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茹(北華大學文學院, 吉林 吉林132013)
源遠流長的流浪者之歌
□孟慶茹(北華大學文學院, 吉林 吉林132013)
源遠流長 流浪者 詩歌 詩經 傳承
我國的流浪者之歌源遠流長,從《詩經》中的《葛》等數首詩,到后世的《感流亡》《還家行》等,不絕如縷,蔚為壯觀,傳承和發展的脈絡清晰。它們如實記錄下流浪者們的痛苦遭遇和哀嘆呼號,傳達出流浪者渴望社會關愛救助的心聲,給讀者帶來極大的震撼和思考,對統治者的撫民政策也頗有啟示。
印度電影《流浪者》中插曲《拉茲之歌》曾流行一時,令無數中國觀眾為之動容。其實,中國的流浪者之歌不但古老而且源遠流長。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就收錄多首,如《邶風·旄丘》《王風·葛》《王風·黍離》《唐風·杜》《小雅·鴻雁》等等。此后歷代描寫流浪者的詩歌不斷涌現,蔚為壯觀,產生了諸如漢樂府《悲歌》、王禹的《感流亡》、戴復古的《庚子薦饑》、趙執信的《入城行》、鄭板橋的《還家行》等等一系列佳篇名作。直到當代還有“流浪”歌曲。歷代流浪者之歌如實記錄下流浪者們的痛苦遭遇和哀嘆呼號,傳達出他們渴望社會救助的心聲,給讀者帶來極大的震撼和思考,對統治者的撫民政策也頗有啟示。本文試做梳理和解析,以就正于方家。
(一)哪里是我的樂土
我國古老的農業文明培養了國人安土重遷懷國戀家之情,故絕大多數人不愿離開故土。但由于政治經濟、戰亂災害等原因,一些人被迫流浪他鄉,幻想著“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詩經·碩鼠》)。但所到之處舉目無親,亦不見樂土,故流浪者的普遍處境和心態是:孤苦無助、哀傷怨憤、思親念家、無可奈何。以下幾首詩可為證明。先看《邶風·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叔兮伯兮,靡所與同。
學界對此詩主旨的理解分歧很大,筆者認為《毛詩序》的“黎臣責衛”說較切合詩意。當時黎國滅于狄,黎國君臣流亡于衛尋求救援,結果大失所望,故做詩責之。全篇用賦比興的表現手法,把黎臣從希望到失望的復雜心理變化描寫得曲折細膩惟妙惟肖。起初,黎臣切盼衛國能看在友邦鄰國份上出手救黎,但旄丘的葛藤已長,衛伯怎還不派援兵?黎臣暗自奇怪。衛國是在等待盟軍還是有其他緣故暫不發兵呢?黎臣內心疑惑不已。黎臣回想當初國破家亡時,他們穿著蓬亂的狐裘紛紛乘車東逃至衛,如今望眼欲穿卻毫無動靜,故微諷說:叔啊伯啊,你我感情不相通。因復國無望,故末章直責曰:我們渺小又卑賤,流離之人真可憐。你們充耳裝不聞,傲慢自大讓人怨。通過雙方服飾、神情、心態的對比,烘托出黎臣的孤弱無助和失望心情,突出流亡者的可憐處境,也斥責了衛人的自私不義和冷酷不仁。全詩層次井然,感情凄婉纏綿,堪稱佳作。
國破家亡流落他國者固然痛苦難當,而有家難存、漂泊異地者的愁恨又何嘗有所減弱!請看《王風·葛》:
“這是流亡他鄉者求助不得的怨詩。”①因生活所迫流浪兒遠離父母之邦和親兄熱弟,漂泊異鄉寄人籬下,甚至要乞討為生。即使他低聲下氣嘴甜似蜜,“謂他人父(母、昆)”,也得不到絲毫憐恤,沒人理睬關心他,更無人友好地慰問他。流浪兒彷徨無依,感到自己還不如河邊綿延不絕有所庇托的葛藤呢。多么凄慘啊!詩以重章疊句式反復詠嘆流浪者的哀怨悲嘆,足見當時社會的世態炎涼和另姓旁人的冷漠無情。與《葛》類似的詩篇還有《王風·黍離》,這是“受人迫害,不得回鄉的流亡者的悲憤之歌”②。
對該詩主旨的看法同樣頗具爭議。程俊英說:“這是一個孤獨的流浪者求助不得的感傷詩”③,王宗石說“:一個沒有親人兄弟孤獨無依的人,獨自在外流浪,得不到別人的幫助,感到非常痛苦。”④二人都頗中肯綮。詩以流浪者所見一株孤零零的杜(棠梨)起興,喻己之孤獨無依,同時以杜的繁盛反襯人不如樹。第三句是詩眼也是從寫景到抒情的分水嶺,形成頓挫和波折,傳送出踽踽獨行、煢煢獨立的流浪者的孤獨凄傷和彷徨無依,意蘊豐富。以下二句是流浪者的心理感受:“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不如我同姓)。”路上行人當然不少,但誰肯對陌路人伸出援手呢?誰能給我同胞兄弟般親情呢?最后流浪者追問道“: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焉?”意為:唉!那些行人啊,為何不對我親近?我缺兄少弟無依靠,為何無人幫助我?連用兩章復唱抒發了流浪者濃重的感傷絕望之情,令人心酸。
(二)誰是我的救星
流浪者們孤苦伶仃求告無門,窘迫之際只能呼天搶地徒喚奈何。他們在探尋:誰是我的救星?我們何時能結束流浪生活?亂世中的平民多自顧不暇,而個別人的流浪尚不足引起王朝的重視。可是當苛政、戰亂、天災等原因導致百姓大批流亡時,政府若放任不管就會危及王朝的穩定,故有遠見的政府會出面救助流民,如《小雅·鴻雁》曰: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
鴻雁于飛,集于中澤。之子于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
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
《詩序》云:“《鴻雁》,美宣王也。”陳子展指出:“《鴻雁》當是關于救濟流民之詩。“”當為流民之所自言。”⑤非常中肯。周厲王時人民大批流離。宣王中興,派使臣四處招撫流民返鄉重建家園,使之各得其所。詩三章都以“鴻雁”起興,通過鴻雁的“肅肅其羽”、“集于中澤”“、哀鳴嗷嗷”,喻“之子”即流民輾轉遷徙的艱辛過程。流民自述說:我們大批流離遠行,跋涉曠野,艱辛而可憐。王朝征集流民筑垣建房,雖勞作辛苦些,終將有房棲身。我們漂泊悲號,像澤中嗷嗷哀鳴的鴻雁一樣。使臣明哲,才能知我劬勞;唯有那些愚人才認為我們不能安分、亂發牢騷。詩中“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兩句比喻形象,演為成語“哀鴻遍野”,后常用“哀鴻”比喻哀傷痛苦流離失所之人。杜牧《早雁》和清申涵光《泛舟明湖》就吸取“哀鴻”意象,對邊事和天災人禍中百姓的離散哀號深表同情,在比興中有深刻的寄托和象征。
王朝對流民的救濟雖杯水車薪,但終屬善政,“爰及矜人,哀此鰥寡”也體現了以民為本的思想。若統治者皆如“哲人”,則流浪者就不會為數眾多以致成為社會問題了。進一步講,統治者與其安撫于流亡之后,不如養于未流之先。須知關心弱勢群體和困難群眾是實現社會長治久安的必要舉措。《鴻雁》寓意深刻,若后世統治者能受其啟發,積極主動實行撫民政策,做流浪者的救星,《鴻雁》作者也就達到了美刺目的。
《詩經》中的流浪者之歌既樹立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現實主義創作典范,又開創了流浪詩歌的題材領域,且創作手法高超,藝術感染力強烈,為后世流浪題材的詩歌創作提供了無盡的源泉和豐富的養料,影響深遠。從此歷代描寫流浪者的詩歌不斷涌現,匯成洪流,產生了諸如《悲歌》《感流亡》《庚子薦饑》《入城行》《還家行》《煮粥行》等一系列佳篇,奏響了流浪者之歌的凝重旋律,并且思想性和藝術性都大有提高。
(一)感流亡而賦詩篇
后世詩人繼承了《詩經》的現實主義精神,多站在第三者角度大膽反映民生疾苦,同情流浪者的不幸遭遇,再現當時社會生活圖景,堪稱詩史,創作成就很高。
明末陳子龍的《小車行》寫戰亂造成萬民逃難,村落空虛,一對夫婦竟無處乞討“:叩門無人室無釜,躑躅空巷淚如雨。”有的流浪者歷盡艱辛回到家中,也會面臨慘劇,如清代鄭板橋的《還家行》寫一個農夫泣別同來逃荒死在遼東的親人,回到山東老家后,他不辭辛苦整理好荒廢已久的家園,即去贖典賣與人的故妻,故妻卻經歷了母子分離的痛苦:“摘下乳下兒,抽刃割我腸。其兒知永絕,抱頸索阿娘。墮地幾翻覆,淚面涂泥漿。”詩的語言質樸,敘事具有戲劇性,細節描寫真切感人,尤其是描摹故妻面臨故夫、幼子不可兩全矛盾時的痛苦心情可謂淋漓盡致,增強了悲劇色彩,詩中人物的命運牽動著讀者的心。逃荒給流浪者以生的希望,強于在家鄉等死,可是在清初淪為八旗豪強莊奴的漢人連逃荒流浪的權利都沒有。如順治年間尤侗作《煮粥行》詩,寫災年一個莊奴“爹娘餓死葬荒郊,妻兒賣去遼陽道”。他痛苦地說:“商量欲向異鄉投,攜男抱女充牛車?縱然跋涉經千里。恐是逃人不肯收。”詩以農戶的口吻訴苦,大膽控訴了清初的“圈地法”“、逃人法”等惡政,對備受壓迫的漢族人民深表同情。
一些詩篇還揭露了官府賑濟的真相。如宋代戴復古的《庚子薦饑》大膽指責官府賑災之虛偽“: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清代趙執信的《入城行》寫一縣令借口下鄉“賑荒”卻勒索良民,引起暴動:“鞭笞榜掠慘不止,老幼家家血相視。官私計盡生路無,不如卻就城中死。一呼萬應齊揮拳,胥隸奔散如飛煙。”末尾寫城中大官聽到門外聲鼎沸,嚇得“急傳溫語無張皇”。以對比手法揭示統治者的色厲內荏,贊頌的造反精神,向統治者敲響了警鐘。
以上詩篇多采用樂府、歌行體,比《詩經》流浪詩的短章更具抒情敘事功能,且思想內容更廣泛,對社會的揭露批判更深入了。語言具有民歌通俗明快的特點,又增添了文人色彩,提高了藝術品位。
(二)主題的發展
在《詩經》流浪母題的基礎上,后世的流浪者之歌的主題也得以發展。
首先,或寫思鄉,或寫念遠,演化為游子思婦詩。如漢樂府《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郁郁累累。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該詩以樸素的語言,寫出游子對故鄉的深切懷念及歸鄉不得的悲哀。結尾直抒胸臆,以情結篇,動人心弦。建安時代曹丕的《雜詩》之二是文人筆下的游子歌: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車蓋。惜哉時不遇,適與飄風會。吹我時南行,行行至吳會。吳會非我鄉,安得久留滯?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
詩以“浮云”起興,借浮云的隨風而行無力自持,喻游子漂泊不定的命運。游子飄零中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體味尤深,但末尾欲言又止,含蓄委婉地表現了游子的抑郁心情和難言之隱,具有濃郁的抒情色彩。該詩把強烈的生命意識融入思鄉之嘆中,字里行間流動著建安時代特有的悲涼意緒,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有的詩人則模擬閨中少婦的口吻,抒發思婦對游子的真摯思念。如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怨詩行》等。后世詩人寫思婦時多攝入“風雪”意象,這是受《詩經》中另一首流浪詩《邶風·北風》的深遠影響。如南朝鮑照的《代北風涼行》、唐代李白的《北風行》等,后者強烈控訴戰爭的罪惡,突出了“幽州思婦”之恨,主題有創新。
其次,當代詩人還在流浪主題中滲入情愛描寫,更可謂跨越式地發展。
在當代,流浪已不是物質生活的逼迫,而是精神生活的需要,比如臺灣女作家三毛以流浪為生活方式和創作源泉,使生命價值得到美麗綻放與升華!羅大佑作詞的歌曲《追夢人》中唱道:“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里寫下永久的回憶,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語。”深刻揭示出流浪在三毛生命中的意義。而三毛作詞的歌曲《橄欖樹》則率先引情愛進入“流浪”的歌曲中,歌詞中充滿著追夢人三毛的惆悵與憂傷,對遺世獨立的橄欖樹的頌揚,對失去的男人的固執追思,對終止流浪、皈依溫暖家園的期盼,令聽眾陶醉和傷感。隨后《瀟灑走一回》、《滾滾紅塵》等,都把流浪、行走引入歌曲中,描繪出一個個哀傷過客的形象,令游走和流浪成為一個有關人生的堅固隱喻。如后者唱道:“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難聚,愛與恨的千古愁。”所吟唱的是人生聚少離多之恨和人生如寄之嘆。于是,情愛式行走所卷起的“滾滾紅塵”流行于當代樂壇。可見思想的創新使流浪者之歌在新的時代煥發光彩,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綜上所述,我國的流浪者之歌可謂源遠流長,發展脈絡十分清晰。產生時代從上古的《詩經》到當代的《橄欖樹》,不絕如縷;作者有民間歌手,有文壇詩人,性別有男有女;敘述視角有來自流浪者本人或詩人代歌的第一人稱,有第三人稱;詩體有樂府,有歌行;語言形式有四言、五言和七言;藝術手法得到很好的傳承。尤其是主題有深化和發展,具有很高的人民性。源遠流長的流浪者之歌是歷代詩人歌手奉獻給我們的寶貴文學財富,我們的心靈為之震撼,靈魂經受洗禮,啟示我們熱愛美好的生活,追求屬于我們的幸福。
①③ 程俊英:《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1頁,第207頁。
② 李蹊:《從“行邁”的含義看〈黍離〉的主題》,見《詩經研究叢刊》第八輯,學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頁。
④ 王宗石:《詩經分類詮釋》,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22頁。
⑤ 陳子展:《詩三百解題》,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680頁-第681頁。
(責任編輯:古衛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孟慶茹,文學碩士,北華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