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壯海
當代中國的新文化:意識與道路
沈壯海
我們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創新,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的流行語,成為我們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獨特視角。2004年5月11日,英國外交政策研究中心曾經發表約翰·桑頓辦公室主管合伙人、高盛公司高級顧問喬舒亞·庫珀·雷默(Joshua Cooper Ramo)的研究報告《北京共識》。這份研究報告不惜筆墨地描述了當代中國的飛速發展和創新改革,將中國稱之為“日新月異”的國家,并認為在這個正在“發生飛速的變化”的國度里,人們“以致于幾乎不可能跟蹤正在發生的事情”,“以致于不得不依靠笨拙的過時語言描述新事物”。也正是基于對當代中國這種飛速的創新發展的感知,作者概括了“北京共識”三個定理,而置于首位的定理,就是創新。兩年之后,作者在他關于中國的另外一篇研究報告《淡色中國》中再次從創新的角度描述了他眼中的中國:“在中國,你會發現創新對這個國家來說不只是一個簡單的需求,而是令中國無法抗拒的誘惑,這也是中國的魅力之一。在中國的每個角落,你都有機會看到中國人正在用新的觀念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應當說,雷默對當代中國的這種描述,是生動的,也是貼切的。創新,已經成為當代國人抑制不住的熱情和渴望,成為當代中國所高揚的時代精神的核心內容,成為貫穿當代中國一系列重大發展戰略的總線索。在黨的十七大上,胡錦濤總書記明確指出:提高自主創新能力,建設創新型國家,這是國家發展戰略的核心,是提高綜合國力的關鍵。這一論述,無疑極其鮮明地揭示了創新對于當代中國走向繁榮昌盛的意義,同時也極其鮮明地表達了當今的中華民族創新創造的決心和信念。
在建設創新型國家的戰略推進中,文化創新已經成了我們這樣文明古國的世紀新夢。文化部指導下剛剛推出的《中國文化創新報告》既再次表達了國人的這種期盼,也從一定層面呈現了當代中國文化創新的進程。在推進文化創新的過程中,我們要思考一個問題,文化創新的結果是什么?無疑,文化創新的結果,自然是要形成新的文化。那么,現在我們不斷地推進國家的創新,推進文化的創新,我們形成了新文化嗎?人們感受到了我們形成的新文化嗎?
我想用幾個調查活動的結果來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一個調查是,2006年5月,美國《新聞周刊》評選出進入21世紀以來世界最具文化影響力的一些國家文化及其形象符號,其中中國的文化形象符號主要有:漢語、北京故宮、長城、蘇州園林、孔子、道教、孫子兵法、兵馬俑、絲綢、瓷器、京劇、少林寺、功夫、西游記、針灸、中國烹飪等等。①另一個調查是,2008年上半年,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及東亞學院就中國、日本、韓國、越南、印度尼西亞和美國等六個國家就亞洲地區安全和經濟一體化及他們對對方的看法問題進行了調查。這里面也涉及到文化問題,有一個問題,調查這些國家的公民對中國豐富的文化遺產的看法。調查顯示:被調查國家的公民對“中國豐富的文化遺產”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平均值在7.8—8.6之間。然而,被問及中國的流行文化的吸引力,平均值跌落到中點即5.5—6.4,只是在越南有個突出的例外(8.2)。絕大多數的日本人和韓國人及多數的印度尼西亞人都“很少”或者“從未”看過中國電影或者電視。只有在越南有多數的人看過此類節目。②
這兩個調查活動的結果說明了什么呢?我覺得,可能說明,傳統的而非現代的,這便是現在世界上很多人對中國文化的觀念和認識。那么,我們的國人是如何認識我們的文化呢?2006年3月份,中央電視臺和8家聯動的媒體、相關的網站也做了一個調查,調查的主題是誰最能代表中國的形象。調查的結果依次是:孔子、中國龍、故宮長城、春節、書法、中國針灸、瓷器、中國菜、中國功夫、京劇。我覺得這些調查結論是否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說明,當下的國人也更多的是從傳統文化的角度來理解、感受發展中的中國文化。當然,這個判斷是否準確,大家可以討論。
大量的例子說明,當今世界還更多地是感受著中國文化的傳統形態而非現代形態;當代中國還更多地揚溢著中國文化的傳統意識而非現代意識。客觀而言,諸如此類的觀念形態的評價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當代中國文化發展的現實處境。我們應當為自己民族豐厚的文化遺產而自豪,但是,我們更應當看到的是,在當下激烈的文化競爭中,我們不能僅靠既存的傳統,而必須靠傳統的新生;我們不能僅靠曾經的輝煌,而必須靠現代的創造,否則,我們只會引來世人以“窺奇式的心態”看待我們的文化和我們的發展。胡錦濤同志曾經指出:當今時代,文化在綜合國力競爭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誰占據了文化發展的制高點,誰就能夠更好地在激烈的國際競爭中掌握主動權。這里面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文化發展的制高點。文化發展的制高點,與文化安全、文化實力緊密相關,而不論是文化發展的制高點還是文化安全、文化實力,都無不奠定在文化的現代性、先進性之上。從這個角度,我覺得在當下的中國,我們應該更加強勁地張揚新文化意識,積極探索新文化的建設道路,其核心就是要更加關注文化內容的創新。
建設當代中國的“新文化”,需要我們有理性的文化反思。我們要通過這種理性反思,準確把握當代中國文化的發展所處的歷史方位。1956年,毛澤東在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曾經這樣講:“近代文化,外國比我們高,要承認這一點”,“資產階級在近代文化、近代技術這些方面,比其他階級要高……在座的都是‘西醫’,是學西洋音樂的,要依靠你們。請吹鼓手來辦音樂專門學校是不行的,這些事還是要靠你們辦”,“我們當然提倡民族音樂。作為中國人,不提倡中國的民族音樂是不行的。但是軍樂隊總不能用嗩吶、胡琴,這等于我們穿軍裝,還是穿現在這種樣式的,總不能把那種胸前背后寫著‘勇’字的褂子穿起。民族化也不能那樣化。”③毛澤東這個話非常的淺顯,但是道理卻非常明白,他闡述了當今的中國文化到底處于什么樣的方位中。我們對當今文化作出準確判斷的話,我們的文化創新意識更加強烈。
建設當代中國的“新文化”,需要我們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毛澤東曾經批評過中國人在精神上不自信的種種表現。他講:“菩薩比人大好多倍,是為了嚇人。戲臺上的英雄豪杰一出來,與眾不同。斯大林就是那樣的人。中國人當奴隸當慣了,似乎還要繼續當下去。中國藝術家畫我和斯大林在一起的像,我總比斯大林矮一些,這就是盲目屈服于蘇聯的壓力。”④毛澤東在這里批評的精神上的不自信、文化上的不自信在我們目前的文化發展中還比較普遍地存在著。如,當前,我們還有不少的學者唯西學馬首是瞻,在全方位的西學中漸中構建所謂的學問,進行所謂的創新活動。
建設當代中國的“新文化”,需要我們更加關注文化內容的創新。文化內容的創新是文化創新的靈魂,是為中國文化注入現代元素的關鍵。但是在當前文化創新中,文化內容的創新恰恰是文化創新最薄弱的環節。我們看到大量的地方熱衷于造佛運動、文化復建,等等。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化內容的創新。推進文化內容創新,在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等不同層面都要有所著力、有所推進。
建設當代中國的“新文化”,需要我們有精致的文化傳播戰略。這種精致的文化傳播戰略不僅要回答我們如何傳播中國的文化,也要回答我們要傳播中國的什么文化。在當前的文化傳播中,我們更多是傳播文化的傳統元素,而不是現代元素。德國歌德學院中國院長阿克曼講到中國的文化傳播時,曾經對中國記者講,“假如中國一直都做類似雜技、書法、太極拳之類的表演……這都是非常好的東西,人們很喜歡,可是,把這么有意思的、全面的、復雜的中國,就用雜技和書法來解釋是很可笑的”。⑤前面我們所講到的美國學者喬舒亞·庫珀·雷默在2006年發表的《淡色中國》中講到中國的形象時也這樣講:“中國一些官員在展示本國的文化時,卻仍然習慣于選用那些老掉牙的戲劇、文打武斗的功夫和平淡無奇的茶葉,他們還未意識到如何充分利用當代中國的文化先鋒”,“當前很多人試圖樹立中國的‘古老’形象——比如,在全球各地開設‘孔子學院’——世界知道中國有多古老,無須再去強調。真正需要的只是以簡單的方式去了解今天的中國正在發生什么。所以,中國要加強與世界的溝通與了解,多談談國家的創新、不斷涌現的新思想以及應對諸多問題的新舉措,效果都要比古老傳統好得多”⑥。
我覺得國外學者作為局外人的評論,應當引起我們這些局內人更多的思考和關注。前不久的一次國際書展上,中國代表團向人們展示了《中國精品圖書一百種》。所集中推介的100種精品圖書有什么呢?仔細看來,更多地是中國的歷史故事、中國的歷史文獻和文藝作品,分別如《中國插畫》、《天仙配》、《中國針灸穴位圖譜》、《陳式太極拳新架二路》、《寶葫蘆的秘密》、《稻草人》、《三國演義》、《漢字的智慧》、《向莊子借智慧》等等。推介這些精品圖書,顯然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和價值。但與此同時,我們還應當想到的是,當代中國的文化發展和文化傳播,除了向2300年前莊子借智慧外,顯然還更需要向當今的時代借智慧,向當代的中國人借智慧。
注釋:
①沈壯海主編:《軟文化,真實力——為什么要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頁。
②http://www.thechicagocouncil.org/UserFiles/File/ POS_Topline%20Reports/Asia%20Soft%20Power% 202008/Soft%20Power%202008_full%20report.pdf,Soft Power in Asia:Results of a 2008 Multinational Survey of Public Opinion.Christopher B.Whitney, Project Director,David Shambaugh,Senior Project Consultant。
③④《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7~81頁;第369頁。
⑤張哲:《“我們表達的不是一個完美的德國”——專訪歌德學院中國院長阿克曼》,《南方周末》2009年6月25日。
⑥[美]喬舒亞·庫珀·雷默等著:《中國形象:外國學者眼里的中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頁。
(作者:武漢大學社科部部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