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祺



殘忍的活熊取膽,一次又一次地拷問著人性的底線。目前中國仍有近萬只熊,正在每天“生產”膽汁,這些熊被終生囚禁在鐵籠中,腹部留著永不愈合的創(chuàng)口,以供人類隨時的需求。那些已經疾病纏身無法再“生產”膽汁的熊,在養(yǎng)熊主眼中,只是負擔,它們最終的歸宿,可能是一些人盤中的美食。這些曾經或者正在被取膽的熊,是否可能在飽受折磨后,得到安全和寧靜的余生?
山東最后的熊場
一只黑熊剛剛被醫(yī)生麻醉,正四角朝天躺在地上,亞洲黑熊的標志——胸前一彎白色月牙狀的白毛,優(yōu)雅地展示給圍觀的人,同時,它腹部潰爛的創(chuàng)口,也殘忍地暴露出來。
醫(yī)生用電動剃毛刀剃光了創(chuàng)口周邊的黑毛,創(chuàng)口的樣子讓人不敢多看:黃色和綠色的膿液,彌漫在一根筷子頭大小的管子周邊,管子露出腹部大約三四厘米,體內的一截則直接通向黑熊的膽囊。醫(yī)生來自四川龍橋黑熊救助中心,她們見過太多取膽黑熊的創(chuàng)口,所以很容易看出,這根管子插在黑熊的腹部已經很多年了。這些看上去臟兮兮的液體,有的是創(chuàng)口感染化膿的產物,有的則是黑熊的膽汁。
圍觀的熊場工人一點也沒有對這樣場面感到震驚,他們用文登方言閑聊著,神態(tài)仿佛欣賞大戲。在過去的十多年里,這些熊從未走出牢籠,在給熊取膽的時候,工人們早就熟悉了每一只熊腹部永不愈合的創(chuàng)口。
森寶熊場位于山東省文登市的郊外,盡管位置偏僻,但遠近聞名。上世紀90年代,一家東北人創(chuàng)建了這個養(yǎng)熊場,那是熊膽市場最為紅火的階段,頂峰時期熊場有取膽熊20多只。
正在給黑熊體檢的醫(yī)生,來自挪威、英國、美國等國家,她們都屬于“亞洲動物基金”,救助中國取膽熊,是這家注冊在香港的非營利組織最重要的工作內容。“亞洲動物基金”在成都市郊龍橋鎮(zhèn),建了一座黑熊救助中心,森寶熊場全部10只取膽熊,將在接受體檢后,啟程前往2000公里之外的黑熊救助中心,這是“亞洲動物基金”第三次跨省拯救取膽熊,也是迄今為止長途救助取膽熊數量最多的一次行動。
熊場工人王青芳(化名),也一直在圍觀的人群中,但她始終沒有明白,這些外國人千里迢迢把黑熊接到四川去,為的是什么?!霸诎硞冞@兒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不知道去那邊能不能吃飽,我還擔心呢。”王青芳告訴記者,熊場的熊每天喂兩頓,主要是玉米粉之類的飼料,與豬飼料類似。黑熊唯一的“營養(yǎng)品”是螞蟻,當然,喂螞蟻的目的性很強——黑熊吃了螞蟻能產更多的膽汁。螞蟻很貴,不到萬不得已,熊場主是不會給熊喂螞蟻的。
關熊的鐵籠,一字排開放在一排平房里,籠子下方的水泥地上做了一條渠,方便工人打掃熊的糞便。平房建了十多年了,年久失修,一只熊籠上方的天花板,欲塌未塌,被兩根鐵棒支撐著,但最終還是在熊們將要離開的這一天,塌了下來,所幸沒有砸到籠中的黑熊。
“不疼,就跟病人接導尿管是一樣的,拿個袋兒往管子上一接,一會兒膽汁就流出來了。”即使眼前黑熊腹部創(chuàng)口流著綠色的膿液,王青芳也不承認取膽會給黑熊帶來痛苦,在她看來,取膽熊的命運,并沒有外界所說的那樣悲慘?;蛘哒f,她從來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熊就認吃的,給它吃點兒,它就不動了。”關于取膽,熊場工人覺得很簡單,一位50多歲的工人告訴記者,熊場的取膽熊身上勒著“背心”,取膽的時候,工人用棍子穿過背心后面的鐵環(huán),把熊固定在籠中,熊就動彈不得了。再加上食物的引誘,取膽在工人們看來并不困難。
熊舍一角堆放著鐵“背心”,給取膽熊穿“背心”,曾經被國家主管部門命令禁止,盡管工人們對使用“背心”的時間語焉不詳,但從熊腰腹處黑毛被擠壓的形狀看,這些熊很可能在不久以前,還穿過“背心”。
一只熊一般每天取膽一次,取膽的次數和量,取決于熊膽制品的銷售情況和熊的身體狀況。一位工人指著被叫做“大黃”的棕熊說,過去每天從“大黃”身上取膽一斤,到去年年底之前,“大黃”一直在“生產”膽汁,它是熊場里體格最大的一只熊,也是“生產”能力最強的一只,而其他四五只熊,幾年前就不再取膽了,原因是“不出膽”。
“亞洲動物基金”的朱柯介紹說,長年取膽,給取膽熊帶來嚴重的疾病。在龍橋黑熊救助中心,取膽熊最常見的疾病,都發(fā)生在肝臟和膽囊。膽汁是由肝臟生成的,取膽熊的膽囊因長期取膽而發(fā)炎、形成腫瘤,進而引發(fā)肝臟病變,最終不再分泌膽汁。這樣的熊在養(yǎng)熊主看來,就是無底洞一樣的負擔,當它們不能為主人創(chuàng)造財富后,它們最好的結局,就是在病痛中茍延殘喘直到死亡。
1998年,一家當地人接手了森寶熊場。文登及文登所隸屬的威海市,有很多韓資企業(yè),熊膽制品主要的客戶就是這些外國人。“太貴了,當地人買不起。”熊場工人說。最近幾年,一些韓資企業(yè)人員撤出中國,再加上海關加緊了對攜帶熊膽制品出境的限制,熊場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
如果沒有救助機構接手,森寶熊場的這10只熊,不會有更好的命運,它們中仍能夠“生產”膽汁的熊,很有可能再被販賣到別的熊場,繼續(xù)痛不欲生的生活。
在“亞洲動物基金”創(chuàng)建人謝羅便臣看來,跨越2000公里的救援行動,意義不僅在于結束這10只熊的悲慘命運,更加重要的是,森寶熊場是山東唯一的合法熊場,帶走這10只熊以后,山東就會成為又一個無養(yǎng)熊場的省份,這對于限制活熊取膽行業(yè)的發(fā)展,有著特殊的意義。
從救助到禁絕
“你們享福去吧。”丁福剛(化名)兩手揣在胸前,有滋有味地看外國醫(yī)生給一只熊做體檢。丁福剛是熊場場主的朋友,過去沒事兒的時候,常常溜達來看籠子里的熊。正如丁福剛所說,在中國近1萬只取膽熊中,它們是10只最幸運的熊,接下來,它們就要“享福去了”。
4月19日,兩組醫(yī)生對10只熊逐一體檢,一共持續(xù)了12個小時。每一只熊先被麻醉,然后進行全身體檢,包括血液化驗和內臟的B超檢查。檢查結束后,熊被裝進專門的運輸籠內,等待蘇醒。
醒來時,被長期囚禁的熊顯然沒有適應日光下的生活,面對飼養(yǎng)員送上的蘋果、梨,也感到陌生。一只熊先用鼻子聞了聞,舌頭舔了舔,隨意地嚼了幾塊,但看上去興趣不大。飼養(yǎng)員解釋說,很多取膽熊剛剛得到救助的時候,都像這樣不適應。有一些熊被送到龍橋黑熊救助中心后,第一次踏上草地時,竟然有些驚恐,小心翼翼地踩一踩,才敢真正走上去。
長年囚禁在狹小鐵籠中的取膽熊,不僅身體上孱弱,精神上也往往很不健康。很多熊前額上有多處白色的老繭,高高地從黑毛中突出,這是它們長年用腦袋摩擦鐵籠的結果。幾乎所有的取膽熊,都有不停搖晃腦袋的動作,這樣的狀態(tài)被叫做“刻板行為”,實際上是精神疾病的一種癥狀。熊是兇猛的野生動物,按照天性,應該生活在樹林里,當它們被囚禁,并且每天遭受取膽的折磨后,精神的壓抑可想而知。
對于取膽熊來說,龍橋救助中心可謂是“天堂”。龍橋救助中心創(chuàng)建于2000年,目前是國內規(guī)模最大的取膽熊救助機構,前后共有近300只熊來到這里,目前存活的仍有176只。在救助中心里,每一只熊首先會得到專職醫(yī)生的治療,等身體康復以后,它們就可以在室外草地上玩耍,草地上有玩具、樹林和伙伴。每天熊的食物是狗糧、水果等,它們必須服用的藥物,也被拌進蜂蜜水里。
盡管條件“優(yōu)越”,但很多被救助的熊卻沒有機會享用。被送到救援中心的熊,絕大多數因為長年的取膽而疾病纏身,有的剛剛送到救助中心,就死亡了。“2008年最多的時候,一個月里死了11只熊。”
救助中心設計的救助能力是340只熊,與中國現有的近1萬只取膽熊的數量相比,這樣的救助的方式,顯然不可能改善所有取膽熊的生存狀況,當然,這也并不是救援中心創(chuàng)建人謝羅便臣的目標?!拔覀兊哪繕水斎皇顷P閉所有的養(yǎng)熊場?!币_到這個目前顯然是不容易的。黑熊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但中國現有法規(guī)允許對黑熊進行經濟開發(fā),不管是養(yǎng)熊取膽,還是熊膽制品市場的存在,都是合法的。所以,謝羅便臣的“武器”,只能是靠改變公眾和官方的觀念,一邊讓公眾拒絕熊膽制品,一邊讓官方收緊對活熊取膽產業(yè)的限制。
“亞洲動物基金”的黑熊救助行動,從一開始就保持著與養(yǎng)熊業(yè)的主管部門林業(yè)部門的合作關系,在謝羅便臣的影響下,一些政府官員認同了她的觀點,承認活熊取膽是一項過于殘忍的行業(yè)。
這一點對于一個非營利組織來說,至關重要。主管部門掌握著熊場的信息,如果有熊場經營不善或者其他原因,希望將手上的取膽熊“脫手”,官方工作人員就會把信息告訴黑熊救助中心。這樣,養(yǎng)熊戶樂于找到“下家”并能獲得一定的補償,而救助中心也獲得了他們救助的對象。
目前生活在龍橋黑熊救助中心的大多數取膽熊,來自四川省境內的養(yǎng)熊場,它們都是通過上述的方式來到這里的。在近10年的時間里,有40多家熊場把取膽熊送到救助中心后,徹底停業(yè)并交出了養(yǎng)殖許可證。
在順利救助了200多只取膽熊后,謝羅便臣認為,有必要讓拯救黑熊的觀念,傳播到更多地區(qū),并逐步地實現禁絕養(yǎng)熊業(yè)的目標。
2009年底,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會與香港亞洲動物基金會聯合發(fā)起“無取膽熊養(yǎng)殖場”省際聯誼活動,一共有18個省份的林業(yè)部門以文件或公告形式明確重申,本省(區(qū)、市)不再批準以養(yǎng)熊取膽為目的的各種養(yǎng)熊項目。
作出公開承諾的這18個省(區(qū)、市)中,有一些從沒開展過取膽熊養(yǎng)殖活動;原北京市林業(yè)局于2001年發(fā)出文件,在全市范圍停止了取膽熊養(yǎng)殖活動;天津和甘肅等省份在幾年前經過清理非法養(yǎng)殖活動,也實現了無取膽熊養(yǎng)殖目標。這18個省(區(qū)、市)是:北京、天津、重慶、河北、山西、內蒙古、江蘇、安徽、江西、河南、湖北、湖南、西藏、甘肅、青海、寧夏、新疆和貴州。
因為有了這次承諾活動,黑熊救助項目有了明確的目標:讓更多的省份成為無熊省“俱樂部”的一員,讓活熊取膽行業(yè)逐步萎縮。森寶熊場10只取膽熊獲得救助以后,山東成為又一個無熊省,謝羅便臣認為,這樣的消息對于公眾和官方來說,都有深遠的影響力。
一定需要熊膽嗎?
人工養(yǎng)熊及活熊取膽的技術,最早是1980年代由朝鮮人發(fā)明的,由于地緣接近,東北是中國最早開展活熊取膽的地區(qū),也是目前為止養(yǎng)殖取膽熊規(guī)模最大的地區(qū)。到了1990年代,活熊取膽從東北擴展到全國很多省份,成為一種發(fā)家致富的經濟產業(yè)。
盡管活熊取膽為養(yǎng)殖戶創(chuàng)造了經濟收益,但殘忍的取膽方式,還是讓大多數人不能接受,活熊取膽很快被媒體曝光,引發(fā)了國內外的關注。一些動物保護組織也開始參與對取膽熊的保護,并呼吁政府徹底禁絕這一產業(yè)。
但另一種聲音對活熊取膽有著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熊膽制品有著很高的藥用價值,只要盡量改善活熊取膽技術,就應該保留這一行業(yè)的存在。當然,謝羅便臣不認可這樣的觀念,龍橋黑熊救助中心用詳盡的調查報告證明,從圈養(yǎng)熊身上獲得的膽汁,并不像商家所說的那樣對人身體有益。既然使用熊膽制品并沒有那么多的好處,那么這個市場就不應該存在。
龍橋黑熊救助中心2007年發(fā)布報告,在救助中心因病死亡的取膽熊中,37%死于肝膽系統(tǒng)的癌癥,醫(yī)生推測癌癥的發(fā)生,可能與取膽引起的慢性炎癥、感染有關。這意味著,消費者購買的熊膽,很可能來自一只病入膏肓的熊,而且它患病的器官,正是分泌膽汁的肝膽系統(tǒng)。如果是這樣,膽汁的衛(wèi)生狀況和所謂“藥效”,著實讓人擔心。
盡管熊膽具有藥用價值,但并非不能夠被其他中草藥替代,很早就有中醫(yī)研究者提出,一些中草藥完全可以用來替代熊膽。在傳統(tǒng)中醫(yī)學里,熊膽以苦寒之性,被用于清熱、解痙、明目、護肝、驅蟲,在中醫(yī)傳統(tǒng)文獻中,多種草藥也有同樣的功效。比如蒲公英、野菊花等。從這個角度說,使用熊膽制品不僅是不應該的,也是沒有必要的。
說服公眾放棄使用熊膽制品,也是“亞洲動物基金”推動禁絕活熊取膽行業(yè)的一個手段。今年2月,成都市33家藥店加入了“治療無傷害”活動,這些藥店把“本店不售賣熊膽制品”的大幅海報掛在店門口,一些藥店拿出熊膽制品存貨當街銷毀。
殘忍的活熊取膽仍然存在,但人心的覺醒卻總能給禁絕活熊取膽的歷程帶來希望之光。21日,因為修路堵車,裝載著10只熊的車隊被困在陜西與河南交界處的高速公路上,綿延20公里的大型貨車長龍,把運熊車死死地夾在中間。
醫(yī)生們檢查熊的身體狀況時發(fā)現,一只黑熊一路上幾乎沒有吃任何東西,而且體溫很高,醫(yī)生估計它已經有30多歲,醫(yī)生們判斷黑熊體內一定有嚴重的炎癥,需要緊急手術,如果得不到及時的治療,這只熊很可能堅持不到車隊到達龍橋救助中心的時刻。
無奈之下,“亞洲動物基金”的工作人員想到與交警溝通,希望交警能夠幫助他們把病熊送到有醫(yī)療條件的地方,讓隨隊的獸醫(yī)給熊實施緊急手術。工作人員找到正在執(zhí)勤的交警,說明情況。讓他們意外的是,警察絲毫沒有猶豫和懷疑,非常同情病熊的處境,馬上表示可以幫助他們尋找最近的醫(yī)院。
警車帶領裝著重病黑熊的卡車,駛入專門疏通的“綠色通道”,東拐西繞,找到了一家小醫(yī)院。警察在路上提前聯系好醫(yī)院的負責人,車輛到達的時候,醫(yī)院已經準備好了手術需要的氧氣、手術燈等等。
“給我們帶路的警察需要回到高速公路繼續(xù)工作,我們的手術是在室外進行的,當時圍觀的當地群眾很多,為了不影響手術的進行,交警還聯系當地派出所警察,幫助我們維持秩序。”因為得到警察的接力幫助,重病黑熊迅速完成了手術,平安到達龍橋黑熊救助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