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徽基層醫改試點已涉入深水區。各地執行情況怎樣?試點前后發生了什么變化?積累了哪些寶貴經驗?如何進一步加以完善?具有多大的推廣價值?
隆冬時節,安徽基層醫藥衛生體制綜合改革破冰疾行,在全省32個縣(市、區)同步展開試點。“其經驗值得在全國推廣。這是十分寶貴的財富。”2010年1月21日,在全國實施國家基本藥物制度現場經驗交流會上,國家發改委常務副主任、國務院醫改辦主任朱之鑫贊賞之意溢于言表。
安徽這項改革獨樹一幟之處在于,不僅僅是取消“以藥補醫”、實行藥品零差率銷售,而是以此為突破口,全面推進管理體制和人事、分配、藥物、保障制度綜合改革,旨在徹底改革基層醫療衛生機構,使其回歸公益性。用安徽省省長王三運的話說,此次安徽率先改革,就是要給全國當一名“探路者”。
改革已涉入深水區。各地執行情況怎樣?試點前后發生了什么變化?積累了哪些寶貴經驗?如何進一步加以完善?具有多大的推廣價值?帶著這些問題,記者來到先行試點的岳西縣、蕪湖縣探求答案。
零差率帶來了什么
2010年1月1日,岳西縣蓮云鄉衛生院,小患者金正波的母親看到醫生開出的處方箋,突然變得分外激動和驚喜。原來,同一位醫生接診,同樣的處方、同樣的用藥,價格卻由之前一天的19.10元變為7.47元,一夜之間下降了61%!
這一變化得益于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改革。從2010年1月1日起,安徽省32個試點縣(市、區)政府舉辦的77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106個服務站,390所建制鄉鎮衛生院、4799家一體化管理的行政村衛生室,對國家公布的307種基本藥物和172種省補充藥品全部實行了零差率銷售,覆蓋受益人口超過2000萬人。
地處大別山區的岳西,農民人均純收入只有3150元,屬于國家級貧困縣。2010年1月1日至15日,全縣基層醫療機構藥品銷售收入為105萬元,較之2009年12月1日至15日的275萬元,減少了62%。岳西縣委書記汪謙慎說,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事實上已成為降低人民群眾看病負擔,緩解“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重要抓手。
藥價降幅為何如此之大?由于我國現行藥品定價機制不盡合理,加之財政長期投入不足,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實際上已經成為自負盈虧的經濟實體,藥品加價、藥品提成、“以藥養醫”現象普遍泛濫。多數鄉鎮衛生院藥品加價利潤占到藥品進價的50-60%,一體化管理的村衛生室更是高達80-90%。安徽省醫改辦調查發現,有的鄉鎮衛生院一些常用藥價格加成比例甚至超過150%,如止血類藥維生素K1針(規格為10mg:1ml/支),購入價、零售價分別為0.09元/支、0.50元/支,加價比高達455.6%。
此次安徽取消藥品加成,實行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最終將實現由省統一網上集中招標采購、統一定價、統一配送到基層醫療衛生機構。作為試點過渡,暫由省根據招標等情況統一確定采購品種、采購限價、生產企業及配送企業條件,以市或縣為單位組織統一招標配送。這就意味著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售藥將無利可圖,醫務人員即使開出再多的藥也換不來“灰色收入”。
從岳西縣、蕪湖縣的實施情況來看,此項工作正在有序、有力、有效推進。已暴露出的問題,首先是基層醫療衛生機構的藥品申購需求沒有完全得到滿足。比如,一些常用藥,深受老百姓歡迎,但卻不在基本藥物和補充藥品目錄之列,給群眾帶來一定的不便。有人打了一個比方:“電燈、煤油燈都可以用來照明,你選哪一個呢?當然是電燈。因為它方便啊!”當然,這類問題帶有過渡性質,伴隨著試點的不斷深入,將會逐步得以解決。
其次,部分鄉鎮衛生院對村衛生室監管手段有限,村衛生室私自進購目錄外藥品的隱患仍然存在。啟動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當天,岳西縣衛生局發現一些鄉村醫生違規銷售庫存藥品問題,立即采取措施,要求軟件開發公司派員趕赴岳西,連夜深入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全面更新鄉村衛生服務一體化軟件。在溫泉鎮中心衛生院院長辦公室,我打開了這套軟件系統。該院實行一體化管理的12個村衛生室,所有藥品品種、數量、價格,以及所有收費記錄,一覽無余、盡在掌控。此舉從根本上杜絕了鄉村醫生私自進藥、高價售藥現象。
基層醫療衛生體制重新“洗牌”
目前,鄉鎮衛生院藥品收入占總收入比重普遍超過60%,村衛生室甚至超過80%。那么,安徽實行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改革,揮刀斬向“以藥補醫”機制,基層醫療衛生機構資金缺口將如何填補?填補多少?這個難題無疑更帶有直逼性、根本性,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
追根溯源可以發現,問題的要害在于政府長期投入不足、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定位偏失。因此,改革不能僅僅局限于藥品價格的降低和購銷方式的簡單改變,而應立足于體制機制的深層次改革、全方位再造。
2009年11月23日,《安徽省人民政府關于基層醫藥衛生體制綜合改革試點的實施意見》(皖政[2009]122號)正式下發。這份厚達56頁的文件,被簡稱為“一主、三輔、五配套”,提出“政府舉辦的鄉鎮衛生院、社區衛生服務機構是基層醫療衛生服務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公益性事業單位,主要提供基本公共衛生服務和基本醫療服務”。這句話釋放出一個明確信號:所有改革成本,將由財政兜底。
安徽省醫改辦透露,2009年-2011年,安徽醫改總投入預計將達到460億元以上,超過廣東的420億元,殊為不易。上述460億元尚不包括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方面的投入。這次基層醫藥衛生體制綜合改革試點,初步測算全省財政還需新增投入7億多元。2009年12月,安徽省財政已經預撥改革經費2.4億元。
其中,預撥給岳西縣的經費為404萬元。岳西縣縣長周東明介紹說,這筆經費,縣里也已悉數撥轉到了基層醫療衛生機構,以保障其日常開支、工作經費和人員工資。此前,縣衛生局已經設立衛生會計核算中心,全面清查登記了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房屋、設備、庫存藥品以及債權債務。自2010年1月1日起,全縣基層醫療衛生機構賬戶全部取消,資金和收入全部劃到縣國庫支付中心管理。
蕪湖縣衛生局局長王七金預計,2010年,蕪湖縣可能要為基層醫藥衛生體制綜合改革新增投入1500萬元。
此次試點,最為引人注目之處當屬人事制度改革。經驗表明,這是最為敏感的問題,也是最為棘手的難題。但記者在岳西縣、蕪湖縣調查的總體感受是:波瀾不驚,平穩有序。
從全省看,這項改革,鄉鎮衛生院編制按農業戶籍人口1‰實行總量控制,核定編制總數5.3萬多名,比原有編制增加2萬多名。32個試點縣(市、區)核定編制1.8萬多名,比原有編制增加8000多名。可以說是相當寬松。
人事制度改革的目標是,建立因事設崗、全員聘用的用人機制。在岳西縣,通過競聘上崗,基層醫療衛生機構人員結構得到優化,專業技術人員比例從改革前的78%上升為現在的90%,全縣81名原先臨時聘用的專業技術人員走上正式醫務崗位,積極性得到了很大提高。而蕪湖縣則體現了更多的競爭性,通過公開選拔,鄉鎮衛生院領導職數由29名減少到20名,整個班子更加精干。
歷史上,由于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待遇優厚,但凡鄉鎮政府分流冗員,往往首先安置到衛生院。加上大量招募臨時聘用人員,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深受專業人員匱乏和非專業人員過剩問題困擾,“拿錢的不干事,干事的不拿錢”現象屢見不鮮。這次改革,分流誰?如何分流?“122號文件”作了詳盡闡釋,不過在操作手法上,各試點縣(市、區)略有不同。
岳西縣分流人員129人,力度較大,辦法主要是考核為主、考試為輔、院內競聘,對有競爭態勢的崗位,適當強化考試環節。蕪湖縣分流47人,其中在編人員20人,辦法是通過考核、考試(權重各占一半),不及格者列入分流范圍。據蕪湖縣衛生局副局長戴留根介紹,2005年、2007年、2009年,該縣鄉鎮衛生院曾分流過70余人,為此次平穩改革奠定了扎實基礎。從省里的政策看,分流人員出路有系統內調劑、允許提前退休、3年過渡、鼓勵自謀職業等多種優惠選擇,也給基層留下了足夠的操作空間。
績效考核關乎改革成敗
有人擔心,如此一來,安徽的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會不會又回到計劃經濟時代,形成新的低效率、“大鍋飯”?
其實,在設計改革方案時,安徽省決策層就已作了充分考慮。“122號文件”明確提出“兩個掛鉤”:一是對于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建立以服務數量、質量、效果和居民滿意度為核心,公開透明、動態更新、便于操作的工作任務考核機制,考核結果與財政補助水平掛鉤;二是對于基層醫務人員,建立按崗定酬、按工作業績取酬的內部分配激勵機制,考核結果與職工個人收入掛鉤。也就是說,改革設計者的初衷之一,就是既使基層醫務人員收入有保障,又能有效調動他們的工作積極性。
第一個“掛鉤”,亮點在于居民滿意度成為“硬指標”。根據“122號文件”, 在鄉鎮衛生院、村衛生室、社區衛生服務機構主要考核指標中,這項指標權重分別占到10%、15%、8%,操作比較容易。
操作難度較大的是第二個“掛鉤”。因為鄉鎮衛生院崗位類別多達20余種,兼職人員多,單一崗位多,各崗位之間無可對比性。“一旦操作失誤,就有可能影響醫務人員情緒,進而影響日常醫療活動。如果調動不了醫務人員積極性,他們的服務態度、服務質量比改革前差,就那意味著改革目標沒有實現。”岳西縣蓮云鄉衛生院院長儲海林直言。
他舉例說,2004年,蓮云鄉衛生院由于激勵不到位,有位醫生一整天僅抓幾副中藥就叫苦連天:“哎呦,今天累得要命!”后來院里健全了激勵機制,這位醫生半天抓了幾十副中藥依然樂此不疲,反倒認為“活太少了”。“醫務人員的勞動價值需要得到合理體現,這是關鍵。”
目前,岳西縣的做法是,在績效工資正式實施前,基層醫療衛生人員工資全部按檔案工資加內部績效考核的辦法發放,確保人員收入不低于改革前的水平。該縣溫泉鎮中心衛生院院長王樂群認為,此舉實際上把基層醫務人員從追逐利潤的困境中解放了出來,等于給他們吃了“定心丸”。至于績效工資,目前正在緊鑼密鼓征求意見,不久將出臺一整套方案。
在這方面,蕪湖縣陶辛鎮衛生院其實早有探索。據院長崔精敏介紹,該院的實施細則是,在嚴格設置崗位的基礎上,根據不同崗位的工作職責、任務、技術、責任風險等要素,綜合確定具體崗位的分配系數,向關鍵崗位、一線崗位傾斜,適當拉開收入差距。人員工資總額分成基礎工資、績效工資兩塊:基本工資包括崗位工資、薪級工資以及各種津補貼的30%,按月發放;績效工資包括各種津補貼的70%和月度獎金,與工作崗位、工作業績掛鉤,根據考核結果發放。此外,還設立了院長獎勵基金,將全院總績效工資的5%,由院長對優秀職工進行獎勵。從最近運行情況看,不同崗位之間的工資差距約在600元-1000元之間,較為合理,也能發揮激勵作用。
鄉村醫生“三盼”
將已實行一體化管理的村衛生室納入改革試點范圍,可謂安徽的一大創新和突破。
安徽省發改委主任、省醫改辦主任沈衛國解釋說,從全省基層群眾就醫情況看,農村居民60%左右的門診量都發生在村衛生室,如果不將村衛生室納入改革范圍,基層群眾受益程度將會直接受到影響。同時,由于鄉鎮衛生院基本藥物實行零差率,將會使村衛生室就醫的基層群眾轉移,村衛生室也將難以生存,農村三級醫療服務網絡的“網底”可能破裂。因此,對其給予適當補助勢在必行。
安徽的補助辦法是,按行政村農業戶籍人口核定村衛生室補助標準,即每1200個農業戶籍人口每年補助行政村衛生室8000元,補助資金由省財政統一安排到縣。這個標準比改革前每個村衛生室每年補助1200元,有了很大提高。
蕪湖縣在此基礎上,由縣財政額外對每個村衛生室每年補助3000元。該縣陶辛鎮陶辛村衛生室主任承友明說,即便如此,自己的月收入仍有所下降。好在衛生室緊鄰陶辛中學,加之衛生室是全縣新農合示范點,可以吸引大批師生以及臨村村民前來就診,因此衛生室月收入仍可維持在5000元左右。
那么,鄉村醫生如何看待這次改革?概括起來,不外乎有“三盼”。
一是盼望進一步提高補助標準,“待遇至少不應該低于農民工”。就我接觸到的鄉村醫生而論,基本已認識到這是一個漸進過程,也是大勢所趨。還有人躍躍欲試,試圖通過提供中醫藥服務,彌補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帶來的損失。此一嘗試如果引導得當,或將成為繁榮農村中醫藥的一個契機。
二是盼望解決養老保險問題。金友武,岳西縣溫泉鎮桃嶺村衛生室主任,1969年高中畢業后就成為一名赤腳醫生。這位遠近聞名的“老中醫”,已經年過六旬,按照村衛生室一體化管理的要求,不宜繼續從醫。但一旦退下,他便無生活來源,更何況慕名前來就診的人仍絡繹不絕。在岳西縣,像金友武這樣60歲以上、仍在從醫的鄉村醫生已經多達50余人,何去何從,值得研究。
三是盼望設立醫療風險基金。岳西縣蓮云鄉珠屋村衛生室主任儲德忠認為這是當務之急。他說,以前鄉村醫生收入較高,一般的醫療風險尚可承受;現在收入減少,村衛生室就扛不住了。
當然,村衛生室建設是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所涉內容遠遠不止于此,也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但是,鄉村醫生吐露的心聲也在提醒我們,改革的配套措施有待及時跟進。
安徽經驗如何推向全國
總體上看,安徽省基層醫藥衛生體制綜合改革試點成效顯著,廣受好評。不過,在推廣安徽經驗的過程中,應當注意兩點:一是中央需要全國一盤棋,給予地方更大支持;二是各縣(市、區)基礎工作必須非常扎實。
從安徽試點情況看,由于國家最新公布的基本藥物指導價總體降幅不大,仍然遠遠高于基層實際采購價,而省級招標采購很難有效降低藥價。這樣,即使實行零差率銷售(取消15%的藥品加成),老百姓受惠程度也不很明顯,醫療衛生機構“以藥補醫”機制仍然難以根本改變。因此,中央不妨取消基本藥物指導價,實行國家統一定價。
另外,中央還應進一步加大對中西部發展中省份的投入。比如安徽,既是人口大省又是農業大省,尤其是皖北地區,人口眾多、財力薄弱,要實現與東部沿海省份“齊步走”,難度極大。這次試點,暴露出的問題,一是村衛生室這個農村三級醫療衛生服務網絡的“網底”可能存在破裂風險,二是相當一部分鄉鎮衛生院負債問題不易化解。這些僅僅依靠安徽自身之力,顯得力不從心。
岳西縣、蕪湖縣的經驗則表明,在推進改革過程中,必須具備扎實的工作基礎。比如,作為全國新農合先進試點縣,岳西很早就形成了“農戶一張卡、全縣一張網、每村一個合格衛生室”的農村衛生工作格局。也就是說,建立了縣、鄉、村新農合定點醫療機構和經辦機構聯網的新農合信息系統,每個參合農戶擁有一張新農合就診IC卡,可以實時刷卡獲得補償。依托這個基礎,實行基本藥物零差率銷售后,縣里和鄉鎮衛生院能夠及時有效控制村衛生室所有藥品的品種、數量、價格,能夠監控村衛生室所有收費。
有人曾把醫改之難比作為攀登珠穆朗瑪峰。“萬事開頭難,邁出這一步,必將對醫改全局工作產生重大影響!”安徽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省醫改領導小組組長孫志剛說。從調查結果看,這最為艱難的一步,安徽不但邁出去了,而且邁得非常扎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