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承認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原因分析

葉君明

（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自1847年洪秀全到紫荊山，他與馮云山攜手合作，共同布道，教人敬拜上帝會，“寫書送人，時將此情教導世人，多有信從真道焉”，加之又有忠實信徒的代傳，“四處代傳此情，大有功力，故人多明醒也”。

經一番的艱苦創業，至1848年，拜上帝會迅速發展，入會區域擴大，會眾人數增加。然而，其勢力的壯大，尤其是毀壞偶像，甚至踐踏神明的激烈行為，使拜上帝會與作為地方社會秩序維護者的地主士紳們逐漸形成水火不容的局面。是時，“團練與拜上帝之人兩有分別。拜上帝人與拜上帝人一伙，團練與團練一伙，各自爭氣，各自逞強”。［1］為了維護自身在地方上的影響力，當地紳士王作新以“陽為拜會，陰圖謀叛”的罪名捕捉了馮云山與盧六。為營救馮云山，“秀全憶及兩廣總督耆英已奏準清朝皇帝許可中國人、外國人信仰及宣傳基督教。既與紫荊山各兄弟熟商之后，即自回廣東，意欲入察總督請求釋放因信教而入獄之兩友”。［2］此時，拜上帝會群龍無首，當地士紳如王作新之流利用拜上帝會處于混亂之機，誘。惑煽動，進行分裂破壞活動。而同時，拜上帝會內部也出現了爭奪拜上帝會領導權的斗爭，有些教徒利用當地早就流行的鬼神附身和代鬼神傳言的封建迷信方式，“拜上帝會中屢有奇事發生，因而在兄弟中生出糾紛及有分裂之象。緣當會眾下跪祈禱時，都有人忽然跌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出汗。在此昏迷情狀之下，其人似乎有神附體，口出勸誡，或責罵，或預說未來之事，其言常是模糊，聽不清楚，或則為韻語”。［3］

其中，1848年3月，楊秀清利用當地民間的“降僮”習俗，聲稱“天父下凡”，并逐步在紫荊山區樹立了威信。同年9月，楊秀清的密友蕭朝貴也假稱“天兄下凡”，并逐漸取得了代“天兄”傳言的資格。“戊申歲（1848年）三月天父上主皇上帝下凡，顯出無數神跡權能憑據……是年九月天兄救世主耶穌下凡，亦顯出無數神跡權能憑據”。［4］從此兩人相得益彰，通過天父、天兄的頻頻下凡，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拜上帝會發展的方向。

最耐人尋味的是洪秀全在此事件中的態度和所起的作用，“兄弟有記錄其較為重要之辭句者，至是盡以呈秀全監察。秀全乃按真理以審察各條而判辨各人之言孰真孰假。如此，乃證明楊秀清之言謂：‘此等辭句一部分是由上帝而來，一部分是從魔鬼而來的。’在此等神言中，其重要而經秀全審判為真者，乃楊秀清與蕭朝貴二人之言”［5］。因洪秀全曾在1845年所作的《原道救世歌》宣揚拜上帝會的教義時有規定：“第五不正為巫覡，邪術惑眾犯天誅。”而此時作為絕對領袖的洪秀全仍掌握著判別神靈附體真偽的裁決權，他完全可以憑借教主的身份去否定所有的下凡來鞏固自己的決定權威。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洪秀全承認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下凡呢？

第一，楊秀清為拜上帝會中的積極分子，雖沒有什么文化，但平素講義氣，廣交朋友，有謀略膽識，其組織領導能力非一般人所及。“楊秀清本為極貧窮之人，但其入會則非常熱心及誠懇”［6］。“自拜上帝之后，件件可悉。”［7］他虔誠地信仰拜上帝會，不辭辛勞地向燒炭的伙伴們宣傳拜上帝會思想，紫荊山絕大部分的燒炭人能夠加入拜上帝會，成為太平天國早期革命隊伍的基本力量，這與楊秀清的努力是分不開的。馮云山被捕后，又是楊秀清發動燒炭人捐資營救獲釋。“戊申（1848年）南王困桂平……朕時由西回粵東，天父下凡救出南”［8］。蕭朝貴為人正直，嫉惡如仇，“勇猛剛強，沖鋒第一”，在群眾心目中，他是一條無所畏懼、敢作敢為的好漢。楊、蕭二人是生死之交，同時都對拜上帝會的事業非常忠誠，作為忠誠的教徒而對拜上帝會的貢獻理所當然得到洪秀全的認可。

第二，楊秀清假托天父附體傳言，情節通真，生動自然，能使人深信無疑。當會眾中有人用神鬼附身胡說八道，恐嚇會眾，蠱惑人心，企圖分裂隊伍，而且屢出神言，喋喋不休時，楊秀清則“忽生啞病，兩月內不能言語，會眾均覺奇異，以為是不祥之兆，但后來復能言語，嗣后有神附體傳言比別人為多。每次代天父上帝傳言時，嚴厲肅穆責人之罪惡，常指個人而宣傳其丑行。彼又勸人為善，及預言未來，或號令應如何做法，其言辭大概留極深之印象于會眾”。［9］而且，他成功地利用為當地人所熟悉的師公教“降僮”的形式，更容易為大部分當地的教徒所接受。而蕭朝貴“則以耶穌之名傳言，而其言則比秀清之言較為和藹”。［10］當洪秀全審查判辨各人之言的時候，不得不顧及當地大部分教徒的意愿。

第三，這也是洪秀全、馮云山對楊秀清、蕭朝貴驟然膨脹的勢力的妥協退讓。楊秀清假托天父下凡過程中，“又有許多患病者籍祈禱之力而得痊愈。傳言楊秀清有代人求神力治病之奇能。由記錄上觀之，則秀清似是自愿且祈禱將病者之病傳諸其身，贖去其病，籍使其人得愈，其后乃求除病”；［11］而蕭朝貴則有“天排西王真忠勇，沖鋒破敵武略精。天兄下凡親降托，大作擔當救世人”［12］之說。楊秀清、蕭朝貴這種“舍己為人”的精神，自然得到樸質的教徒們的支持，而且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傳言后，他們在本來就是好朋友的基礎上進一步結合在一起，相得益彰。他們在會眾心中威望日益提高，在教會中的地位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形成了拜上帝會中舉足輕重的力量。在此種混亂的情況之下，如不順大眾之意承認楊秀清、蕭朝貴的傳言，則有可能發生洪、馮為一方，楊、蕭為另一方兩大勢力的分裂，直接危害拜上帝會的事業，那么洪、馮多年的努力可能就毀于一旦。

第四，楊秀清、蕭朝貴假托神靈附體，不是別的鬼神，而是天父、天兄。天父與天兄是洪秀全在花縣創立拜上帝會時確立的崇拜的真神，也是他向教徒宣傳的精神偶像。而楊秀清、蕭朝貴則巧妙地利用當地民間盛行的鬼神附體的封建迷信活動方式，偽托天父、天兄下凡，附在他們身上。這樣，他們就把天父、天兄與人直接聯系起來，統一起來，把天父、天兄人格化，一旦天父、天兄下凡，楊秀清即為天父，天父即為楊秀清；蕭朝貴即天兄，天兄即蕭朝貴。其實，當時除了楊秀清、蕭朝貴之外，還有黃氏等人各假托神靈與楊秀清、蕭朝貴爭權，“黃氏有族人出言反對耶穌教訓，且引人離道，此人即被逐出拜上帝會，其言即被定為假的，魔鬼附身而說的”。［14］《天兄圣旨》中也比較隱晦曲折地追溯了這一件事，如戊申年九月間天兄下凡之始：“有一天，黃二妹自外入廳，西王有見一妖跟入。西王奮身戰妖，連戰數場。”［14］此事似乎可以與《太平天國起義記》所記黃氏魔鬼附身一說互為佐證。而且此后天兄的多次下凡也提到了要謹遵拜上帝會教義，對妖魔附身反對耶穌教訓采取嚴厲態度，防止內部的不協調、不統一，如己酉（1849年）十二月十九日天兄下凡，天王曰：“天兄，據小弟看，拜托一點等各星宿，總是奸心幫妖。幫妖便是妖。天兄，爾是天父封爾為天下萬郭救世主，又是小弟同胞大哥，要轉奏天父老親爺爺，不準各星宿講話，總要把穩大權也。”［15］《頒行詔書》提及此事：“戊申歲，皇上帝恩憐世人之陷溺，被妖魔之迷纏，三月，上主皇上帝降凡，九月，救世主耶穌降凡，顯出無數權能，誅盡幾多魔鬼。”［16］由此看來，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已戰勝了其他神靈，鞏固了拜上帝會的教義，若洪秀全否定了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下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自己所宣揚的教義的否定，即否定了自己在拜上帝會中的權威。

第五，楊秀全、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下凡是對洪秀全絕對領導地位的推崇。當拜上帝會內部群龍無首且發生糾紛混亂之時，楊秀清、蕭朝貴都知道洪秀全在會中的權威，所以天父、天兄的下凡并沒有否定洪秀全在會中的絕對領導地位，而是極力地推崇。如在《天父詩》中的追憶說道：“天父下凡又幾年，天兄護降苦同先。耶穌為爾救世主，盡心教導本仍然。天父生全為爾主，何不盡忠妄修前。爾們多有重逆令，我無指出膽如天……各為爾王行真道，信實天父莫狐疑……天父下凡事因誰，耶穌舍命代何為？天將爾王為真主，何用煩愁膽心飛。”［17］《天兄圣旨》中洪秀全與天兄（即蕭朝貴）的多次對話中，也涉及對洪秀全絕對領導地位的推崇，如戊申年十一月中旬天兄下凡，天王曰：“小弟當時升高天，天父及天兄送小弟下凡時，門首有紙票用銀硃筆寫云‘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字。其來歷如何乎？”天兄曰：“爾就忘記乎？此七字是高天寫來，那時天父同朕差兵權送此七字在爾門首，畀爾作憑證。爾當時升高天戰勝妖后，天父封爾為天王大道君王全。今高天爾有殿在東廓，爾就忘記么？”天王曰：“天兄題起頭，小弟卻知尾矣。”［18］戊申年十二月初七日天兄下凡，“天兄勞心下凡。因黃玉繡、黃盛通、黃為政到平山，欲伊等懇求天父，準天王早正大位，爰諭三人云：‘爾三人特來見爾表叔么？’三人曰：‘然。’天兄曰：‘爾們自今要識得洪秀全。’三人曰：‘識得。’天兄曰：‘爾三人買有豬肉祭天父上主皇上帝么？’三人曰：‘然。’天兄曰：‘爾們今晚求天父上主皇上帝，總要求天父上主皇上帝準洪秀全早坐金龍殿。朕看爾們那個會求也。 ’三人奏曰：‘遵命。 ’”［19］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天父、天兄下凡最大的受益者是洪秀全，他不僅可以通過楊秀清、蕭朝貴的天父、天兄下凡活動鞏固自己的教主地位，而且可以進一步明確作為“天下萬國真主”的統治者身份，以后拜上帝會的一切活動，包括得到洪秀全承認的天父、天兄的歷次下凡，無不是朝著擁立洪秀全稱王登極的方向而努力的。

第六，楊秀全與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對拜上帝會內部起團結作用。拜上帝會在馮云山被捕后，曾出現過糾紛和分裂，據王慶成先生之見，它主要不是由于當地士紳王作新等人的外部打擊而是由于內部的紊亂所引起的。［20］由于楊秀清、蕭朝貴的天父、天兄下凡是對拜上帝會的宣揚，從而抵制其余神靈附體對拜上帝會否定的沖擊，這對拜上帝會的鞏固起了積極作用。《天情道理書》就有此說：“且說乎（平）在山，戊申歲三月天父大開天恩，親身下凡，出頭作主，托東王金口，教導兄弟姊妹乃合天下萬郭人民，此乃天父已怒，固已差天王降生為天下萬郭真主，救世人之陷溺，世人尚不知尚拜天父，并不知真主所在，仍然叛逆天父……當其時，真道兄弟姊妹多被妖人恐嚇。若非天父下凡教導作主，恐伊等心無定見，安得不忘卻真道，差入鬼路乎？此可見天父下凡之權能憑據也。”［21］《三字經》、《醒世文》也提及此事：“戊申歲，子煩愁，皇上帝，乃出頭，率耶穌，同下凡，教共子，勝肩擔，帝立子，存永遠，散邪謀，威權顯。 ”［22］“天父下凡親降托，大作主張滅妖精。乃師救饑能療病，乃合萬國得常生……牽帶弟妹歸真道，后師特出永垂名”［23］。 所謂的“散邪謀，威權顯”，“牽帶弟妹歸真道”說的就是楊、蕭戰勝其余神靈附體，鞏固信徒對拜上帝會的信仰之事，引導了會眾澄清了一些混亂得思想認識，這對于維護拜上帝會的內部團結是有極大意義的。

洪秀全之所以選擇支持楊秀清、蕭朝貴的天父、天兄代言人的身份，是基于共同的利害關系。由于當時會中的糾紛與分裂，洪秀全明白當務之急就是穩定會眾的思想混亂情況及團結會眾。而且對于上層領導人員的匱乏，洪秀全在馮云山被捕后自己一人孤軍奮斗深有體會，他當時就賦詩抒懷曰：“安得真兄真弟兮，共布大道于海濱？安得同心同德兮，時同笑傲乎天真？安得義膽忠肝兮，同安宇宙于太平？東西南北兮，同予者何人？云龍風虎兮，聚會者何辰？天道不滔兮，上帝豈無親！始終一德兮，何日得騰身？”［24］能干的楊秀清、蕭朝貴的加入，無疑是雪中送炭，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承認楊秀清、蕭朝貴假托天父、天兄下凡，都是利大于弊的，至于后來楊秀清的飛揚跋扈以致威脅到他的統治，是他始料不及的。

［1］中國史學會主編.李秀成自述.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788.

［2］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起義記.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六），2000年6月，2000.6：861.

［3］同上，第866頁。

［4］中國史學會主編.天命詔旨書.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59.

［5］［6］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起義記.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866.

［7］中國史學會主編.李秀成自述.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788.

［8］《天王詔西洋番弟》，見《太平天國史料》，第49頁。轉引自《關于楊秀清假托天父附身傳言的問題》，邢鳳麟，近代史研究，1980，（3）：208.

［9］［10］［11］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起義記.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866.

［12］中國史學會主編.醒世文.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504.

［13］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起義記.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866.

［14］王慶成編注.天父天兄圣旨——新發現的太平天國珍貴文獻史料.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3.

［15］同上，第29頁。

［16］中國史學會主編.頒行詔書.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160.

［17］中國史學會主編.天父詩.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433.

［18］王慶成編注.天父天兄圣旨——新發現的太平天國珍貴文獻史料.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8.

［19］同上，第12頁。

［20］王慶成.金田起義的準備、事實和日期諸問題試說.見《太平天國學刊》（第一輯）.中華書局，1983：51.

［21］中國史學會主編.天情道理書.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366.

［22］中國史學會主編.三字經.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227.

［23］中國史學會主編.醒世文.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504.

［24］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起義記.見中國近代史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6：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