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張彥(河南城建學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44)
《里門拾記》是師陀根據1935年春回故鄉開封時的見聞及原來有關故鄉的記憶而集成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即“隨手從家門前撿來的雞零狗碎,編綴起來的貨色”。在這部集子里,他述說著故鄉大野上的人事哀樂,描摹著大野上的村落,和大野后面的荒煙。在述說與描摹的字里行間自覺不自覺地顯露著作者對故鄉大野的復雜情感,本文以《里門拾記》為例來探討作者對大野情感內涵。
師陀少年時光是在故鄉度過的,故鄉的人事和景物是他記憶中永遠抹不掉的底色。那里有寧靜的大野,大野上的淺湖、林木、夕陽。在作者孤獨而悲憤的童年,大野給了他不少的安慰,“那時日已將暮,一面的村莊是蒼藍,一面的村莊是暈紅,茅屋的頂上升起炊煙,原野是一片寂靜”,“落日卻給了我不少的安慰”。這使他感到大野的溫暖。但那里“一灘灘的大小水坑,里面烏爛一團的不是泥,不是水,而是血,肉,無數苦男苦女的汗淚”的境況,使他感到:“以為能在那里住一天的人,世間的事,便再沒有不能忍受的了。”對故鄉的矛盾情感,加上時代氛圍的影響,師陀帶著少年的決絕和對遠方的憧憬,踏入都市尋夢者的行列。完成了他對故鄉在行動和情感上的第一次疏離。
城市和鄉村在中國不僅存在著地域空間上的差異,更積淀著不同內涵的文化符號。城市是現代文明的傳播地與象征,而閉塞落后的鄉村更多的代表著傳統。從都市到鄉村,“在現代中國,這一轉變無異于陡然從中世紀跌落到現世紀,從原始社會搬到繁復紛擾的‘文明’社會”。地域和文化的明顯差異和潛在沖突,對于受鄉土文化影響的師陀來說,很難在差異中完全實現角色的轉換。同時,文化的差異所伴隨的習慣和道德認同標準的差異,也使都市不可能真正接受這個異鄉的尋夢者。離開鄉村,對都市文化的異己感伴隨的漂泊的無根感,正如作者所說:“假如世界不妨比作曠野,人生也好比算作路,那么我正是帶著這樣一顆空空的心,在蕓蕓群生的路上慢慢走的人。”這種漂泊感翻出了積淀在心底的關于故鄉的記憶,不自覺中咀嚼著記憶中溫暖、平靜。“當年對于作者,這也許是一塊瘡傷,然而痂結了,新肉和新皮封住了那潰爛的刀口,于是一陣不期然的回憶,痛定思痛,反而把這變做一種依戀。”正像評論者指出:“雖然現在算是大都市中落了籍,他究竟是‘外來人’,在他所丟開的窮鄉僻壤里他才真正是‘土著戶’。他徒然插足在這光彩炫目,喧聒震耳的新世界里,不免覺得局促不安,回頭看他所丟開的充滿著憂喜記憶的舊世界,不能無留戀……”于是他在都市中以“鄉下人”自稱,他的文章里也多次出現“鄉下人”、“鄉下來的人”的字樣。同時不無感喟地說:“我是從鄉下來的人,說來可憐,除卻一點泥土氣息。帶到身上的真可謂空空如也。”在這一歷程中作者的情感出現了一次回鄉。
伴隨著作者的情感回鄉,經歷了情感浸泡的故鄉大野和大野上的人事,雖仍有不盡的辛酸與無奈,但作者的筆觸不免多了幾分溫暖。他娓娓述說著故鄉的各色人等,發掘著他們靈魂中讓人欽佩的韌性。他的筆下,酒徒、女巫、巨人、寡婦等各色下層人物,都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作者對他們雖不免揶揄,“但也掩不了它字里面的和善。”同時,在《里門拾記》里他還塑造了一個迥異于眾人的抓。盡管他的經歷也有不盡的悲涼,但他懂得生命,深悉愛情,“是在那廣大原野上產生的一位自然人,他對這個雞貓狗爭吵的世界挑戰式的生活著”。作者在《里門拾記序》里也特別強調:“這里有一個例外,即《巨人》里的抓。是至今還活著的人,且不曾在他的‘生傳’中雜入他人的事跡。”這個至今還活著的人,我們不能不說是作者心目中大野的希望。同時,作者總是禁不住用溫暖的氛圍去包裹大野上的人事,以淡化記憶中的哀痛。于是有了秋原的青蒼高朗、并點綴著白云的天空,正午陽光照耀下的溫暖的原野及原野上的五谷和小犢。在充滿荒唐故事和荒唐人們的村中,作者給它的卻是丹青畫似的風景:“河水在蔥綠的岸間懶洋洋流去。魚時常躍出平靜的水面,拋一閃銀光,渦一個圓渾,但水仍旖旎前進,彎過為樹林遮隱,沉溺于古代迷夢的村莊經過如煙的柳蔭,分開浩茫的田野,發出閃閃的一派白光。啄木鳥在林中不倦的敲擊。河上升起溫膩的蒸汽。氣朗云淡,野曠天晴,風微且醉人。”作者似乎想用這如畫的風景去沖淡人事的心痛。這些浸潤著作者情感的環境描寫,使大野有了幾分柔和的詩意,這也成為作者情感回歸中暫時的心靈慰藉。
不能完全融入都市的師陀,帶著少年記憶中的故鄉經歷了一次情感的回鄉。經過情感浸潤的大野給了他些許溫暖。作為受五四思潮余暉照耀的一代知識者,當他真正回到故鄉時,才感覺這“活脫脫的現實,那樣真實”。
在寥落的中原大野上,無知而并不懷惡意的人們演繹著與作者記憶中的溫暖并不和諧的一切。閉塞的鄉村里彌漫的無知和對陌生闖入者的猜忌,使他們捉住偶然在豆叢中歇腳的漢子,將他吊在墳園,盡興賞玩,感到無趣后,一哄而散,只留下夕陽中的異鄉漢子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腳尖。《倦談集》中的人們已習慣每天兩到五個地槍決犯人,人們對此麻木的同時并開始報以欣賞性的眼光,他們為破碎的腦袋訂立著名目,觀看著泥坑中的頭顱“捉迷藏”的“游戲”。“本該有的禮義廉恥,子孫滿堂。但實際上留下的卻只是那絕子無孫的毒咒,那吃得肥胖的狗和牧師華盛頓,那隱在霧的和平里面由于半瓢米的缺乏,被和平的霧拋得雞零狗碎了的活人”。這“零散著苦酒氣息”的現實和作者記憶中的溫熱相抵牾,作者記憶中的痂疥再一次被掀開,同時知識者的責任感也驅使他用理性的眼光審視這一切,作者也因沉重的憂患感和蒼涼的沉郁再次離鄉,并開始了他對大野的反思。
記憶中大野的溫暖和現實的碰撞,扯碎了作者為大野編織的外衣。情感疏離后的作者以冷靜的眼光觀照大野時有著夕陽晚照的感覺。于是在《里門拾記》中小說的結尾頻繁出現夕陽斜照的大野意象。這不能不說是作者對記憶中大野溫暖氛圍在感情疏離時最后的挽歌。
作者唱著對大野的挽歌,同時也用悲憫而沉郁的心情對大野上的人事進行著理性的思索。一個個令人心痛的故事背后,是大野上人們麻木、殘酷的看客心理。《過客》里的人們在不明白怎么回事的情況下卻向著人群涌去的方向一路跑去。在河里發現了尸體時進行的莫名猜測,滿足著自我,也欣賞著別人。當把尸體撈上來,既不是男尸,更不是他們所希望的女尸時,他們所期望的關于尸體的種種有趣故事落空了,雖有些失望,但仍然在觀看并議論著尸體,那睜著烏藍色眼睛的尸體也在看大家。自始至終,呈現的是一個紛亂的場面,看客的心理存在于在場的每一個人。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霧的晨》《秋原》《倦談集》《村中喜劇》等篇目中。但導致被看者不幸的真正原因卻被忘卻了,而是通過看的行為轉化成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調劑,人們會很快忘記,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在好奇的看客與被看者背后,只隱含著作者的審視:用悲憫的眼光,審視并反思著大野上人們的麻木與殘酷。
作者思索并審視的另一個問題是與看客心理緊密相連的人們的守舊、宿命和不自知。多少年過去了,故鄉人的身體與精神在老化,可他們的生活方式卻依舊。百順街的人們依舊按祖先的習慣平安度日,避實就虛,硬來軟受地接受這現存秩序。他們對“鹽王”的統治已形成一種宿命式的認同,當“鹽王”馬隊的馬踢死人時,給百順街帶來的不過是三日的饕餮,而死人的真正原因和這其間的不公平卻在三日的饕餮中被人們忘卻。一種自然而然的法則,世代相傳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是他們走不出也不希望走出的圈。
作者對大野上的人事進行著近似殘酷的揭示,在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的痛中對大野上人們的靈魂和生活方式進行著深層次的反思。他批判著鄉土文化中的劣根性,企圖驚醒這些不自知的人,在痛與希望中,失去了撫慰他心靈的港灣。
師陀帶著對故鄉大野的不滿,走進都市,呈現行動和情感上對故鄉的首次疏離。文化的差異使他并不能完全融入都市,都市也不可能真正接納他,無所皈依的漂泊感和潛在的關于故鄉的記憶,使他開始懷戀故鄉的大野,因為“落日的田野上布滿了和平,我感到說不出的溫柔,心里便寧靜下來”。由此作者經歷了一次情感的回歸。但真正回到故鄉后,現實的辛酸與無奈使他再次用理性和冷靜審視這一切,伴隨著充滿責任感和憂患意識的反思,引發了作者情感上對故鄉的再次疏離。師陀再次成為文化的邊緣人和精神的流浪者,這也是他不可避免的悲涼。
[1] 師陀:《里門拾記序》,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1月版。
[2] 劉增杰編:《師陀研究資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3] 師陀:《落日光題記》,開明書店,1948年4月版。
[4] 劉增杰主編:《師陀全集》(5),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