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實中,德姆塞茨和阿爾欽所說的“中心簽約人”對應的是企業的老板,而團隊成員對應的則是企業的雇員。老板對于企業的雇員有監督的責任,所有老板能發現的問題就是工人的問題,而所有沒有被發現的問題,就是老板的問題。
在經濟學的發展中,有一些偉大的名字是繞不過去的。哈羅德·德姆塞茨(Harold Demsetz)無疑是這些偉人名字中的一個。他是新制度經濟學的早期代表之一、著名的芝加哥學派的重要一員,也是管理經濟學的重要開創者。由于其卓越的貢獻,他曾經數次被提名諾貝爾經濟學獎。毫不夸張地說,在所有經濟學家,尤其是新制度經濟學家中,德姆塞茨是無冕之王。
1930年,哈羅德·德姆塞茨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天生的芝加哥學派成員。他于1953年獲得伊利諾伊大學學士學位,于1954年和1959年分別獲得西北大學的MBA學位和經濟學博士學位。從1963年開始,德姆塞茨在芝加哥大學任教。1971年至1977年,他擔任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從1978年開始,他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執教,直到今天。目前,他是該校的榮休教授。
德姆塞茨教授致力于產權、交易成本以及企業理論的研究。其著作《關于產權理論的探討》、《生產、信息費用和經濟組織》、《所有權、控制權與企業》,都是該領域的經典。
值得一提的是,德姆塞茨和中國新制度經濟學的發展頗有淵源,其得意弟子、香港大學講座教授肖耿,是在中國最早介紹和傳播新制度經濟學的代表人物之一。
企業的本質
從羅納德·科斯(Ronald HarryCoase)開始,企業理論一直是經濟學研究的一個熱門。科斯本人創造性地提出了企業在本質上是一組區別于市場的契約關系,其存在是為了減少交易成本。應該說,科斯對于企業的理解是十分有創造性和啟發意義的,此后所有關于企業本質的思考,基本上都沿用了科斯的分析思路。但是,事實上科斯并沒有真正說明企業的本質究竟是什么。換言之,科斯指出了企業是一種契約,但關于“企業究竟具有怎樣的區別于市場的特征?其最根本的特征是什么?為什么有這些特征?”等問題,科斯并沒有能正面加以回答。
沿著科斯的傳統,德姆塞茨和其同事阿爾欽(Armen A.Alchian)在1972年的一篇經典論文中對企業的本質進行了深入探討。企業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呢?在德姆塞茨和阿爾欽看來,主要是生產的團隊性質和“中心簽約人”的存在。
什么是團隊生產呢?在德姆塞茨和阿爾欽的語境中,團隊生產的含義包含以下兩個方面。第一,整個生產活動需要多種不同生產要素的參與,并且這些要素屬于不同的人所有。第二,整個產出并不是各個要素貢獻的簡單相加,每一利,要素對于其他要素的生產力都會產生影響。由于第二個特點的存在,使得在團隊生產中測定某一種生產要素的貢獻程度,并以此為根據支付報酬變得很困難,從而給了每個參與生產的人逃避責任的動機。
舉個例子,有一群搬運工要把一塊大石頭運到山上。假設石頭很重,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才能成功搬動石頭,但如果發現大石頭沒有動,卻并不能確切地知道是哪個人在偷懶。那么,如果有人認為,在搬石頭的團隊中,會有其他人不努力,那么對他而言,最優的反應就應該是也選擇偷懶。我們知道,在一個團隊中,如果沒有一個較好的協調機制,那么所有人都選擇出力的可能是很微小的,因此對于每個人來說,他們都認為其他人里面至少有一個人偷懶的可能性必然會大于認為其他所有人都努力工作的可能性。如此一來,自己也選擇偷懶當然對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優的選擇了。
按照以上這個邏輯,一些事情往往需要團隊合作才能完成,但由于偷懶行為的存在,團隊的合作又通常難以達成。那么,這一困境應該如何應對呢?德姆塞茨和阿爾欽指出,這可以通過引入一個進行外部監督的“中心簽約人”來解決這一問題。
還是以搬石頭為例。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然搬運工之間的相互監督是困難的,那么為什么不外聘一個人來對所有人進行監督呢?如果在大家搬石頭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冷眼旁觀,誰用力了、誰沒有用力都能一目了然,那么不就能強迫所有人都賣力干活了嗎?
從團隊之外請一個監督人,這個解決思路是不錯,但問題在于,那個監督人憑什么有積極性來從事這么無趣的監督工作呢?德姆塞茨和阿爾欽認為,為了保證監督者的積極性,最好的方法就是承諾讓監督者獲得剩余索取權,即如果工作完成了,除了按照貢獻支付所有團隊成員的報酬之外,剩下的財富都歸監督者所有。在這樣的設定下,監督者當然就有激勵盡力監督團隊成員,而在他的監督之下,原本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的團隊合作也就變得可以完成了。
在現實中,德姆塞茨和阿爾欽所說的“中心簽約人”對應的是企業的老板,而團隊成員對應的則是企業的雇員。老板對于企業的雇員有監督的責任,所有老板能發現的問題就是工人的問題,而所有沒有被發現的問題,就是老板的問題。在分配上,工人們按照自己的努力得到工資;而企業的剩余,也就是利潤則歸屬于老板。
盡管德姆塞茨和阿爾欽關于企業本質的理論仍然是顯得過于簡單,并且一些設定也和實際相去甚遠,但這一理論深刻地涉及了企業的團隊生產、內部監督、剩余分配等重要問題,確實將科斯以來的企業理論大大向前推進了一步。
關于產權
德姆塞茨對于經濟學最大的貢獻恐怕是其關于產權的研究。
“產權”這一概念,雖然經常被提及,但每個人對于這個詞的確切概念的理解卻往往大相徑庭,這導致了分析上的混淆。因此要討論產權問題,第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給產權下一個明確的定義。
究竟產權是什么呢?在德姆塞茨看來,
“所謂產權,就是使自己或他人受益或受損的權利”。值得指出的是,在德姆塞茨的語境中,產權針對的并不是某一項物,而是某一項特殊的行為,例如,某一個企業擁有“通過質量更高的產品打擊競爭對手”的產權,而沒有“以低于限價銷售商品”的產權。德姆塞茨這種從行為考察產權的做法,其本質在于將產權理解為人與人的關系,而非人與物的關系。在進行了這種定義后,人們在考察產權變更后設計的受益、補償等行為時,思路就變得更為清晰了。如果將產權理解為人與物的關系,就很難說明為什么人與物的關系的變更會引發人與人之間權利、義務的變動。同時,這種定義方法很直接地把用產權觀點可以分析的問題擴展到了對于生產資料,甚至財產分析的范圍之外,從而使得人們能用產權來看待更多真實世界中的問題。
在明確了產權的概念后,德姆塞茨進一步闡述了產權和所有權之間的區別。在現實中,產權和所有權是兩個經常被混淆,甚至被混用的概念,那么在德姆塞茨看來兩者又有什么區別昵?德姆塞茨認為,所有權和產權的區別,是一個整體和部分的區別。所有權是一個整體,它可以包含多項產權——如果將產權比做一粒棋子的話,那么所有權就是整整一盒的棋子。例如,我們說對于一棟房子擁有所有權,那事實上是說擁有對于房子的一系列產權,包括使用、轉讓、出租、處置等,而其中任何一項具體的權利都構成了一項產權。
在明確了產權的概念以及產權和所有權的不同后,一個直接的問題就是“產權究竟有什么用”。在德姆塞茨看來,“產權的主要功能就是引導人們在更大程度上將外部性內部化”。所謂外部性,通俗地講就是人們在決策時帶來的無需支付成本的副作用,它可以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負面的。在經濟運行中,由于人們并不能對外部性定價,所以會造成效率的損失。例如,如果沒有相關法律約束,那么工廠排放廢氣就會對環境產生嚴重的負外部性。德姆塞茨認為,外部性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產權界定不清引起的,如果產權清晰,那么外部性就可以很好地被內部化。還以工廠排放廢氣為例,如果規定周邊居民有享受清潔空氣的產權,那么一旦當他們發現工廠排放廢氣,就可以向其索賠。這樣一來,排放廢氣對于工廠而言就不再是不用支付成本的了,它需要重新考慮最優排放量。換言之,工廠排放廢氣所引起的外部性就被內部化了。
既然產權對于外部性的程度和經濟效率有重要影響,那么設計合理的產權結構就對經濟運行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對此,德姆塞茨在大量的著作中進行了討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德姆塞茨指出了“產權殘缺”的影響。前面我們已經提到,產權是定義在行為上的權利。但在現實中,有一些行為的產權是沒有被清晰定義的,這就會為外部性的產生、經濟效率的損失提供了可能。例如,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廠長能夠干什么、小能夠干什么,是很不明確的,同一行為,在某一政治形勢下可能對,而在另政治形勢下就可能錯。在這種背景下,廠長們的最優決策當然是“明哲保身,但求無過”,這成為了當時企業嚴重無效率的重要原因之一。而在“權責叫確”后,廠長擁有的產權,即責任和義務被清楚界定后,企業的效率也大多隨之提高了——這體現的就是產權的作用。
“涅槃錯覺”
和芝加哥學派的其他代表一樣,德姆塞茨始終將自己的經濟學研究集中于可以觀測到的真實世界,而不是虛擬的、假設的、烏托邦式的幻境。在1969年的重要論文《信息和效率:另一種觀點》中,德姆塞茨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涅槃錯覺”(nirvana fallacy)。
什么叫“涅槃錯覺”呢?通俗地講,“涅粲錯覺”就是指當人們發現一種制度、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的缺點時,總會想象出用一種其他的制度安排和方法來加以代替,而這些替代選擇本身卻僅是被想象出來的,并不存在于現實之中。不清楚德姆塞茨為何用“涅槃”這個詞,或許是認為“推翻原方案,提出完美新方案的思路”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思想的涅粲吧。
德姆塞茨在提出“涅槃錯覺”這個說法的時候,主要是用以批判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著名數理經濟學家肯尼斯·阿羅(Kenneth J.Arrow)的觀點。在1962年的一篇重要論文中,阿羅認為由于信息問題、風險規避等,完全自由運行的市場不能提供足夠的發明創造,因此如果通過政府或者某個不營利的機構來資助發明活動,是可以改進社會福利的。針對這一論斷,德姆塞茨指出,阿羅事實上是用一個想象中的完美來代替了現實中的不完美,這并沒有解決現實中的問題。通過政府或不營利的機構來進行干預可以讓情況變好,這個論斷是建立在政府或機構能夠比市場更好處理信息,以及這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政府或機構可能存在的基礎之上的。究竟現實中有沒有這樣的機構或政府呢?恐怕不存在。既然前提不存在,那么阿羅的理論就成了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大廈了。
我不想對阿羅理論本身的正確性進行評價,只想把關注點集中在德姆塞茨討論這一問題的思路上。阿羅的理論更多關注規范性問題,所以德姆塞茨的指控未必是真打在了點子上。的確,在現實中,我們都經常產生德姆塞茨所說的“涅槃幻覺”,對于某套方案,總是很習慣地指出其不完美,并十分自大地認為可以更好地加以改進。但正是在夸夸其談的時候,我們往往忘記了對自己心中的那個理想答案進行考量——究竟在目前的這種情況下,自己的思路是否是可行的?要執行這些思路還需要怎樣的條件?所有這些,可能都被忽略了。
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別人的行動這里不對,那里不是,但是換成自己的昵?很難保證我們就不是紙上談兵的趙括。因此,無論是學者還是企業的決策者,在分析和研究問題的時候,一定要留意,在分析和批判別人解決問題的時候,重要的不是知道被分析者是不是做到最優了,而是知道他在當時的局限條件下,是不是已經做到了最優。而在提改進政策的時候,我們也必須十分慎重,務必保證自己的建議是可行的,如果一個建議本身并不可行,那么無論在理論上有多么完美,它都是毫無價值的。
德姆塞茨目前已經八十高齡,雖然早已從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退休,但是德姆塞茨還是每天堅持去學校的辦公室,繼續研究工作。據說,有一次德姆塞茨患了重病,幾乎不治。但當病痊愈后,他便重返自己的辦公室,和此前一樣繼續自己的研究。一位年輕的教員不解地問德姆塞茨:“哈羅德,上帝好不容易給了你第二次生命,你為什么不利用這些時間去干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呢?”德姆塞茨聽后,哈哈大笑,答道:“最喜歡的事情?我現在不就是正干著嗎?”
這就是德姆塞茨,一位真正的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