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采訪中,多位資深的“機關寫手”都提到了“文字能力陷阱”問題。正如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秘書所言,“當秘書真的把寫作當成正道的時候,那便是一條死胡同”。
加班寫完材料,辦公室的窗外已經泛白。汪海東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經是凌晨4點。春節前后,正是地方政府部門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對辦公室文字秘書來說,一整夜不眠不休更是家常便飯。
“早上8:30還要陪廳長去參加一個會,打個時間差,在老婆上班之前跟她照個面,好歹也算回過家了。”連續幾夜在辦公室加班的汪海東,心里一邊盤算著,一邊下樓往家趕。
汪海東經常調侃自己屬于機關“蟻族”,在他們的圈子中流傳著這么一句順口溜:“傷腦筋,少睡覺;省床鋪,費燈泡;一宿寫個大報告,還怕領導皺眉毛。”
又苦、又累、又忙,這是秘書群體對自己職業狀態的評價;但是在外界看來,秘書崗位則像“官窯”,“進去都是一攤泥,出來變成青花瓷”,意指秘書崗位鍛煉人、升遷快。
基層黨政秘書,到底是在機關打苦工的“蟻族”,還是經“官窯”煅燒上釉,終能修成正果的“青花”?現實生活中,秘書群體又有著怎樣的精彩、無奈和尷尬?2010年1月下旬,《決策》雜志聯合安徽省委黨校、山東膠南市委黨校,面向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人員,開展了“黨政機關秘書群體形象”的問卷調查活動。
既被仰望又被俯瞰的群體
勤勉、低調,是絕大部分機關秘書留給外界的第一印象。
“他們總是衣著得體,肥瘦適度,一副洞察世事的樣子;他們做事有條不紊,不急不躁,隨時保持聽從領導召喚的姿態;他們一般拎著公文包,悄悄在人群最后落座;他們話不多,笑不多,很多時候總是波瀾不驚地點頭或搖頭;他們走路的時候腰板挺直,慢慢踱成比領導小一點點的方步……”
網友“流年如星”在天涯公務員論壇上,將他眼中的秘書們刻畫得栩栩如生。“觀察他們,讓我體味到機關秘書這個職業的無比微妙,這個群體被底層的人們仰望,又被上層的人們俯瞰,而其自身的沉默和低調,則在更多的時候令人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這個既被“仰望”又被“俯瞰”的群體,在很多人眼中是一個特殊群體。在《決策》雜志開展的問卷調查中,275份有效問卷有高達67%的受訪者認為“秘書是一個特殊的職位”,只有20%的受訪者認為其“不特殊”。那么,在人們的心目中,到底是哪些原因導致秘書職業的特殊性呢?
調查問卷顯示,68%的人認為“秘書與領導接觸多,學的東西自然多,因此,秘書崗位是一個鍛煉人的崗位”;還有20%的受訪者認為,秘書崗位的特殊性與其接近領導的便利性有關,“近水樓臺先得月”;也有11%的人認為“秘書盡管在幕后,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決策”;更有9%的人認為,領導對秘書的過分倚重,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拐杖化生存”現象。
任何職業,只有置身其中才能甘苦自知。安徽省出入境檢驗檢疫局機關黨委專職副書記繆傳真,曾經服務過3任縣委書記,有著20年機關秘書工作經歷,在接受《決策》記者采訪時,他如此總結秘書群體的職業狀態:“秘書工作是有思想無主見,有成果無形象;在別人眼中,你是有權力無職位;工作性質是有心事無口表;個人形象是有本事沒脾氣”。
繆傳真將機關秘書分為文字秘書和拎包秘書,他認為文字秘書離領導“腦”近,拎包秘書離領導“心”近。在他看來,最讓人苦惱的是,給領導寫材料的往往不是每天跟在他后面跑的人,“我有時候就很困惑,不知道領導今天講話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什么樣的氛圍。苦思冥想,只有發揮想象力了。”
但是拎包秘書也有其煩惱,有人形容他們的工作就是守機子、提包子、端杯子、開門子。但是,哪怕幫領導開車門這件小事,也有很多講究。一位供職于機關的年輕秘書就給記者講了他經歷的一件囧事。有一次,領導調研結束準備返程時,他情急之中為領導開錯了車門,領導就是不坐,徑直走到司機正后面的座位上去,眾目睽睽之下,年輕秘書很是尷尬。
每一個秘書,都能說出一大堆的煩心事。接受問卷調查的61位有過機關秘書工作經歷的受訪者,將“秘書最辛苦的工作”排序如下:協調方方面面的關系(47%);寫不完的講話稿(44%);替領導辦私事(9%);為領導擋駕(3%)。
那么,“對一個秘書來說,最令人欣慰的事情又是什么呢?”高達62%的受訪者認為,“所做的工作能夠得到領導的認可”是最讓人開心的;“擁有社會資源,得到社會尊重”以及“能夠擁有和諧的同事關系”也是選擇較多的選項。
好秘書是怎樣煉成的?
領導究竟喜歡什么樣的秘書?一個優秀的秘書又是怎樣煉成的?
對于這個問題,著名的秘書學研究學者譚一平先生有一個非常經典的比喻,他在接受《決策》記者采訪時指出,秘書既要像只穿山甲,立足現實,有埋頭苦干的精神;又要像只狐貍,胸懷全局,有勤于思考的習慣。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秘書。
“穿山甲一天到晚躲在地底下,埋頭打洞穿山,對外面的事它一概不管;而狐貍則整夜蹲在山頂上,望著天上的月亮,想著怎么才能啃一塊月亮。如果一個秘書像穿山甲那樣,一天到晚只知道干活,沒有一點靈氣,領導肯定不喜歡;相反,一個秘書像只狐貍,不踏踏實實干活,一天到晚打小算盤,領導也不會欣賞。”譚一平說。
那么,一個成功的秘書,需要具備哪些方面的素質?
問卷調查顯示,“文字綜合能力”、“協調處理各方面關系的能力”,以及“工作有計劃,做事有條不紊”是排在前三位的選項。
上海市委辦公廳的秦德君博士,曾在綜合調研處為領導“捉刀”多年,因此也對秘書的職業特點有著精辟的見解。在秦德君看來,秘書必須是“全能型”的,要會寫各種不同的稿子;還必須是“研究型”的,平時要多讀多看多思,大量積累素材;秘書體力必須是“全勤型”的,要能吃苦、能加班、能連續熬夜;最后,秘書的適應力必須“全優型”,就是對不同領導的風格能有很強的適應力。
為什么秘書的文字綜合能力成為“第一能力”?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黨政機關對文字能力的倚重?
秦德君認為,“現代社會科層結構,都以文案為基本流通方式。會議、講話、調研、報告、文件,所有一切都體現在文字上。可以說,文字是現代機關和各種組織正常運行的血脈。沒有文字的流動,所有機關、所有組織都不可能有效運轉”。
另一方面,“文山會海”的存在、領導講話的念稿風氣、政府規模的擴張、行政事務的不斷增多,也導致黨政機關文字量激增,決定了文字工作的“不可或缺”性。
在采訪中,多位資深的“機關寫手”都提到了“文字能力陷阱”問題。正如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秘書所言,“當秘書真的把寫作當成正道的時候,那便是一條死胡同”。
“你在這個位置干順手了,領導已經在寫作方面依賴你了,如果將你提拔,那誰來頂這個坑?因而,當一些秘書帶著神經衰弱、頸椎病等職業病苦苦支撐的時候,他們終于明白了,當一個好的文字秘書其實是一個陷阱”。
相較于“文字秘書”,“拎包秘書”的上升空間又如何呢?秦德君認為,從非絕對意義上說,后者的上升空間更大。原因在于,文字秘書與領導是“單質”關系,“拎包秘書”與領導則是全方位、長時段的聯系;再者,越是出色的文字秘書,越會產出暈輪效應和認知定型,容易掩蓋其他方面能力,缺少換崗調任的機會。
繆傳真也感慨,想做一個好秘書,這個“度”實在不好把握,“《紅樓夢》中的鴛鴦就是一個好秘書,當賈母覺得實在離不開她的時候,人家想要娶鴛鴦,賈母怎么肯放?”
是秘書多了,還是事務多了?
做秘書難,做一個好秘書難上加難。
從職業上升通道來說,盡管領導能夠起到重要作用,但也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決策》雜志所做的問卷調查顯示,65%的人認為,影響秘書職業發展最關鍵的因素還是“自身的素質和操守”,其次,是擁有“一個良性的官場生態”。
在人們通常的觀念里,秘書是一個收益大、高風險的職業。從政治發展上來說,秘書崗位是領導干部的搖籃,是一個人才庫,也是一個預備隊。但是,秘書與領導之間也存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權力擁有的魔法怪圈,一定要人有所取舍,因此,秘書既會是得益者,也會是受害者。
然而,現實政治生活中,也有秘書歷盡波瀾卻能夠巋然不動。江蘇省宿遷市經貿委副主任王清平就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秘書生涯。在他任職秘書的15年里,服務過的領導,一位縣長、一位秘書長和一位副市長,相繼因腐敗問題鋃鐺入獄。但是,王清平并未因此受到牽連。
當媒體記者帶著疑問找到王清平,他的解釋是,“一個秘書從一而終服務一個領導的很少,不是因為秘書不愿從一而終,而是因為領導更換頻繁,秘書無法選擇。我的秘書生涯中服務過多位領導,落馬的三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不是我為人狡猾,而是太老實,太單純,甚至太簡單。盡管跟班做秘書,但只在工作上盡心盡責做好服務,其他事情很少介入,因此得以保全。”
王清平的經歷說明,秘書的“自身素質和操守”就像這個高風險職業的“保險絲”,如果“熔點”太低,必然燈熄火滅。
從現實情況看,目前,秘書群體所遇到的尷尬和困惑是不容置疑的。多位受訪對象指出,近幾年關于取消領導專職秘書的呼聲,一定程度上給機關秘書群體帶來一絲困惑。
既然秘書多了,為什么總還有忙不完的事?
2003年以來,四川等省先后出臺文件,取消市縣兩級領導干部專職秘書的配備,但從現實操作情況看,“好政策”遇到了執行難,而執行難的根本原因在于,政策的邏輯起點有問題。
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強調副部級以下不準配備專職秘書的規定多年得不到貫徹?原因不在于基層的執行力,而在于政府職能沒有得到根本轉變。一個全能型政府、經濟型政府,隨著政府事務增多、領導決策風險增大,必然更加倚重秘書在信息、協調、文字等諸多方面的服務。
中共中央黨校政法部肖立輝副教授認為,秘書的多少問題,說到底還是體制問題。他用“帕金森定律”來解釋這個體制難題的根源所在,“任何一個部門的領導會想盡一切辦法擴大自己的分管范圍,擴大自己分管的職能,強調自己分管工作的重要,自然,部門設置就會越來越多,人員也會越來越多,機構也就越來越龐大。這種體制導致了部門多,部門內部的職能機構多,職能部門的人員多,自然領導的職數也跟著增多,從而造成秘書多。”
可見,黨政機關秘書多,不是秘書的錯,更不是領導的錯,而是體制的錯。
令人欣慰的是,在問卷調查中記者發現,社會對于秘書群體的“印象分”,還是比較客觀中允的。在《決策》雜志收回的275份有效問卷中,有58%的受訪對象回答“很好或者較好”,他們認為“大部分的秘書都能潔身自好,社會上個別不良現象不應該影響整個秘書群體的形象”。
誠如是,這些自稱“蟻族”的基層黨政機關秘書們,還能稍感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