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力 郭 琳
(1.聊城大學體育學院,山東聊城252059;2.聊城二中,山東聊城252000)
1872~1875年,清政府陸續選派120名10~15歲的幼童 (現稱少年兒童)赴美留學,這是中國自古以來由政府派遣的第一批官費留學生,曾國藩、李鴻章稱之為 “中華創始之舉,古來未有之事”。留美幼童肩負富國強兵的重任,是清政府“培養新式人才、追求近代化的一個重要舉措”。幼童赴美后,很快適應了美國生活,接受了美國文化。本文擬評析幼童對美國體育文化的接受及近代體育對幼童的影響。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出現體育現象的國家之一,中國體育文化是從傳統中國文化中孕育而生的。傳統中國文化以個體農業經濟為基礎,以宗法家庭為背景,以儒家思想為核心。這就形成了尚自然、尊人倫、重道德、崇禮教的民族品格和精神。反映在體育文化上,就產生了具有健身養生思想的氣功、武術、圍棋等內外兼修、身心并育的運動項目;在學校教育方面,由于兩千多年獨尊儒術、重文輕武,體育教育一直未能得到應有的重視。清政府進行的傳統教育不提倡學生運動,旨在向西方學習的洋務學堂如同文館不準學生運動和娛樂,一位名叫壽爾 (H.N.Shore)的英國海軍軍官在參觀過福州船政學堂后,對學堂的學生進行了這樣的描述:“從智力上來說,他們和西方的學生不相上下,不過在其他方面則遠不如后者,他們是虛弱孱小的角色,一點精神或雄心也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巾幗氣味。這自然是由撫育的方式所造成的。下完課,他們只是各處走走發呆,或是做他們的功課,從來不運動,而且不懂得娛樂。”[1]
在競技運動方面,中國傳統競技運動多以個體的娛樂性的技藝性或表演性的項目為主,而集體的對抗性的競爭性強的身體接觸較多的項目則開展較少,“這種形態的競技運動與現代國際競技運動相比,缺乏競爭性和開放性,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2]。競技體育的競賽性和 “和為貴”的道德理念相沖突自然是不可能得到清政府提倡。留美幼童出國前在上海預備學校接受嚴格的訓練,一位幼童是這樣回憶那時的學習的:“沒有網球、足球及籃球,也沒有這么多假日。那時只有中國陰歷年及八月中秋節放假。故在學校學習時間多,而游戲時間少。”[3]傳統體育在封建 “禮儀”的節制下,缺乏競爭性和開放性,但卻符合中國古代哲學意識的致思傾向,同步于農業生產的慢節奏的生活方式和生產方式,是中國封建文化的派生物。到了近代, “修文德”不能使其 “來之”,“禮儀為干櫓,忠信為甲胄”未能阻擋英法聯軍的火燒圓明園。扭曲的民族心理、閉塞的民族思想、羸弱的民族體質和低沉的民族精神成為當時中國社會的主要特征,也是中國擺脫西方殖民勢力的奴役、向近代化轉型的重要制約因素。“一國之盛衰強弱,恒以國民之精神體魄為衡。我國右文左武,相沿千載,積弱既形,遂稱東方病夫之國”[4]。痛定思痛,有識之士轉向西方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向美國派遣留學生,以圖自強,留美幼童也因此成為親歷西方文化的受益人。
幼童赴美后,接受了美國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迅速被 “美國化”,在體育方面,幼童與美國孩童同樣喜歡運動,很快成為美國孩子的競爭對手。留美幼童的同學菲利普教授回憶說:“幼童‘美國化'的速度使人驚訝,在教室及球場上,他們很快熟悉了英語。他們脫下了絲質官式長袍,短短幾個月中,幼童已經可以在球場上及教室中,向美國學生挑戰,而一決高低了。”[5]另一位美國同學李洪?菲爾伯斯說:“我們所玩的各種游戲,他們都感到新穎,他們很快成為排球、足球、冰上的曲棍球戲的好手,尤其是溜冰,他們的技藝已達到巔峰。當腳踏車問世時,學校里第一個擁有腳踏車的孩子就是張,現在我能眼看他們騎著這奇怪的機器上街了。”[6]由此可以看出,幼童喜歡各式各樣的運動。詹天佑、梁敦彥等還在哈城組織了 “東方人”少年棒球隊,梁誠、吳仲賢、蔡紹基等均是隊員,他們球技相當高。1881年幼童回國途經舊金山時,曾接受半職業的美國奧克蘭隊 (Qakland)的挑戰,中國幼童大獲全勝。球場觀眾大嘩——中國人打美國的 “國球”,且使老美潰不成軍,不可思議!在耶魯大學,第一批幼童鐘文耀曾擔任校劃船隊隊長,1880和1881年兩年由他親自指揮,兩次戰勝哈弗大學劃船隊,鐘文耀的名字也留在了耶魯大學的運動史冊中。
幼童對體育的熱愛,卻被陳蘭彬、吳嘉善等頑固派視為離經叛道之舉,成為他們唆使清政府撤回留美幼童的借口之一。吳嘉善報告北京清政府說:“學生在美國,專好學美國人之運動游戲之事,讀書時少而游戲時多。”[7]而在幼童看來,體育運動是他們快樂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回國途中,薛有福這樣描述夜晚海上的景色:“晚上夜黑似漆,船身搖動,使游子倍感惆悵。我走上船舷,觀賞浪中的粼光,大小如棒球,閃亮無比……”[7]將粼光喻為棒球而不是其他物體,可見棒球在其心目中的深刻印象。回國后,他在給美國友人的信中寫到:“我也盼望我能再溜冰,即使幾小時也滿足……”[7]對運動的懷念不覺間溢于言表。
近代體育為何能深深地吸引留美幼童呢?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10~16歲是青少年身體形態、機能和身體素質發育的關鍵時期,留美幼童在美國期間,正是處于這一時期。骨骼的彈性、韌性較好,生長發育速度較快,同時骨量即骨密度和骨礦含量增長很快,利于幼童進行體育活動。構成關節的關節面較大,軟骨較厚,關節內外的韌帶松弛,伸展性較大,因此關節的靈活性和柔韌性較成年人都好。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肌肉也快速生長,肌纖維不斷增粗,肌肉重量增加,肌力日益增長。[10]同時,在這一時期,青少年的神經過程興奮與抑制不均衡,興奮過程占優勢,表現為活潑好動,精力充沛。由此,留美幼童在生理上會自然傾向于體育運動。
留美幼童所處年齡段是童年期向青年發展中的過渡階段,人格心理學社會—文化學派的代表人埃里?埃里克森把12~20歲稱為同一性對角色混亂時期。同一性是 “一種熟悉自身的感覺,一種知道個人未來目標的感覺,一種從他信賴的人們中獲得所期待的認可的內在自信”。[9]青少年在這一時期關心把別人的評價與他們自己的感覺相比較。留美幼童在美國期間,也時刻注重美國人對他們的評價,他們也得到了師長的認可:“凡此諸生言行之盡善盡美,實不愧為大國國民之代表,足為貴國增榮譽也。蓋諸生年雖幼稚,然已能知彼等在美國之一舉一動,皆為祖國國家之名譽極有關系,故能謹言慎行,過于成人。”[10]因此在游戲場上,幼童也不甘落后,他們 “有卓越的風度,都是運動健將,機警好學”。
幼童對體育的迅速適應還和他們在美國的生活密切聯系。異域留學,說到底是文化交流。“當時幼童平均不及15歲,對新生活接受很快,迅速接受了美國的觀念和理想”。[11]留美幼童對美國文化的接受,除了年齡小、易于適應新生活和接受新文化以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在美國留學的學習方式。幼童抵美后從小學開始讀起,然后升入中學、大學,這本身就是系統地接受美國教育模式的體現。再者,幼童大多是兩3個人一組寄居在美國家庭中,和美國的孩子一起生活學習,接受美國人民給予的 “家長式的愛護”,在較短的時間內熟悉并適應了語言、飲食、氣候、運動等美國生活習慣。李圭在 《環游地球新錄》中曾記載了他和留美幼童的對話:李圭問:“飲食起居何若?”幼童曰:“飲食似較潔凈,起居有定時,亦有時必須行動,舒暢氣血,尤卻病良法也。”李圭問:“各居停主人照料何若?”幼童曰:“照料若其子弟。稍有感冒,尤關切,而哈地水土宜人,病亦少。”為 “舒暢氣血”而 “必須行動”,幼童很快接受美國孩子的各種體育項目,和幼童一起長大的路易斯小姐回憶說:“余視為游伴之學童,他們年輕、聰明而有趣。在游戲場上,經常獲勝。”
影響人格養成的社會文化因素是多維的,幼童身處美國社會,受到美國文化的包圍和影響,言行舉止無可避免地被 “美國化”,美國崇尚體育,熱愛運動的社會特性也在幼童的思想意識中潛移默化,體育精神勢必影響到他們人格的養成。從有關幼童的資料來看,留美幼童不僅是近代體育的實踐者,也是近代體育在華的傳播者:中國人的棒球運動起始于 “東方人”棒球隊;梁敦彥則在家中建立了中國第一個網球會,進行了多次網球比賽;1910年,唐紹儀、伍廷芳、王正廷和張伯苓發起成立了“全國學校區分隊第一次體育同盟會”,這也是中國全國性體育組織的雛形……綜觀幼童在美和回國后的生活片斷,可以發現體育運動主要在如下幾個方面影響了幼童的人格。
體育鍛煉促進人體能的提高,增強身體適應自然的能力;體育鍛煉還能培養人的勝不驕、敗不餒、奮發進取的精神,使人能積極應對生活的各種挑戰;幼童對體育的熱愛使他們在潛移默化中具備了這種品質,這集中表現在他們回國后在逆境中的不屈不撓。幼童回國后,很長時間內未能得到合理的任用,但他們堅毅地奮斗多年,為中國社會的進步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幼童溫秉忠回憶說:“回想起來,他們回國后所受到的惡劣待遇如月薪四兩之類,其實正是一個變相的益處,因為這能激起他們的奮斗之念。一般人對于他們的智力之高強、身體之健壯都已有了深切的印象。”[11]“智力之高強、身體之健壯”顯然離不開體育鍛煉,寥寥數語道出了幼童積極健康的人格魅力。
競技體育自誕生開始,就寄托了人類在追求自身極限能力甚至超越極限能力方面的美好夢想。體育場就是你追我趕、互相競爭的競技場,競爭是近代體育最明顯的特征之一。幼童的母國正在由 “世界中心”淪為 “世界邊陲”,舊有的文化優越感面臨嚴峻的挑戰,幼童赴美后察覺到祖國的貧弱,也意識到自己肩負的為祖國富強而學習的使命。在融入美國的社會生活之后,他們學會了競爭,在體育場上和美國學生激烈競爭并且經常取勝。這種意識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有所體現,菲爾伯斯的 《中國同學錄》中有這樣的證明:“這許多孩子們,不僅在運動方面比我們美國人卓越,在其它方面也要比我們強。當他們參加任何社交場所,我們許多美國人即失去所有的機會。任何舞會或招待會上,最美麗與動人的女孩子們,總是對東方人特別恩寵有加,這是事實。當他們從我們的前面通過,或者接受中國學生們注意的那種溫柔,以及使美國孩子感到痛苦的那種表情,使我永遠不能忘懷。”
體育運動提倡最大限度地釋放個人潛能,幼童在美進行的各種體育活動多以娛樂和強身健體為目的,追求身心的自由與放松,這與中國傳統讀書人的循規蹈矩是背道而馳的;體育運動還提倡個性的張揚,而中國傳統倫理道德則要求對權威的絕對服從,二者也是互相抵觸的。歸國后,幼童心理上對自由的向往和政府對自由的禁錮很自然地發生了沖突:“幼童回華后,并沒有受到中國政府熱烈的歡迎。相反,當他們一抵上海,立刻被送往上海城內一個大樓中,禁閉起來不許他們外出。從新自由之邦回來的幼童,對莫名其妙的失去行動自由,是深惡痛絕的。有一天,幼童終于不能再忍受禁閉的苛待,一個曾任棒球投手的幼童和一個拳擊好手的幼童,對不讓他們外出的 ‘守衛'報以老拳。這件事報告上去,幼童監督終于同意他們白天外出,夜晚返舍。”[11]“棒球投手”和 “拳擊好手”追求自由的情感尤為強烈,體育精神對他們鮮明的人格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人們在進行體育活動時,在身體完成各種復雜練習的過程中,在與同伴的默契配合中,在與對手斗智斗力的過程中,學會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正確處理個人與集體、集體之間及同伴之間的關系,學到一些基本行為準則,留美幼童也在體育娛樂的同時提高了其社會交往能力,滿足了對于合作的心理需要,促進了他們人際關系的發展。[12]歸國后留美幼童是清末外交舞臺上的卓越人才,從事外交的幼童有16人之多,其中不少做出突出貢獻的都是體育愛好者:梁敦彥曾作過外交總長,梁誠促成美國退回庚子賠款,吳仲賢在墨西哥代辦時保護華工利益,索回108名死亡華工的賠償金,內閣總理唐紹儀更是民國外交領域的重要人物。留美幼童身處“弱國無外交”的時代,憑借積極的進取精神和杰出的交際能力,盡最大努力維護了祖國的利益。
19世紀法國著名教育家、現代奧運會創始人顧拜旦在他著名的 《體育頌》中寫到:“啊!體育,你就是正義,在你身上體現的是社會生活中追求不到的公正合理……”。熱愛體育使幼童對正義的呼喚分外熱烈,為抵抗侵略,薛有福等幼童在中法戰爭中為國英勇捐軀;為使中國鐵路免遭外國控制,詹天佑排除萬難,堅持不使用外國工程師,自行設計鋪就中國的鐵路;為實現中國真正的自由,唐紹儀與清政府分道揚鑣,出任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理。留美幼童跨越中西文化、兼容中西方的人格特點利于其自身的全面發展,體育精神在他們人格養成的重要時期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加速了他們人格的近代化。基于此,幼童為中國近代體育思想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1][英]壽爾:《田鳧號航行記》,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洋務運動》(八)第38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2]盧元鎮.中國體育社會學評說 [M].北京體育大學出版社,2003:360
[3]陳學恂,田正平.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留學教育 [M].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110
[4]郭希汾.中國體育史 [M].序一
[5][美]拉法吉:《中國幼童留美史》,高宗魯譯注,(臺).華欣文化事業中心,1982
[6]鐘叔河.走向世界叢書?游美洲日記 [M].岳麓書社,1985
[7]高宗魯譯注.中國留美幼童書信集 [M].(臺)傳記文學出版社,1986
[8]田野.運動生理學高級教程 [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9][美]B?R?赫根漢 (何瑾,馮增俊譯).人格心理學導論 [M].海南人民出版社,1986
[10]鐘叔河.走向世界?西學東漸記 [M].岳麓書社,1985
[11]林子勛.中國留美教育史[M].臺灣華岡出版有限公司發行
[12]鄭希付.現代西方人格心理學史[M].河南大學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