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結, 彭 華
(1.湖南工學院,湖南衡陽421002; 2.哈爾濱工業大學哲學系,黑龍江哈爾濱150001)
儒家文化是一種典型的倫理文化,其鮮明的特點是重人倫秩序,而女性作為家庭中的另一半自然受到儒家的關注,且將之提到關系國家社會穩定的高度。儒家所界定的女性觀主要有二個方面:一方面是陽尊陰卑,女性卑弱,由此直接衍生的觀念是女性禍水論;另一方面女性又是婚姻家庭中的角色,妻子與母親在儒家思想理念中得到肯定與敬重,這可以說是對陽尊陰卑的一個匡正,或者是儒家女性觀的一種內在張力。
男女雙方存在著生理上的差異,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這種差異在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卻得到了極致地強化與發展,將女性卑弱論上升到了哲學理論高度,將男女結合、男尊女卑、夫主婦從與天地、陰陽關系相比附起來,從而為男女兩性關系倫理建立了一個形而上的基礎。陰陽乾坤說是中國傳統哲學的精髓,也是中國傳統性別的基因。它人為地將自然的秩序擴展到社會性別領域的秩序,維護男性的統治,成為一種極具生命力的性別文化哲學體系。
儒家在關涉到性別的論述時,一致維護周公制禮確立的父權制社會性別制度,并對該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從價值和意義方面進行了闡述。孔子和他的門徒及再傳弟子們將《周易》、《禮記》等典籍的精髓要義進行解讀,賦予符合當時要求的性別意義。漢儒董仲舒強調的先天道德定位,將先秦儒家講的夫婦之倫發展為“夫為妻綱”,妻完全是為了配合夫的存在而存在。這種絕對統治和服從的秩序就像天地陰陽一樣出于天意不可改變。他在《循天之道》篇中就將男女比附陰陽,“天地之陰陽當男女,人之男女當陰陽”,“陰陽亦可以謂男女,男女亦可以謂陰陽”, “男女之法,法陰與陽”[1](P293)而“天之任陽不任陰”[1](P209)所以“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1](P223)。而“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1](P195)則“陽貴而陰賤,天之制也。”[1](P207)將這種原本是專制制度下人為的等級差別說成是按天的意志和目的所定。又言“陰者陽之合,妻者夫之合,子者父之合,臣者君之合……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與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2](P433)君與臣、夫與妻皆為陽與陰的關系,而“陰卑不得自專,就陽而成之”,故“陽倡陰和,男行婦隨”,[3](P72)也就是說,陰是為陽服務的,須順從于陽。妻始終處于從屬地位。同時他還指出“丈夫雖賤皆為陽,婦人雖貴皆為陰”[1](P194)這樣夫為陽而貴,妻為陰而賤成了永恒不可移的尊卑等級了。妻子要唯夫命是從,不得有所不忠和違逆,如果“妻不奉夫之命,則絕”,這是因為“不奉,不順天者,其罪如此。”[1](P268)這種陽尊陰卑的思想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
宋儒的“陰陽”觀念與漢儒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陽尊陰卑”的觀念得到長足發展。宋儒力求清掃漢儒的神學氣氛,以正本清源,強調從《易》本身吸取理論營養,因此,女性卑弱論更賦予了理性的色彩。在周敦頤那里,男女與陰陽處于同一序列,竟然被抽象化、符號化了,乃至成為陰陽的代名詞。質言之,在理學先驅者和開創者那里,男女一詞竟成為本體論的觀念。在《太極圖說》中他將性別不平等思想上升到宇宙論的高度。“陽而健者成男,則父之道也;陰而順者成女,則母之道也。是人物之始,以氣化而生者也。氣聚成形,則形交氣感,遂以形化,而人物生生,變化無窮矣。自男女而觀之,則男女各一其性,而男女一太極也。”[4](P8)在這里“太極”是形而上之道也,屬道之體;“陰陽”是形而下之器也,屬道之用也。應用到人際間則“男”、“父”對應的是“陽”,陽則剛健,這是為父之道;“女”、“母”對應的是“陰”,陰則柔順,這則是為母之道。《周易程氏傳·恒卦》中程頤也指出:“恒,長男在長女之上,男尊女卑,夫婦居室之常道也。論交感之情,則少為親切;論尊卑之序,則長當謹正。”《周易程氏傳·歸妹卦》中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婦有倡隨之理也。如恒是也。茍不由常正之道,徇情肆欲,惟說是動,則夫婦瀆亂,男牽欲而失其剛,婦狃說而忘其順。如婦妹之乘剛是也。所以兇,無所往而利也。”《朱子語類》中亦說:“乾尊坤卑,陽尊陰卑,不可并也。”[5](P1509)
陽尊陰卑、女性卑弱論的觀念直接衍生了所謂“女性禍水論”,把女性看作是引起災禍的根源。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將一切美好的都盡歸于陽,把一切丑惡的盡歸于陰。認為陽氣仁而陰氣戾,所謂“惡之屬盡為陰,善之屬盡為陽”[1](P195);所謂“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6](P1097)所謂“或以為善惡為男女之分,或以為陰陽之事。凡此兩件相對來說者,無非陰陽之理。分陰陽而言之,或說善惡,或說男女,看他如何使。故善惡可以言陰陽,亦可以言男女。”[7](P86)儒家理念認為女性欲望難以滿足,且“陰性主殺,慘刻少恩。”由自然界的“陰性主殺”推出人類社會之女性的“慘刻少恩”。正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所言:“富辰諫曰:‘女德無極,婦怨無終。’”[8](P345)《春秋經傳集解》則云:“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比。”[8](P349)這與孔子所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9](P191)觀點相似。
儒家對女性充滿了恐懼、敵視和誤解,視紅顏為禍水之源,為災難之源,時常將國君夫君自身的失誤、失敗,一股腦地轉嫁到紅顏們的粉頭上,脫了自身的干系,落得一身輕松。這顯然是由其陽尊陰卑的性別意識所衍生的,也是“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的社會性別分工模式的一種發揮,為避免“牝雞司晨”式的女禍反過來又加強這種分工來嚴格限制女性的活動。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女性只是儒家們任意評論、書寫以及被凝視的客體,是喪失了話語權的沉默群體,是僅僅作為色、欲望載體的存在。
“女性禍水論”最為突出的還是指“紅顏禍水論”。此論認為,美色是最具蠱惑力的,于家則可能導致兄弟失和、家破人亡;于國則可能使君王荒廢朝政而亡國滅種。而此類論調最為荒謬和無理之處就在于社會并沒有賦予女性獨立的社會地位,而且剝奪了女性的政治權利,卻將疾病、戰爭、政治敗壞等所有的天災人禍的主要罪責叫女性來承擔,而作為社會政治主宰者的男性反而只是受教唆者、受蒙蔽者。因為封建社會是男性主宰統治的世界,是對女性極端不尊重的世界,因此,男性把自身的責任罪過隨意的推給女性,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紅顏禍水論”中,女性完全定位于色,自身簡化為容貌的代名詞,成了徒具色相的物品,以供男性感官享受的財物,而其他內涵被忽略和排除。可謂是在女人身上只見“女”不見“人”,把女性只看作性的載體,而不看其獨立平等人格。女性在物化的同時也在被妖化。“妖”字從女,因為妖艷、妖媚、妖嬈,所以人見人愛,秀色可餐;因為妖精、妖物、妖孽,所以迷情亂性,破國亡家。女性,往往是昏庸帝王的替罪羔羊。
儒家雖然強調男女、夫婦尊卑有別,并視女性為禍水,但儒家也有重視人倫,重視夫婦之倫的一面。妻子在儒家的思想理念中是與夫一體的,夫與婦是相輔相成的兩翼,是缺一不可的,“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以此為基,更提出應當敬妻。
儒家重視男女結合,并將男女結合的婚姻與宇宙及人類社會的延續聯系起來,婚姻是“天道”在“人道”上的體現,因而婚姻具有神圣性與永恒性。孔子云:“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10](P14)《周易·序卦傳》也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11](P522)男女兩性之間建立穩定、牢固的婚姻關系,既是家庭產生的起點,也是其他家庭關系得以建立的基礎。正因此,儒家把男女結合放在與“父子”、“君臣”關系同等的地位,作為治國之本和根本之要。儒家所重視的三大倫,按照“自然的順序”應該是先夫婦,再父子,后君臣。《荀子·大略》云:“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12](P186)人間的社會秩序要從家庭的秩序開始,家庭的秩序要從兩性的秩序開始,儒家從族類親情出發,從處理好縱橫的父子、夫婦關系入手,“借助于人與人的心理同構性和家與國的體制同構性,向社會作縱橫兩個方面的推達、發散”[13](P67),期望以此建立起有秩序的親族內外縱橫關系的和諧社會,而儒家所關心的秩序說到底是一種政治秩序,這種秩序關乎家庭的穩定與和諧,也關乎社會與國家的穩定與和諧。
對婚姻家庭的重視必要求對婚姻中重要角色的妻子給予相應的地位,從而有了“妻者,與夫齊體”的理論。“妻者,齊也,與夫齊體”一語出自集儒家論述之大成的漢代官方文獻班固的《白虎通義》,“妻者,齊也,與夫齊體,自天子下至庶人其義一也。”[3](P78)夫婦齊體的重要表現便是夫婦是榮恥相及,利益與共的。只是更多的時候,妻子作為一個特定男人的配偶,與其結成一個整體,并分享他的社會地位和聲譽。“婦人無爵何?陰卑無外事。……故夫尊于朝,妻榮于室,隨夫之行。”[3](P3)
與“齊體觀”一致的便是“敬妻觀”,妻子是社稷主是親族之主,夫妻不僅是等齊的,而且丈夫對妻子還要有敬重之心。按《禮記》所言“將以為社稷主,為祖先后,而可以不致敬乎?”[14](P386)所娶的女子將為“社稷主”、“祖先后”,所以夫妻不僅是等齊的,而且丈夫對妻子要有敬重之心。《禮記·哀公問》中孔子對 (哀公)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人也。親之也者,親之也。是故,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也。弗愛不親;弗敬不正。愛與敬,其政之本與?”當哀公懷疑婚禮“冕而親迎”是否過于鄭重其事時,孔子便說 (婚禮)“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宗廟、社稷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又說:“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配以及配,君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如此,則國家順矣。”[10](P14-15)唐代宋若莘亦說“居家相待,敬重如賓”[15](P21)。妻子是社稷主,祖先后,是親族之主,承擔著家政、奉養公婆、養育后嗣的重要職責,故而應該受到“敬重”,夫婦要相敬如賓。
儒家中還有不少思想家更是提出夫婦之間應該平等,人倫之道應該從夫婦之間的相互尊敬與和諧開始。如李贄便提出“夫婦之際,恩情尤甚”,“天地間只見一個情字”。在《夫婦篇》中,李贄列舉了正反兩方面的例子來說明平等的婚姻關系應以真摯的感情為基礎。又如唐甄,從平等的觀念出發認為,夫婦之間更應該是平等的,他把夫妻之間的平等看成是社會一切平等的起點,夫妻關系平等,社會上一切關系都會平,否則,一切都不平。人倫之道應該從夫婦之間的相互尊敬與和諧開始。
傳統女性在婚姻家庭中還扮演著一個重要角色即母親,她們在生兒育女成為母親后受到極大的敬重與孝順,“父母同為一家之長”,可以說母親是從“夫婦齊體”之義而分享了父親的一部分尊嚴。儒家所論的孝道總是父母并列,這個孝道,雖然嵌在包括“夫死從子”的“三從四德”中間,可也是對“三從四德”的一個匡正。這表現在“敬母”與“重母”兩個方面。
首先是“敬母”理念。儒家雖講“夫死從子”,但更強調的是“孝道”和“長幼有序”的理念。相對于母權而言,“從子”只是一種規范女性總體地位的大原則,一直服從孝母,因而極少實際實行。從中國傳統社會的現實情況看,母親在家庭中享有崇高地位和威望,特別是夫亡守寡的母親。在講到親子關系時,往往父母并提。“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15](P952)用事奉父親的態度來事奉母親,而等母親死后要遵照喪服禮制規定服喪守孝。儒家的經典如《禮記》、《儀禮》詳細規定如何對母親生前、身后的尊孝、哀傷和追思,不但成為歷代儒者身體力行的準則,而且還被后代不斷闡發,進而影響朝廷決策和引導民眾行為,成為主導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兒女養老,生時要奉養、要“樂其心不違其志”,做到“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據《禮記》所載,對于母親在世時,作為兒女子婦對母親應遵循許多禮數。“一舉足而不敢忘父母,一出言而不敢忘父母。”[15](P697)孝道高于一切,一切以父母的好惡為標準,只要父母合意,可以“掠奪子女畢生之幸福,以償其父母之欲望。”“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說,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婦之禮焉,沒身不衰。”[15](P371-372)儒家認為對父母孝不僅是生活上的贍養,更是一種敬愛之情。在儒家看來,孝敬父母,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這是天即大自然賦予每個人的神圣的道德義務,正所謂“天理人情”,不可逃于天地之間,絕不是純粹私人的事情。天地生人生物,是有目的性的,父母則是直接實現天地生人這一目的的。每個人除了稟賦仁愛之心而敬愛父母之外,還要有一種敬畏之心。這種敬畏之心完全體現在個人修養和生命體驗之中。
其次是“重母”理念。在儒家理念中若女性成為一家之主母,她便負有在閫門之內統御全家的職責,其中包括丈夫的妾、兒子、媳婦及其子孫。在家人心目中,她便是與其夫同尊的“女君”。其家內地位正如陳顧遠先生分析的:“姑為夫母,其地位因男尊女卑之關系,固低于父,……以符‘家無二尊’之旨,而免‘夫妻持政,子無所適從’之弊;……然在子婦方面對姑所施之敬順,與舅則全然相同”[16](P201)。
同時,儒家特別重視母親的教育,重視母親對孩子的影響。在儒家看來,女子作為母親,是孩子心中天道的最早培養者。而母親對孩子的這種構造性影響在小孩出生之前就已開始,善胎教便是良母的一個重要方面。從周朝起胎教就已成為母親注意的事項,就已經認為妊娠女性的視、立、氣、動都關乎胎兒的清濁善惡、智愚賢否,故《列女傳》言“寢不側,坐不邊,立不蹕,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斜視。耳不聽淫聲,夜則令瞽目誦詩,道正事。”不僅懷孕時如此,出生后對乳母的選擇等也是如此,《禮記·內則》中說“凡生子,擇于諸母與可者,必求其寬裕慈惠,溫良恭敬,慎而寡言者,使為子師。”儒家普遍認同衡量女性成就的真正標準是看她們怎樣很好地把孩子撫養大。人類個體發展中孩童時代的重要性受到廣泛認同,而且公認母親是最可靠、天然的早期教育專家,從道德、知識和能力各方面培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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