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晟
(山東大學 文學院 07中文基地班,山東 濟南 250100)
19世紀俄國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列夫·尼古拉·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寧娜》毫無疑問代表了19世紀俄國乃至世界現實主義的最高峰,更是一部“俄國社會的百科全書”,因為它反映了19世紀俄國社會的真實面貌。康斯坦丁·列文在這部鴻篇巨著中以一個探索者的形象出現,并帶有作家的自傳色彩,對于社會、人生進行了一系列的探索。對他的探索進行剖析,我們可以看到隱藏在人物形象之中的關于社會、政治、經濟、道德、宗教問題的現實,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站在今天的思想高地上,用當今的眼光去審視列文的探索,對于充分理解人物內涵,把握作品的思想深度,以及作家的思想歷程,都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在人物的主觀思想方面,列文的探索主要動機是出于一種追求個人道德自我完善的目標。在小說第一部,列文向吉蒂求婚失敗,為轉嫁個人情感生活的失意,他將全部的心思轉向農事改革,特別是在與哥哥尼古拉的一次關于“新事業”的談話之后,他便更認真思考關于“新生活”的問題。列文有感于農民生活的現狀,從自身的道德良知出發,希望使自己的財富、自己的貴族特權變得名正言順,并使其合理化,因此他轉向農事改革,并渴望通過改革建立一種全新的勞動關系,能夠改善農民的貧困,從而減少地主與農民之間的貧富差距,緩和階級矛盾。應該說,在他所期望建立的宗法制的莊園制度下,他關心親近農民的這種思想情感是真實的,并非那種偽善的貴族地主呈現出的虛假嘴臉,而這種帶有人道主義色彩的探索動機,從根本上說,是出于小說主人公列文個人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
列文的探索并不是一帆風順,探索內部是充滿著深刻的矛盾癥結的,正因為時常為這種矛盾所困所累,列文在他的探索中頻頻陷入困境。
在階級關系的處理問題上,即農事改革中與農民的關系上,列文從道德的角度出發想要改善農民的貧困,他反對封建農奴制對農民的壓迫與統治,在他看來,農民與地主之間的貧富差距是不公平的,他計劃實行農民地主合作經營,合理分配利潤的辦法(與農民同以股東身份參加農業經營,把土地租給農民,收成一半給農民),寄希望以此來調動農民勞動的積極性,他希望通過這一場“不流血的革命”,來達到共同的富裕與利益的調諧。但是與此同時,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也沒有想過需要放棄自己作為地主對于土地的所有權,正如奧勃隆斯基對列文所說的那樣:“你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是你不會把你的田產莊園拿去給他吧!”他的農事改革是在維護自己貴族土地特權的基礎上,對于那些浮于表面的東西作形式化的富有人道色彩的調整,而根本性的始終未曾涉及,那便是封建土地的私有制基礎。在這種經濟基礎之下,地主和農民的階級對立是無法調和的。列文希望在不改變地主占有土地的條件下改善農民的生存境況,以及地主同農民的關系,這顯然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空想,這是他身為封建貴族階級的局限性。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他探索社會改革的失敗,他陷入了一種悲觀絕望的困境之中。
列文探索中的另一方面的矛盾還在于他的改革理想與社會現實形成了悖反,這應該也是人物本身世界觀上的矛盾的表現。在對待資本主義的態度上,他是堅決排斥的。在小說中有過多次詳盡的描寫。例如,在對待銀行、鐵路這些帶有資本主義自由化的事物上,他認為銀行的贏利“都是罪惡,都是不花勞動而得到大量的財富……仍然是不勞而獲”,那些都是“用不正當手段,用狡猾辦法得來的收益”[1]。他認為在俄國社會,尤其是農業的發展中應當避免資本主義,歐洲慣行的那種自由主義化了的勞動方式并不適用于俄國。他所倡導的那種“不流血的革命”,那種“想要在共產主義與某種形式(實際上就是私有制)之間進行調節”[2]的愿望從根本上來說就是他為了回避資本主義傾向所作的努力。跳出當時的思維圈子,從另一種角度去看待列文的這種改革理想,它仍是有很大局限性與矛盾性存在的,這是由他的貴族階級屬性所決定的。他看到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與資本積累的罪惡,這在當時是有進步意義的,然而與之相對的,他把這種剝削與罪惡看成是資本主義的全部內容而對其進行全盤否定,“把現代文明統統斥之為‘不勞而獲的手段’”[3],并將其視為一種“歷史的倒退”,而不愿正視它在歷史進程中的進步作用,這是與當時現實社會發展趨勢甚至是歷史發展潮流相違背的,可以說是他的理想與現實形成了悖反,同時也反映出了人物世界觀上的矛盾,這種唯心主義的空想在遭遇現實的巨大沖擊后必然會走向破滅。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在地主與農民關系的調和上,抑或是在改革理想與現實的契合中,列文的探索都帶有深刻的思想矛盾,他同情農民,想要改變農民的生活現狀,改善地主與農民的關系,探索出一條新的社會道路,卻又不肯與現實社會經濟制度作堅決的斗爭;受階級局限性的影響,他的思想始終都與社會發展潮流格格不入。他與社會的許多方面都發生著沖突,當對社會的探索宣告失敗后,他感到巨大的幻滅,陷入了困境之中。
列文的社會探索最終以失敗而告終,找不到現實的出路,他陷入了一種巨大的悲觀與絕望的困境之中,轉而將人生的探索投向了精神層面,探究人類生存的意義。在精神領域的探索中,“他感到可怕的與其說是死,不如是渾渾噩噩的生,毫不知人的生命從哪里來,目的何在,何所追求,生命又究竟是什么”[4],他追尋著生命人生的意義所在。而這些思考卻讓他痛苦不堪,他越深入,離目標卻又似乎越來越遠,他甚至絕望到瀕臨自殺的邊緣。
站在今天的思想圈對其進行審視,在我看來,列文把宗教道德作為自己精神上的一種救贖,皈依上帝的信仰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一種無形的精神枷鎖,使他安于道德完善的圈子中,而回避了現實存在的社會問題。他將一個尖銳的社會問題抽象成一個虛無的道德問題,并以此為他全部探索的終結,事實上是把人物個人精神意義上的自我升華當作是整個社會現實意義上的解脫。因此,從現實意義上來說,列文的探索是失敗的,他的探索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與完成,他的結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以宗教的道德意義將現實的失敗模糊化,并將其作為靈魂的“出路”,這符合列文人物的性格的發展,在他的主觀情感上或是宗教意義上來說能夠將其歸為一種“超越”,然而卻違背了現實的客觀走向。
困境中的沉浮,這是我對列文的探索的詮釋,他有變革社會、完善自身的美好理想,然而無法規避的矛盾卻又時時圍繞著他,使他總是在困境中徘徊,而他最后以抽象的道德信仰作為探索的終結,在現實意義上宣告了他探索的失敗。然而,在托翁筆下,列文以一個探索者的形象出現,透過列文,我們能夠看到在那個動蕩的社會表層下的波濤暗涌,以及種種社會問題的顯現。而列文那種敢于沖破黑暗的勇氣與強烈的斗爭意識,使得作品有了生命意義的顯現,這是精神意義上的啟示;而最后以失敗告終,這卻是現實的力量。
[1]列夫·托爾斯泰著.智量譯.安娜·卡列寧娜.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510.
[2]同上:304.
[3]雷成德,金留春,胡日佳等著.托爾斯泰作品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201.
[4]列夫·托爾斯泰著.智量譯.安娜·卡列寧娜.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6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