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金
(蘭州資源環境職業技術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狂人日記》“吃人”意象的主題與實質
汪大金
(蘭州資源環境職業技術學院,甘肅 蘭州 730020)
《狂人日記》中“吃人”意象是探析人物內心活動過程的一個觀照點。本文通過作品精心創設的“傳統/反傳統”、“理性/非理性”、“看/被看”、“吃/被吃”的對立語境,探察“吃人”意象在文本“破”與“立”相互轉換過程揭示作品主題的意義,以期為閱讀及理解作品提供一些思路。
魯迅;《狂人日記》;“吃人”;意象;淺析
1918年5月,《新青年》第4卷第5號發表了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用現代體式創作的白話短篇小說,它以“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內容與形式上的現代化特征,成為中國現代小說的偉大開端,開辟了中國文學發展的新時代。白話文小說亦成為了一種主流的文學形式,開始躍入大眾的視野。《狂人日記》的發表,在當時引起極大反響,號稱要“打倒孔家店”的吳虞在1919年11月的《新青年》上刊出了評論《狂人日記》的《吃人與禮教》一文。他引征大量的歷史史實,揭破那些“戴著禮教假面具吃人的滑頭伎倆”,一針見血地指出:“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小說在狂人“理性與非理性”的敘述和“看與被看”二元對立的意象中完成了“吃與被吃”意象的升華,滲透著作者的生命體驗,表現了作品深廣的憂憤和社會現實與內涵。
一
《狂人日記》采用了日記體式的敘述方式,打破了中國傳統小說注重有頭有尾、環環相扣的完整故事情節的結構方式,以13則“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間亦有略具聯絡者”的不表年月的日記,按照狂人心理活動的流動來組織小說。作品中富有創造性的嘗試,形成了一種“傳統與反傳統”的對立意象,小說通篇都采用白話文體,卻又精心設計了一個文言小序,從而形成了“我與余”兩個對立的敘述者,兩重敘述,兩重視點,一明一暗,從而形成了全篇的一種反諷的藝術效果。
在這樣一個患“迫害狂”癥的“狂人”的精神世界里,自然是存在眾多謬誤:明代李時珍的藥物學著作《本草綱目》曾經提到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以人肉醫治癆病的記載,并表示了異議。狂人卻在日記中說:“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據《管子·小稱》載,易牙蒸了他兒子獻給齊桓公吃,狂人卻寫成“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何醫生為狂人號脈,狂人認為醫生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何醫生關照大哥“趕緊吃罷”,狂人卻認為他們要吃自己了。“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在這些夸張且充斥著非理性的語義當中,我們看到了“迫害狂”病人惟妙惟肖的精神世界和瘋狂中的清醒,在這些“理性與非理性”的意象交織與顛覆中,揭示出了狂人在黑暗世界里的抗爭和焦慮意識。
小說中“看與被看”在“狂人”的意象里是相互對立的。趙家的狗的眼色、趙貴翁的眼色、行人的眼色,甚至孩子的眼色都是一樣的,即都是“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眼色。
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我怕得有理。
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眼色,也全同別人一樣。
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
一旦成為被看的對象,就成為眾矢之的,狂人的一切崇高理想和奮斗,在這里顯得荒誕不經,毫無意義。我們甚至看到這樣的場面:人們爭先恐后趕去“看”殺人,“很像久俄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用饅頭蘸血舐”,這里展現出來的“吃人”場景和意象是驚心動魄的,但“看與被看”的模式進一步發展為“吃與被吃”的模式時,“吃人”的意象得以升華。
小說中“吃人”的意象也始終圍繞著“狂人”的心理活動展開,體現在四個層面:第一層,吃人者——以大哥為代表的封家長和統治者,因為他們是秉“禮”殺人的執行者。第二層,被吃者——啟蒙者,追求理想,敢于抗爭,但最終被封建禮教“自戕”的人。第三層,圍觀者,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加入到“吃者”圍剿先覺者的行列,助寫著“吃人”歷史,但也最終擺脫不了“被吃”的命運。第四層,作為先覺者,啟蒙者,反封建戰士的狂人,發現自己也是有著四千年吃人歷史的民族中之一員,是“人肉筵宴”中的反抗者又是參與者。因此,在發現自己“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這些相互對立的意象相互嘲弄、顛覆與消解,形成了文本在空間上的分裂效應,使作品的深度和廣度在有限的情節敘述里潛藏了無限的張力。
“弱肉強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和規律,但似乎也成為常人的集體意識。“凡是總須研究,才會明白”,是狂人表現出來的“正常人的世界”。他把“吃人”的意象加以類比,一是“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后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二是“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三是“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物類化的異象同構,深刻的揭示了“仁義道德”、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
《狂人日記》不僅寫出了封建“禮治”的“吃人”的本質,還揭示了這種封建“禮治”的可怕的傳承性。狂人看到孩子們都“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感到可怕、納罕、傷心,但細細一看,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這也是小說“吶喊”式結尾的深意所在。作品中“救救孩子”的呼喊來源自于“狂人”童年的回憶。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半天。
真實地揭示出封建倫理道德中所謂“孝道”內涵的滅絕人性和實質上的殘忍,戳穿了封建“孝道”的虛偽和“吃人”本質。
二
魯迅在《燈下漫筆》中一針見血指出,在舊中國,“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對于常人而言,中國歷史實在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交替循環。更為卑劣的是,中國的統治者通過所謂“中國的文明”的不斷強化,早已將“奴性”意識深植入中國人的骨髓,使之積淀成為民族的一種病態文化心理。愚弱的國民早已被送上“奴性”的軌道,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作用下的歷史慣力。強調“禮治”中國的封建文化,其表現形態為維護政權(皇權)的法律制度與維護父權(族權)的倫理道德形成了同構,即法與禮是由同一理念系統衍生出來的兩套基本雷同的操作系統。法與禮同構,共同來維系封建特權,金字塔式的等級制與家族制,其本質便是由禮教和宗法來維護。在封建的塔式結構中,“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一級一級的駕馭著,不能動彈,也不想動彈了。”其結果是“吃人的人”都打著“仁義道德”的幌子做著爭權奪利的勾當,從而使“吃人”大行其道。因此,封建“禮教”的“游戲規則”便成了“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仁義道德和封建等級制便成為統治階級堂而皇之“吃人”的憑證和工具,封建專制文化整合下的人與人的關系,始終在“吃與被吃”的圖式里循環。
延續了數千年的“吃人”邏輯是否合理? 然而當主人公滿腔熱情的去勸人們時,遇到的卻是“冷笑”、“鐵青”的臉和“兇狠”的眼光。即使通過對他們“從來如此”的詰問,使他們陷入困境,他們也還是以“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的盲視來敵視他。幾千年來的封建禮教的話語已經內化為他們的血肉與靈魂,“不準疑問”已禁錮了他們的思維,這種傳統與習慣的巨大惰性不僅使狂人的呼喚變得無效,而且造成了他們之間深刻的隔膜與對立。在狂人看來,正常人的世界是一個“吃人”的世界,正常人是一些“吃人的人”;而在常人看來,狂人離經叛道,無疑是一個“瘋子”。這兩種價值觀的對立不僅造成了狂人與常人的隔膜,而且最終使狂人勸說成為“真的人”的目的難以實現。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暗暗給我們吃。”“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20世紀中國現代危機意識以及價值判斷上的失衡、斷裂、對立和悖逆,而促成了作品文學意象中普遍存在著焦慮感和憂患感。當這種焦慮和憂患滲透到文學形象當中,便轉換成了烙有時代印記一種藝術符號。《狂人日記》中“吃人”的意象不單單批判的是“吃人的禮教”,而且通過這一個“點”輻射開來,鞭撻封建傳統文化的流弊,揭示造成民眾的麻木不仁、愚昧不化的普遍的“國民性”心理的深層原因。狂人的藝術形象不僅僅在于對幾千年的封建禮教秩序及其意識形態徹底破壞和反叛,而且在于通過這種吶喊,“起國人之新生”。
當狂人意識到“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這些反思意象表達了狂人的覺醒意識和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小說的敘述沒有停留在狂人病態的語境當中,在充分揭示“吃人的禮教”這一主題外,把作品的重心提升到了狂人的精神層面的思考。破除精神枷鎖和心靈的重生才更具有啟發意義。救贖原意為拯救、贖罪之意,體現著濃厚的宗教色彩。本文所探討的是狂人從反思、反抗到反叛的一種心理意象和心理機制。“救贖”即意味著有拯救自我及民眾于災難、危機之中的責任感、使命感。《狂人日記》就塑造了這樣的一個人物形象,他熱情的宣揚自己的看法和主張,甘愿去“受難”、“獻身”,甚至是“毀滅”,充滿了悲劇意蘊。當狂人發現“我也吃過人”時,表現在狂人身上,是一種泛化了的“罪惡感”和覺醒意識,這種自我體悟,加速了傳統禮教營壘的崩潰,象征著一種新文學的氣概和精神:敢于正視和暴露人性的弱點;正視民族弱點和理性批判;對舊文化傳統的反叛等。小說中狂人的救贖過程,是一個痛苦的反思和覺悟的過程。只有對自我進行無情的批判,就必須把自我從傳統之外痛苦地納入傳統之內,揭開“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式的吃人伎倆,由此,剝去封建禮教“仁義道德”的面紗,就會發現其“吃人”的本質: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盡管“精神的救贖”看不到一絲光亮,但作品無情的暴露和批判,構成了作品整體的一種文化意象和精神內涵,文本的主題得以進一步擴展和深化,人性的光輝得以全面張揚,具有了“真的人”的意義。
[1] 錢理群等著. 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 顧彬. 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第七卷)[M]. 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3] 朱崇科. 魯迅小說中“吃”的話語形構[J]. 魯迅研究月刊,2007,(07).
[4] 王曉初. 《狂人日記》再探討:奴才、還是啟蒙先驅[J]. 魯迅研究月刊,2004,(03).
The topic and substance of “Eat Human” imago in A Madman’s Dairy
WANG Da-jin
The “Eat Human” imago in A Madman’s Dairy is a observing point to elaborate peoples’ heart activity. The paper through the opposite language situation of “traditional and confrontational”、“rational and unrational”、“looking and in sight”、“eating and was eating” in work to discuss the “Eat Human” imago’s meaning in revealling the topic of work, and we hoped to provide some thoughts for reading and understanding the work.
Lu Xun; A Madman’s Dairy; “Eat Human”; imago; Brief analysis
I210.6
A
1008-7427(2010)01-0064-02
2009-09-21
作者系蘭州資源環境職業技術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