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公民與陳光甫的實業

　　陳光甫(1881年～1976年)的偉大之處在于其在20世紀初葉便已經意識到企業是一個社會組織而非僅僅是一個經濟或生產組織，這和同時代的管理先驅福列特(MaryParkerFollett)幾乎不謀而合。這個觀點在數十年后才被學界和社會廣泛接受，德魯克(Peter F.Drucker)的推波助瀾之功實不可沒，而將德魯克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如果企業不能找到一種更加豐富的視角，去理解統一企業組織的可行方法，它將不能對社會發揮最大功用，也不能巧妙地規范自己，去提供已有的服務”，去掉“不”字，就是對陳光甫管理企業的最佳詮釋。陳光甫以服務社會為信念，幾乎從零開始，手創了兩家大企業——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和中國旅行社。
　　
　　學宦生涯
　　
　　陳光甫原名陳輝祖，后改名為輝德，字光甫，江蘇鎮江人。其父陳仲衡略通英文，早年在鎮江開了一家字號，從事洋油進口生意，后來因經營困難，關閉了字號，到漢口的祥源報關行當職員。由于陳仲衡見過一些世面，略通英文，因此盡管陳光甫從小在私塾里接受了“四書五經”的教義，但沒有以科舉作為人生的目標。陳仲衡對陳光甫的要求反而和現在不少家長類似——學好英文，因為能和西方人溝通，就意味著可以找到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
　　陳仲衡去漢口后不久，便讓不足十二歲的陳光甫也到漢口來。陳光甫一邊在報關行做學徒，一邊學習英文。七年的學徒生涯苦不堪言，但陳光甫還是學到了不少有用的知識，不但英文大為長進，對進口貨物在國內的銷售、運輸、結算、借貸等都十分熟悉了。貿易、金融、信貸等方面的新知識對陳光甫后來的創業起到了啟蒙作用。1899年(清光緒二十五年)，陳光甫考入漢口海關，1902年，由于海關洋員歧視國人，陳光甫長期憤懣，終于忍無可忍辭職而去。之后，陳光甫供職于漢陽兵工廠擔任英文翻譯，并因此結識買辦出身的名士景維行，為其賞識，并在第二年成為景維行之婿。
　　1803年，美國聯邦政府用1500萬美元收購了法國在北美的大片殖民地。為慶祝該事件100周年，美國于1904年舉辦的世博會放在圣路易斯舉行。中國也收到了參展的邀請，因景維行與代任湖廣總督的端方熟絡，在景維行的推薦下，陳光甫得以結識端方，并以辦事員的身份赴美參與世博會。1904年的世博會對陳光甫的人生來說是一個轉折點，但中國這個貧窮積弱的農業國的參展品又讓陳光甫這個服務人員面上無光，十分難堪。其中也有插曲，被清廷視為巨寇的孫中山居然出現在世博會上，中國官員大為驚恐，唯恐躲之不及。而陳光甫在孫中山離開后，尋得其住處，獨自登門拜訪。孫先生與陳光甫促膝交談了兩個多小時，并邀請他加入興中會。陳光甫拿出5美元獻給孫先生，卻沒有投身政治。
　　世博會閉幕后，陳光甫沒有隨團回國，繼續留在圣路易斯，進入一所商業學校，學習打字、簿記以及商業信函等方面的知識，不久后，陳光甫轉入辛普森學院，此時，他已經囊中告罄。為了不至于中途輟學，陳光甫來到華盛頓，找到中國駐美使館，清求資助。時任駐美公使的梁誠，感于其求學之志甚堅，特批每月給予陳光甫津貼lOO美元，同時，他岳父也給他匯來一些錢，陳光甫得以繼續學業。1906年，陳光甫轉學到賓西法尼啞大學沃頓商學院。1909年，陳光甫從沃頓商學院畢業，獲商學學士學位，在百老匯信托公司實習兩個月后，啟程回國。
　　陳光甫回國時，時任兩江總督的端方奏請清廷，請準在南京舉辦南洋勸業會，以示朝廷興辦實業的意向。不久，由于端方拍攝慈禧葬禮，激怒攝政王載灃，被革職。后任總督張人俊接手繼續籌辦，具體工作則由曾主持中國赴美參加世博會的道臺陳琪負責。陳琪得知陳光甫回國，便特邀其參與勸業會的籌備工作，并委任他為該會的外事科主任，負責招待與會的外圍賓客，并管理勸業會開設的陳列各國產品的展館。動業會結束后，陳光甫受清理江蘇財政局總辦應德閎賞識，邀其佐理財務，后又為江蘇巡撫程德全欣賞。陳光甫認為官錢局擁有鈔票發行權這一優勢，若加以改組，興辦江蘇興業銀行，可以開拓江蘇財政，程德全采納了他的建議，奏請朝廷核準，但卻被朝廷擱置。不久，辛亥革命爆發，程德全響應革命，就任江蘇都督，委任陳光甫為省財政廳副司長，輔佐司長應德閎管理全省財政。陳光甫重提改組官錢局為銀行一事，立即為當局批準，江蘇銀行得以成立。
　　江蘇銀行遷往上海后，陳光甫任總經理，額定資本100萬元。遷滬后，陳光甫果斷地放棄了鈔票發行權，他認為如果保留發行權，省政府見鈔票隨時發行，將會誤以為向銀行借款天經地義，銀行將惡性循環，難以自拔。陳光甫在江蘇銀行采取了一系列新的舉措，取得r不俗的業績，但因為革命黨人從銀行支取了一筆款項以反袁，陳光甫差點被袁世凱下令誅殺，死里逃生后，又遇到軍閥刁難，要求他抄報江蘇銀行存戶名單。陳光甫以銀行有為存戶保守秘密之義務為理由，抗命不從，掛印而去。
　　政治太無情了，曾經賞識他的封疆大吏滿人端方和程德全都堪稱人杰，今又安在?端方是清末政治改革中堅，學富五車，致力立憲，主張三權分立和各族徹底平等，反對誅殺革命黨人，卻被革命黨人煽動的亂兵所殺。亂兵殺端方實為向新政權邀功領賞，本質上與革命無關。程德全在1900年，曾請命前往黑龍江前線與沙俄侵略軍周旋，用胸口堵住對方炮口，還曾著朝服橫臥軌道，阻止俄火車擅自開入中國，這些“極端舉動”使敵酋氣折，維護了國家尊嚴和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二次革命”失敗后，程德全心厭意懶，閉門誦經，后來出家為僧。陳光甫為之付出很多心的國家銀行，被軍閥強占?；倚闹啵惞飧σ獙崿F平生抱負，便只能創業了。
　　
　　創辦“小小銀行”
　　
　　陳光甫要創辦一家不依附官府，不受政客操控的私營銀行，談何容易。在1915年的上海，計有外資銀行近二十家，國內公私銀行十多家，資本雄厚的錢莊49家，而陳光甫小過是個兩手空空的書生。盡管如此，陳光甫并不覺得創辦銀行，毫無勝算，他認為計劃中的銀行開辦之初，并不需要巨額資金，也不需要和其他商業銀行較量股份金額之多少，他的殺手锏是“服務”二字。他注意到外國銀行一向只注重與政府進行交易，并只與外國商人及中國富豪打交道，而一般小商平民則往往為其所忽視。外國銀行都是高樓大廈，以外語辦公，中國小商民望而卻步，不敢問津。陳光甫認為，如有服務周到的銀行出現，盡管資本不大，但迎合這些人的需求，也能與外國銀行競爭。
　　在好友張公權、李馥蓀的幫助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于1915年6月2日正式開業，莊得之為董事長，陳光甫被推選為總經理，陳光甫財力有限，僅認股5000元，其中一部分還是莊得之墊付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資本僅10萬元，資本額在上海各銀行中最小，被人們稱為“小小銀行”或“小上海銀行”，若干年后，它成為上海影響力最大的銀行，人們便直接稱之為“上海銀行”了。該年年底，孔祥熙敲開了陳光甫家的大門，受孫中山委托，送來1萬元股金，孫先生仍舊記得十年前那個向他捐贈5美元的青年。不久，孔祥熙又送來宋慶齡之母倪桂珍投來的五千元股金。到1915年底，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資金已經翻了一倍，達到了20萬元。
　　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財薄力微，陳光甫當時在上海金融界的地位，尚不及一個洋商買辦。為了在夾縫中生存，陳光甫以“服務社會、輔助工商實業，抵制國際經濟侵略”為宗旨，并作為行訓，要求全體行員必須遵守。每個職員的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部壓著這句話，在銀行的記賬憑單和對外單據上，也印有這行文字。陳光甫還親自擬定了六條服務社會的原則：不辭煩碎，不避勞苦；不圖厚利；為人所不屑為；從小處做起；時時想新辦法。
　　陳光甫曾對行員說：“本行所恃為命脈者，即為‘服務’二字，則應以平等眼光，招待社會人士，不可以貧富貴賤，而顯示招待上的區別。譬如有一破衣赤足之農夫，欲與鄙人談話，鄙人即當引至經理室，和藹招待。遇有詢問，尤當誠懇答復，全行同人，均應如是。當知社會無論何人，愿與本行接近，即為本行之光榮，亦即‘服務社會’之真精神也?！?br/>　　關于競爭，陳光甫則說：“至與人競爭，當持公道。人唯自利，我則‘服務社會’；人學官僚，架子十足，我則和平待人；人犯墮落，我則守正；人犯奢侈，我則勤苦，人爭近利，我圖遠功；人嫌細微，我寧煩瑣?！焙髞硭€強調：“銀行一事是為耐勞守苦者終身之職業，但絕非吾人投機發財之地……本行之設，非專為牟利計也，其主要宗旨在為社會服務，一面對國內工商業，則充量輔助，對于外商銀行在華之勢力，則謀有以消削之，是亦救國之道也?！?br/>　　當時銀行、錢莊對小額存款持藐視態度，對于銀元存款一般不付給利息，而陳光甫則特別重視對小額存款的吸收，甚至開展了“一元開戶”業務，此舉深得中下層民眾歡迎。盡管存款額度不大，但存戶面寬，加上小額存款的流動性遠小于大額存款，成效相當可觀，還為上海商業儲蓄銀行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后來這種做法，為各大銀行所仿效，形成定例。陳光甫還創造性地逐步開辦了各式各樣的儲蓄，如活期儲蓄、定期儲蓄、定活兩便儲蓄、零存整取、整存零取、存本付息、子女教育儲蓄金、養老儲蓄金、禮券儲蓄金等等；銀行還接受支票存款，存取自由；甚至還開辦了嬰兒儲蓄——一種長期定額儲蓄，每有新開戶者，銀行贈送1元銀幣以賀。
　　為了迎合國人送禮之需求，陳光甫發明了儲蓄金禮券，分為紅白兩種，印有不同面值，紅色禮券用于嫁娶、小兒滿月周歲、金婚銀婚紀念、壽宴等事，白色禮券則用于吊喪。如果持有禮券者長期不去銀行兌現，銀行還付給活期利息。從1916年起，陳光甫就在銀行設立了學校服務處，既吸收學生儲蓄，也替學校收取學費、伙食費和住宿費。此舉很受校方歡迎，卻并不能為銀行帶來多少存款，但陳光甫的想法是要培養未來的客戶。此外，上海商業儲蓄銀行還開辦了代收電燈費、電力費、自來水費、代發工資等業務。與其他銀行門臉務求高大豪闊相反，陳光甫還要求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從總行到分行都保持簡陋樸素的風格，以接近民眾。陳光甫的這些舉措，使銀行大得民心。到20世紀30年代，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中國金融界已舉足輕重了。
　　陳光甫在1933年曾說：“有創辦之精神不足為奇，仍須有勇猛改革的精神。創辦而改革，改革而成功；成功再改革，改革又成功，使創辦、改革、成功三事，循環不斷，周而復始，一直向上進展，此即所謂自強不息?！痹诜趴罘绞缴?，陳光甫一改憑個人信用的舊習，倡行對物信用，開創了貨物抵押業務，不但使銀行獲得穩妥的利潤來源，也大大緩解了民族工商業流動資金匱乏的難題。到抗戰爆發前，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在全國各大城市設立的倉庫達四十八所之多，陳光甫還首創了鐵路匯押業務。
　　為解決旅行者食宿起居、訂票等瑣碎問題的困擾，陳光甫于1923年創辦了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旅行部，1927年6月1日起改稱中國旅行社，自此旅行社和銀行分立。陳光甫在經營旅館、代訂車船票、組織境內外觀光團的同時，還在各車站碼頭建立招待所，免費容留轉車、候車的旅客，有椅子可坐，有茶水可飲，有書報可讀。
　　1937年9月1日，陳光甫創辦的《旅行雜志》出刊，他還是中國第一家金融雜志《銀行周報》的創辦者。五年前，他從一本美國雜志上讀到一段話——“凡是私人所有的工業、金融機構、大企業等等，請牢記‘我是來服務的’這句話，否則，它們的滅亡，無論如何是逃避不了的”，這讓他十分高興，引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