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公檢法之間的制約監督機制因為有了政法委的越位干預而失效。這是本案最應反思的。
趙作海案在全國司法領域引發了大規模的討論,就這起冤案的形成過程所反映出的諸多問題,《新民周刊》記者專訪了浙江金道律師事務所魏勇強律師。
如何預防刑訊逼供
《新民周刊》:魏律師,作為全國知名律師,你對河南趙作海冤案有何感想?
魏勇強:這起案件讓我一下子聯想到了5年前的佘祥林案,幾乎是如出一轍,對于很多普通民眾而言,這是一起人間悲劇,作為法律工作者,我覺得很焦慮,這起冤案提醒我們司法獨立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追溯冤案的制造過程,可以看出,當地公檢法三部門相互制約不力導致了這起悲劇的發生,三家辦案機關都有責任,沒有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法律要求,也沒有堅持疑罪從無的原則。雖然我們不能將十多年前的冤假錯案歸咎于目前的司法環境,但也確實對當前的司法機制建設提供了重要的警示,冤案反映出我國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加快推進的緊迫性,司法監督制約機制亟待完善。
公檢法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應當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以保證準確有效地執行法律。趙作海案中,在公安機關存在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只要能真正發揮監督職能,法院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判案原則,就完全可對公安機關辦案進行有效監督,避免悲劇的發生。
這起冤案還讓我覺得有些后怕,如果當年趙作海像河北的聶樹斌那樣被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呢?
如果趙振裳在失蹤多年后沒有重回家鄉呢,那么,趙作海是不是要牢底坐穿?
我們不能總是將沉冤昭雪寄望于被害人“死而復生”這樣的奇跡,我們能否有一套健全的冤案清理機制,去主動發現冤案。
我很擔憂,還有多少趙作海沒有被發現?
《新民周刊》:這起冤案主要源于辦案民警的刑訊逼供,如何防止今后類似悲劇重演?
魏勇強:刑訊逼供、暴力取證一直以來都是造成冤假錯案的主要原因,要預防刑訊逼供,我國應當加快建立和完善偵押分離制度、人身檢查制度、訊問犯罪嫌疑人時律師在場制度以及對刑訊逼供違法行為的投訴制度并規定明確的法律責任。
在司法實踐中不能再一味強調過去“口供為王”的觀念,而是要嚴格尊重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比如沉默權。此外,還應健全司法監督制約機制,有效的內部監督和有力的外部監督可以預防和糾正冤假錯案。
《新民周刊》:柘城警方曾兩次將趙作海案移交商丘市檢察機關,都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而被退卷,要求補充偵查。但檢察機關最終仍然沒能頂住上級部門的壓力,你如何看待這個過程?
魏勇強:商丘市檢察院應該說在前期還是能夠堅守原則的,但冤案最終仍舊釀成主要原因還是那次政法委召開的聯席會議,我注意到,這次聯席會議,政法委領導作出了“快審快判”的批示,這是檢察院最終決定接受卷宗提起公訴的主要原因。
正因為政法委在會議上為這起案件定了基調,才有了此后檢察院與法院對警方偵察結果的“全力配合”。
公檢法之間的制約監督機制因為有了政法委的越位干預而失效。這是本案最應反思的。
檢討政法委的角色
《新民周刊》:近年來曝光的冤案、錯案,總是可以若隱若現看到當地政法委行政干預司法的影子,你如何看待?
魏勇強:一起起現實存在的案例提醒我們,原本應該是司法獨立、不受干擾的司法機關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卻往往受制于當地政法委員會。通過近年來一些影響重大的案件,我們可以發現在一些地方政法委已經越來越走向前臺,成為實際的決策者。
政法委其實沒有具體辦案職能,也無權以命令或其他形式干涉具體辦案機關依法辦案,更無權認定某個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罪。當然,政法委可以通過召開會議等形式對某些有分歧的案件進行研究協調。不過,在現實的制度操作中,政法委卻往往在當地的政治格局中擁有遠大于公檢法任何一家單位的權力。我們可以看到,不少地方的政法委負責人還兼任著當地公安機關一把手的要職,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確保檢察機關、法院對公安機關進行監督?
公、檢、法就某一案件產生意見分歧,原本是一種進步的表現,充分體現了現代法律制度所發揮的制約與糾錯作用。但是佘祥林案與趙作海案都提醒我們,公檢法三者之間相互獨立、相互制約的正常關系,往往都會因為來自上級政法部門的強行干預而瓦解。
在趙作海案中,地方檢察機關數次退卷,本身就是在行使自己的職責,維護法律尊嚴和保護公民權利,但遺憾的是,當爭議產生后,公安機關開始向縣政法委告狀,縣政法委又向市政法委告狀。于是市政法委開始出面,主持召開聯席會,一會定乾坤,以會定罪。
當年主持會議的商丘市政法委書記現在說他從來沒有辦過案子,學的不是法律,而是煤礦,這多可怕?正是有了這次會議,“重在證據”被扔到一邊,公檢法在上級部門授意下,全力配合,統一戰線,明明看到重大缺陷,但是檢察院證據不足還要起訴,法院也照判不誤。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法院當年作出的死緩判決,法院現在的解釋是當初這樣判就是為了留有余地?
魏勇強:這說明法院當年也發現了此案中的問題嘛,但是他們最終屈從了上級壓力,在判決上采用了這個折中的辦法,只不過他們沒有考慮過,法律可以折中嗎?!我國憲法已經明確規定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預。
我注意到當年的法官現在已經被停職接受調查,我認為,這樣的判決結果,恐怕不是出自這幾名法官之手如此簡單。
追責,應該更進一步,指向幕后推手。
確保司法獨立
《新民周刊》:趙作海當年的辯護律師曾經在法庭上為他進行了無罪辯護,但遺憾的是,法庭并未采信,你如何看待?
魏勇強:我已經擔任兩屆浙江省律協刑委會的委員,刑委會召開會議時我多次強調刑事辯護權的價值。辯護律師在刑事案件中的作用急需加強。趙作海當年的辯護律師曾經在法庭上為他進行了無罪辯護,遺憾的是法庭沒有重視律師的意見。
刑事律師的職責是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但核心價值是在維護社會公平與正義。如果法院采納了律師的意見,趙作海不需要十年牢獄之災,法官也就不至于現在擔責。
這起案件提醒我們,律師的刑事辯護權的核心價值需要重新認識。
《新民周刊》:你如何看待現在當地進行的追究行動,以及對趙作海的65萬元國家賠償?
魏勇強:再怎么賠償、再怎么追責,趙作海的十年光陰能夠追回嗎?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現實誰又能改變?
糾錯、賠償和問責是必需的,問題在于不進行深度反思,完善制度建設,只是就事論事的糾錯,意義顯然只能止步于個案。
今天,我們反思趙作海案,不僅是要糾正錯案,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更應當反思這些年來,刑事司法中還存在著哪些漏洞,要通過完善機制和程序來保障司法獨立,發揮監督和制約的功能。
保護不特定的公民不被錯偵、錯訴、錯判并形成良性法律制度是本案的核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