覺對立的如此能量。
我意識到電影早已預設了“血統(tǒng)”,不是在那一天,而是相當長時間以后,足見人一旦被預設立場套住,很難再走出來,甚至永遠也走不出。我自以為看到、聽到和思考的是不容置疑的邏輯,得意揚揚地選擇了“血統(tǒng)高貴”的一方,并不知目光早已被劫持。“信念”最初的裂隙產(chǎn)生自我看到的一個不解現(xiàn)象:電影雅客們津津有味地觀看幾十年前的舊商業(yè)片,卻拒絕進影城看新上市的。而我一度曾以為他們的“細膩神經(jīng)”只能看作家電影,受不了“喧鬧”的,只有“使命電影”才能讓這些理想主義者感到精神滿足。當我發(fā)現(xiàn)他們迷醉于五十年前夢露為鉆石商做的隱性廣告,卻恨不得殺掉為手表商和汽車商做同樣工作的新邦德,我看到了人之品位那些事先的構建和劃地為牢的本性。但即便是品位的事先構建,又為什么如此隔絕?真愛電影,粗糧細面只要做得好,吃起來不是各有滋味嗎?是什么讓雅客們?nèi)绱恕坝X悟”地自圈在一個堡壘里,連從東門串到西門,都要幾十年時間的阻隔?有人可能會說時間起了作用,時間讓遙遠的變得美好,但時間真的能改變事物的本質(zhì)嗎?我以為時間并未起多大作用,時間只不過沖淡了恐懼。顯然看到這一層,品位已經(jīng)解釋不了了,能如此揪結人的意志,將人群分到誓不兩立的陣營,是隱藏在品位下面更深層的設定。
控制審美權
電影“血統(tǒng)”觀的出現(xiàn),并不是電影誕生時粘在“胎兒”身上的。而是“人”到中年出現(xiàn)的,并且也不是天然生成,而是人為設定。50年代試圖全面控制西方電影制造和市場的那群人,認識到要想實現(xiàn)徹底的壟斷,必須控制源頭,而電影不是普通商品,單純控制它的制造和市場是不夠的,它還有一個源頭,就是審美標準。審美標準是巨大的權力,它可以讓藝術家在完全服從的狀態(tài)下感覺自由無比!在篡奪這個權力之前,電影制造者就像廚師,做出來的菜好吃與否的最終裁定權在食客手里。這個權力必須收回,尤其對某類承擔使命的電影,控制這個權力才能虛構杰作。這跟控制國際繪畫市場的人,為了拿回審美權,說白了就是定價權,顛覆古典繪畫所用的手段異曲同工。只不過現(xiàn)代繪畫的審美權被驚人的價格炒作永久固定在篡變者手里,有疑問者再也翻不了案;電影的“血統(tǒng)”觀雖然篡奪了審美權,但占到的便宜卻沒法用一百萬或一千萬的價格固定在一面墻上或某人的保險柜里,而逃過看客的重新審判。
對審美標準的操縱有明有暗,明的公開打出標準,制定某類題材或某種方式是最好的,鼓勵甚至命令大家都按這個標準做;暗的表面不設標準,而是用榮譽誘惑、“專家”話語、暗中篩選等一系列誘導平臺,搭建一道隱藏著所有標準的圍墻。兩種方法,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誰更可怕。前者會激起抵抗,實際控制力有限;后者則瞞天過海,控制力巨大而持久。
每一次搶奪都必須制造一大分裂,要讓西歐大眾轉而消費好萊塢產(chǎn)品,先得改造電影人的審美。永遠是聲東擊西,像魔術師一樣給你看左手牌時,右手已經(jīng)掛好了絞架的繩索。當然前提是繞開好萊塢,不能自毀大本營。從法國入手是最合適的,法國文化有影響力,那里也有他們的人馬,而且當時法國電影還有相當一部分控制在國家手里。這就是后來在全世界如旋風般分營劃寨、一路分裂、摧毀各國電影工業(yè)的“新浪潮”之誕生。而絕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那是一次自發(fā)的電影革命。所有秘密策劃都是以看似自發(fā)的形式出現(xiàn)才能達到預期目的。弗蘭克林?羅斯福說過:“在政治上,沒有任何事是偶然發(fā)生的,每一個事件的突然出現(xiàn),人們都可以肯定它就是被預謀著如此進行的。”電影是政治權力的延伸,在西方是天經(jīng)地義的,這源自古宗教與藝術的一體,直到20世紀才分開,還僅僅是與舊宗教的分離。“新浪潮”這場看似自發(fā)的“革命”,實際上是對電影審美權力的一次有組織搶劫,被搶的人渾然不覺,藝術家從此被放在一條爭搶“血統(tǒng)”的路上,同樣看不見命運決定權已經(jīng)更緊地攥在他人手里。“新浪潮”之天才手筆是設計出了“作家電影”的血統(tǒng)神話,我在此并不置疑“作家電影”的存在理由和價值,而是此類電影生而為貴的合理性。隨后,“新浪潮”又以“作家電影”之名為“反叛電影”設置了高貴血統(tǒng)的門檻。這一思想閘門的設計,改變了后來世界電影的版圖。電影其實一直有品位的分家,那是自然生成的,而大多數(shù)眼睛看不見的,是“新浪潮”以后掩藏在品位分家下面的血統(tǒng)的分家。前者是和而不同,后者卻是不共戴天。這就是為什么同樣一群人面對同一位導演的前后作品,可以產(chǎn)生不可調(diào)和的評判和定論。
這場對電影審美權力的搶劫神不知鬼不覺,最初人為架設的“輿論共識”,已經(jīng)隨著思想分流的日久天長而形成了真的“輿論共識”。在“作家電影”高雅的框架下,審美權力的重心從質(zhì)量向內(nèi)容悄悄地滑過去,雖然從不明說,但實際就是造成了“題材”可以超越電影藝術一切既成審美標準,題材不像質(zhì)量是有一些衡定標準的,題材可以偷帶很多東西,越貨殺人。比如近年有些“國際”電影節(jié)差不多等于直接授意中國大陸電影人:我們內(nèi)部評定好電影的所有審美標準對你們都不作數(shù),你們只要將鏡頭對準最窮、最卑劣或最反叛的角落和人群,在我們眼里就是“杰作”。于是為了一夜成為“國際電影名人”,什么骯臟不能找到呢?何況是以“正義”之名。在此不置疑骯臟存在與否,而是利用和挖掘它的人之目的。這簡直就是以“搭賣”的方式,將“使命電影”搭配在“作家電影”中,以“高貴血統(tǒng)”的名義兜售。這偷梁換柱給某些“國際”電影節(jié)以藝術探索之名,為西方國際戰(zhàn)略政治服務,提供了遮人耳目的平臺。關鍵在于“搭賣”的數(shù)量和線索的模糊讓人不易覺察,只有操縱者知道誰是藝人誰是卒子,巧妙構筑的“血統(tǒng)”讓這兩群人擠在同一座宮殿里,外人只看見宮殿大門上的金匾。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