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端芝
(湖南城市學院,湖南益陽413000)
當代湖南城市小說的三大主題*
張端芝
(湖南城市學院,湖南益陽413000)
民瘼情懷下的市民關注、社會批判角度的官場書寫和旨在彰顯多彩人生的文化話題,構成湖南城市文學的三大主題,何頓、王躍文、聶鑫森分別是三大主題引領者。
湖南;小說;城市文學
民生疾苦不僅是城市文學而且是整個文學的不朽主題,全國自1995年前后開始的城市文學題材的確立主要落實在這個主題里。這個主題的確立,在作家那里,是由不同的體驗造就的,如何頓自述的:起先頻頻遭遇退稿,后來才領悟到要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從事裝修業務時接觸的形形色色的人,感受底層市民的喜怒哀樂。
欲望化主題是中國城市文學的原動力,這樣的小說由何頓來寫就更顯貼切,因為作家本身就是欲望城市中衣食男女中的一員。“我純粹是個靠寫小說賣錢來維持生計的人,這就跟街頭上炸糖油粑粑的農民一樣,所不同的是我一心在炸自己。”炸自己的何頓在1993年就炸出了《生活無罪》這樣的中篇集子,隨后是《我們像葵花》、《太陽很好》、《眺望人生》《荒原上的陽光》、《荒蕪之旅》、《抵抗者》、《物欲動物》和《我們像野獸》,直到2010年的《黑道》。中國城市文學勃興時期的早班車,他趕上了;中國城市文學的題材敘述和流派分野,由他來參與定義,這就算得上開風氣之先。
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波瀾壯闊,當然也在何頓作品中洶涌。在20世紀90年代經濟轉型期充滿誘惑和機遇的城市里,是拼命掙錢、喝酒、聽歌、跳舞、搓麻將、談愛,甚至打架斗毆的一群,他們不關心虛幻的“彼岸世界”和遙遠的“終極關懷”,只知道抓住當下,這就是自我卑微、世俗的市民。從“三化”(城鎮化、工業化和城市化)初期的衣食溫飽、改革初期的民心動蕩、到原始積累完成后的事業做大、情感出軌、貪官涌現、黑道潛行,這就是我們的城市,一個生活其中的作者和市民眼中的城市。
文學評論家陳曉明曾經這樣評論何頓的寫作:“他只是輕松自如表現他置身其中的現實生活,隨心所欲無所顧忌表達他的個人感受……那些赤裸裸的生活欲望使那些粗鄙的日常現實變得生氣勃勃而令人驚嘆不已。”[1]
何頓用美院大學生的眼光觀察復用一支文人的禿筆記錄了、完成了一個時代的商海情場欲望下市民生活的浮世繪。為湖南——當然也是為全國——的城市文學留下了精彩的一頁。
何立偉這位以短篇小說著名的小說兼漫畫家的詩意作品的兩個特點是知青和城市,這就與城市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是,從他作品的標題上,我們僅能尋找到《小城無故事》這樣的小“城市”,剩下的只有《蕭蕭落葉》、《白色鳥》這樣的詩意或者《花非花》這樣的玄思。我們把這位作家拿到本主題說事的原因除了要擴充民瘼話題的作者外,一個說得過去的原因就是他有一本《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那知青加工廠的題材,文革中的工廠,是真正意義的“三化”前的事兒,處在“三化”進程之起點。
這是文革中一個工廠三個青工的故事,他們青春,有性的啟蒙和躁動,單純的夢想和灰暗的現實發生碰撞。作者用親切幽默的方言敘事,白描了一幅“文革”年代飲食男女的原生態浮世繪。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其實很知青很不城市,但何立偉對城市文學是支持的,并在努力踐履。據說深圳《民治·新城市文學》創建的時候,找到何立偉,何欣然同意將自己即將在大刊物發表的作品的處女權交給了這個草創的街道內刊。
同樣是知青文學作家,劉春來的城市話語在“回城”中展示,這就是他寫足了知青生活后的《時運》。而此前,2008年出版的《辦事處》內容上也關涉城鄉,出現了介乎現代都市文學與傳統鄉村文學融合和過渡的特點。
《時運》出版于2009年,這已經是湖南城市文學早已成型穩固而須充實的時期,作為知青作家的劉春來進入這個領域是社會大背景和個人寫作生活漸變的小背景共同作用的結果。
《時運》被認為是一部內容厚重、行文幽默、可讀性極強的長篇社會小說。作者三十年與一座城市相隨相伴,他目不轉睛地關注城市的發展變化和社會巨變中的世態人心。作品以真切鮮活的生活實感和風趣別致的敘事筆法,通過講述幾位“知青”高考、招工、從政、下崗、經商的經歷,形象而有深度地展示了中國“三化”的歷史進程。這是一個關于回城知青命運的故事。譚麗麗、賈勝利為代表的回城知青,在招工、從政、下崗、經商等經歷中所遭遇的人生悲喜和命運悲歡,他們的青春與理想,他們的愛情與生命,他們的知性與困惑,他們的嬗變分合與沉浮起落,構成一個時代和一代人的縮影。
而劉春來的《水災》,以其反腐線索和內涵,進入了需要在以下討論的官場主題。
謝宗玉善于用通俗的故事表現出人性中的虛無和荒謬,頗有魔幻現實主義的意味。《末日解剖》原名《傷害》,是由一個短篇擴展而來的。由短篇而長篇,由雜志發表而單行出版,說明作者有把握一個好題材的嫻熟能力,而這個題材卻是世俗的市民的。作品描寫的是一名法醫與其妻子十余年的一場由完美到絕望的錯位之愛,“展示了特定職業與世俗倫理、理想之愛與現實情感之間的尖銳沖突,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對彼此的傷害。在這種因愛而帶來的傷害中,既有理性的無奈和無助,又有非理性的人性畸變和分裂。作者以隱秘化的敘事策略,層層剝示了現代婚姻內部種種難以言說的困厄與羈絆,演繹了一場由完美到絕望的錯位之愛,并從中凸現了各種復雜的生存鏡像與人性面貌。”[2]
《末日解剖》用極惡的方式呈現至美,這樣的特點在《黑色往事》中同樣存在,這部描寫生計和性愛的小說,體現的是當代人心靈的黑暗和掙扎,而這些“當代人”卻是黑社會里的人物。這個題材也曾在何頓《黑道》中得到體現,雖然作者不同,何頓本身就很市民,而謝宗玉是一個警察,但作品中的黑道中人,其實都很“市民”,關注這樣邊緣而極端的人物,是在民瘼關懷上更具深度的冒險——如果黑道真的成為了一個社會的市民話題,那就不僅是作家必須關注的問題了。
進城農民的生存尷尬和苦難,是當代市民敘事的重大主題。田耳《拍磚手老柴》展示的是進城農民的悲慘命運,農民李圖是帶著美好的夢想和山里人的淳樸到城里來的,他做的是擺地攤賣舊書的生計,但因為老實、本分,而被人蔑視為老柴,連老婆都被人據了。這樣的挫折不能不使他重新思考自己的道德堅守的現實意義,在金錢的誘惑下,逐步變成了一個搶劫的拍磚手。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就浮躁而淺薄了,作者的目的是挖掘性惡之丑下的美麗,以獲得人們對于真正意義的底層生存的思考。老柴的選擇實際上是沒有選擇的選擇,這就是底層生存的境地,而最后的磚頭反而拍到自己的頭上,體現的不僅是因果報應般的道德批評,更是對底層生存的深度關懷:如果無論怎樣都是一樣的結局,那么,該反省的就不是老柴,而是這個社會了。作為70后的新生代作家,田耳一開始就以責任感在寫作,成為這個社會中弱勢群體的代言人。
以《憤怒青年》系列受到好評的馬笑泉,善于用白描手法,在瑣碎的生活細節里從容敘述市井人物的真實生活,這在他的長篇小說《銀行檔案》里,表現得很突出。這部小說描寫的是流水的生活單位的人,最大的角色也就一個縣人民銀行行長,不是很了不起的官,最小的角色也是銀行職工,算得上市民,這樣一些人與人的糾葛、事與事的糾纏,著實符合我們所討論的市民小說的要求。
民瘼題材是十足的小題材,這個題材其實就是中國鄉村文學城市化的必然結果。往大道理上說就是關注普通人特別是底層百姓的生活。中國文學的優良傳統里這個特點是占第一位的,從魯迅開始就是這樣,到今天的大家小家,仍然如此。從中國小說的萬變不離其宗,我們看到了一個民族的痛苦和希望所在。
官場小說的異軍突起,與中國“三化”進程中的反腐倡廉是相隨的,這個題材反映了人們從制度層面對現代化的深刻反思,是“三化”進程中文學精進的必然趨向和成果。這個群體由王躍文引領,肖仁福、吳茂盛、朱金泰、魏劍美甚至主要不是這個題材的作家劉春來的跟隨,形成群體效用,影響所及已沖出湖南、波及全國。從官場入手的社會反思是政治高度的意識形態,它容易也理所當然站在城市文學的制高點。
王躍文又由《國畫》進入城市文學語境的。這部1999年出版的小說,“為我們貢獻了一副官場國畫,這副官場國畫,經過了時間檢驗,是官場文學的經典之作。”[3]王躍文因此成為“官場小說第一人”,引領了湖南城市文學的官場話題。此后的重要作品,則可以從《梅次故事》跳到《蒼黃》,期間經歷了十年打磨,日見成熟。
蒼黃,是初秋時的一種顏色。用顏色說官場,有染缸之意。進了官場,就會染成官場的顏色,這就是官場的力量。與此同時,你也可以改變官場的顏色,這就是權利的力量。《蒼黃》要表達的大致如此。王躍文的《蒼黃》就是要給蕓蕓眾生上一堂為官的課,讓你入官隨俗,擁有一種權力的蒼黃。
王躍文進入城市文學陣營不能說早,而起的作用卻不小。可以說,相對全國城市文學而言,湖南的城市文學如果沒有何頓,那就是遲鈍;如果沒有王躍文,那就是沒有品牌。當然,此后我們還要加一句:沒有聶鑫森,就沒有品位。王躍文開創了湖南城市文學的官場小說品牌,并引導了這個主題,有全國性的聲譽。
以作品數量論,已有《官運》、《位置》、《心腹》、《仕途》等七部的肖仁福,不愧坊間給他的“中國機關小說第一人”的美譽。但他的作品不是專一的官場題材,而是“官場書寫”、“民間書寫”和“知識分子書寫”兼而有之,結合起來就是“城市書寫”。
《駐京辦》、《招生辦》,甚至計劃中的《掃黃辦》,廣告公司老板吳茂盛對湖南城市文學的貢獻不僅是熱情的問題。吳茂盛的“辦”字系列小說,找到了很好的有填補空白意義的城市文學突破口,由此贏得了“兩辦主任”的“美稱”。
2009年《駐京辦》出版并暢銷,2010年2月,國務院辦公廳出臺了關于加強和規范各地政府駐京辦事機構管理的文件要求在未來6個月內撤消全國所有縣級政府以各種名義設立的駐京辦,人們很容易聯系這兩件事,而吳茂盛則一再聲明撤消“駐京辦”與《駐京辦》無關。我們認為,這并非吳茂盛故弄玄虛找到了促銷作品的噱頭,而是,《駐京辦》與“駐京辦”本來就有割舍不了的關系。這個關系說明作家的眼光與政治家的眼光的重合,顯示了城市文學對題材的敏感,使湖南城市文學出現了劉春來的小城官場、到王躍文的省城官場、再到吳茂盛的京城官場的飛躍。
2010年出版的《招生辦》,通過高登科和陸青云兩個人物完全不同的黑白兩道營生,把點錄、補錄、內錄、保送、藝考、考研、讀博、留學以及招生中介、招生騙子等鮮為人知的內幕剝離得淋漓盡致。我們如何在制度上保障社會正義的確立和發揚,這是吳茂盛小說留給我們的思考。
朱金泰通過《老爺子》進入湖南官場小說行列。小說在網絡試載就受好評,被新浪評為“2009年十大火熱原創官場小說”,被網友們稱為是“中國第一部官商兩界警世小說”,作家也獲得了搜狐原創“優秀作者獎勵計劃第一名”。
《老爺子》揭示的,是一個叫做“影子腐敗”的問題,對退位高官影子權利的揭示、對傳統政治文化的無情反諷,對商界在金錢與尊嚴問題上的道德堅守與沉淪的深度思考,是官場小說題材在新主流境界上的開拓。
魏劍美以寫雜文見長,這樣的作家具有我們一般認為的深邃的思想。《步步為局》和《步步為局2:副市長》卻是很記實的。生活比小說更精彩。我們的奇思妙想在事實面前往往黯然失色,剩下的就只有實錄。《步步為局2:副市長》基本上是事涉郴州腐敗窩案的當事人的日記整理和事件復述,這樣的情況是如此有趣,以至于熟悉生活原型的讀者能夠給故事中人與現實中人列出對照表!
官場小說何以異軍突起?那是因為我們的官場在現實生活中發揮出他越來越重要的作用。“我們是人們的勤務員”,如果是這樣,官場的故事就會成千篇一律的焦裕祿,誠如是,就沒有了對于作家和讀者的吸引力。生活越完美,小說越不美,是時代造就了作家。
有城市,必有城里的文化人,因為城市是多色彩的。就算飲食男女是一個廣大遼闊的主題,也妨礙不了大隱于市的文化人創造典雅精致的人生。
學者、書畫家、名醫、企業家、販夫走卒,這些城市文化符號是過去時的。聶鑫森通過典雅樸實的文字把過去的城市復活了,它昭示的,是不老的民族精神。這些短小篇什如《逍遙游》、《贖當》、《篆刻名家》、《大師》和《暗記》,鮮活靈動了具有江郎才氣、坦蕩襟懷和高貴操守的一群。聶鑫森小說里的文化,據說源自生養他的千年古城,那里留存著歷朝歷代的文化遺跡,隨處可見亭臺樓閣和舊時風景后面的人事。對久遠歷史的鉤沉,需要一種古典主義的人文情懷,那是對文化傳統的守望與堅持。因此,這樣的作品,被稱為文化小說,成為湖南城市文學中最典雅雋永者。
但說殘雪的小說,你就不能說她有文化,而應該說它的思想,雖然文化和思想本質上是溝通的。殘雪作品主題總是觸及生命的恐懼與焦慮,描寫的是一幅幅陰森灰暗的生活畫面,那是出于對生存艱難的體驗和對人性邪惡的反叛,透破紙背之力那叫一個深刻。
相對而言,雖然以學者身份出現,閻真的小說在主題的婉約和敘事的從容方面就欠缺一些,這是評論界比較一致的看法。婉約并不是小說所必需,但宏大主題也好,社會責任感或者道德良心也好,還是需要作品中人用生活說話,而不是作者或作者借人物去直白。《滄浪之水》這個關注知識分子生存與命運的長篇要抒寫的,是市場化背景下消費主義的欲望城市,作者采用的似乎是純粹的道德姿態和批判的立場,它要揭示的是個體的人格被異己的社會扭曲導致的人性幻滅。
寫文化往往離不開寫歷史。但殘雪和閻真卻是現實的。就連很歷史的聶鑫森,也嘗試過現實的表達,他的《夫人黨》借幾個下鄉回城的女人的故事,落筆于婚姻愛情,發思于社會人生,揭示出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沖突下的人生悲歡。
在城市語境里說文化,其實是很難的。文化本身是交錯的,尤其是有歷史深度的部分。這里要說到的是韓少功和彭見明。
韓少功倡導的“尋根”,往淺顯說就是尋文化,但韓固執地認為這個根在鄉村,文學是城市的靈魂,但過于都市化的生活,文學作品就會脫離現實、缺少底蘊,而“鄉土是民族歷史的博物館”。因此,韓少功的城市體驗就顯得有些混亂,混亂成“幻想自敘體”。
彭見明則堅持鄉村道路,從《那山那人那狗》到《玩古》,最后玩到了《天眼》這樣的神秘主義僻壤。看相、算命、測字,當然也是文化,而且流傳久遠。但這個文化就不僅是城市的而且往往不是城市的,唯其充斥著官場人物、商人和市民,我們才把他擺到城市文學的視野觀照一下。觀照的結果是這樣的:彭見明的神秘主義顯得很哲學——當然是本土的樸實的辯證法或唯心主義。這是一個有危險難把握的題材,作者自認這樣的題材只是一個觀察生活的窗口,通過這個窗口,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社會的生態。
要之,民瘼主題、官場主題和文化主題是湖南城市文學三大主題,何頓、王躍文、聶鑫森分別是三大主題引領者,具有全國性的影響。但是整體而言,湖南當代城市文學在全國視野里還不太起眼,甚至在湖南本土的城鄉兩大題材里,城市文學也遜色于鄉村文學。我們生產了大量的作品但是沒有精品。題材的擴展和既有主題的深化,將是未來湖南城市文學成敗的關鍵。湖南重視城市化問題,并在中心區域有兩型社會的構想與實踐,作家理當參與這樣的實踐,使湖南的城市文學與城市發展同步。
[1]何頓.我們像野獸[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
[2]張婷婷:從完美到絕望——論謝宗玉的長篇小說《傷害》[J].當代文壇,2009,(4).
[3]彭學明.城市的背影,鄉村的面容——2009年長篇小說大盤點[J].當代文壇,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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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9-3605(2010)06-0103-04
*本文系湖南省高等學校2005年度科學研究項目“‘三化’進程中的湖南城市文學研究”[項目編號:05C788]的部分成果。
2010-07-01
張端芝,女,湖南桃江人,湖南城市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城市文化。
責任編輯:詹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