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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的丫頭

2010-12-31 00:00:00朱宏梅
山花 2010年8期


  1
  
  我把藤椅搬到陽臺上,拿起一本書。才瞄幾行,瞌睡就像頑強的敵人,一次次向我沖鋒。
  有張臉在波動,像在水里,一晃一晃的,有時候還折疊起來。蠟黃的臉色,憂郁的眼神……這不是丫頭嗎?我猛地張開眼睛。
  對小于自己的女子,蘇州人客氣點的叫妹妹,親熱點的叫丫頭,哪怕隔了一代兩代。可是在鐵瓶巷,丫頭就是沈鳳凰,沈鳳凰就是丫頭。她的出名有點悲劇色彩——她姐姐是個花癡,花癡相當于現在的明星,我是說轟動效應。只要她姐姐出現在街頭,那絕對是具有號召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幫跟屁蟲,歪歪扭扭,逶迤在不寬的馬路上。姐姐就像大牌明星,無視粉絲騷亂,照樣拿著手絹,翹著蘭花指,粉臉含春,咿咿呀呀地唱越劇,那音調里啊,似乎有裊裊走出的祝英臺和崔鶯鶯,說不盡的春光無限,哀怨無限,凄美無限。人們興高采烈,男人們更是流著哈喇子,恨不得上去摸一把。也許還有教徒劃十字,和尚念阿彌陀佛……但我知道,這個時候的丫頭,一定躲在哪個角落里哭呢。
  丫頭的家大約和我們家相隔五六家的樣子,具體門牌我已經記不得了。那時的小學分學區一鍋端,沒什么擇校不擇校。也就是說,丫頭是我的鄰居也是我的同學。
  上小學要考智力。你要是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那就拜拜,什么義務制,沒有的!回家待著去吧,長大了國家給安排工作,泱泱七億人(那年的確切數字是67295萬人),不識字的多著呢。
  這件事對別人沒什么,對丫頭可是很重要,誰叫她姐姐是癡子呢。
  姐姐是癡的,可丫頭正常啊,甚至比我還正常。不過,丫頭的正常有點曲里拐彎,就像哲學家的一句話,你要琢磨半天。
  也許是命運作怪,我和丫頭居然是同一天應試,她的知識分子爸爸和我的箍桶匠爸爸一起領著他們的寶貝女兒考試去了。考我們的是個邱姓老師,他很和藹地問我:燒菜是用汽油嗎?我很受傷,以為我白癡啊!雖然鄙夷老師的問題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娘說了,要尊重老師。她不識字,因此對有文化的人總有種恐懼和敬仰混雜的心情,就像香客看怒目金剛。我說,汽油是汽車用的,燒菜用菜油。邱老師笑嘻嘻說:哎——,你真聰明(昏倒吧?)。老師轉而問丫頭:棉花可以吃嗎?她說可以。老師搖搖頭。我想完了,丫頭沒書讀了。不料邱老師笑笑說,小姑娘,你肚子餓了吧。我想,他肯定不知道丫頭的姐姐是花癡。
  后來我問丫頭,你真的吃過棉花?沒有,是我爸爸說的。他說有的地方窮,吃不上飯就吃棉花。我娘卻說:瞎講。棉花怎么能吃呢?這個丫頭有點傻。一定吃喜蛋吃傻的,那天我看見了,滿滿一飯盒呢。那是沒發育好的小雞,吃沒發育好的小雞腦子能不笨嗎?而且看上去就肉麻,就不適意(阿彌陀佛!她不懂基因,不然準會說,遺傳的,隔代遺傳。只要親爹娘不是癡子,就是隔代了,隔了幾代那可說不準)。我不懂啥叫發育,我說,丫頭說的,吃了不頭暈,面色好看。好看個鬼!我就沒見過她面色好過。真是傻丫頭。媽媽說傻,我就認定傻了,大人總是有見識的。后來我才知道,丫頭的臉色是不會好看的,叫做“金”皮膚,水滸里一個外號叫病尉遲的就是,看上去病懨懨的。
  丫頭所有的傻念頭來自她當翻譯的爸爸。也許是旺盛的求知欲,也許是想捉弄他,我常找些稀奇古怪的事來問。我說:為什么叫鐵瓶巷而不是金瓶、銀瓶呢?沈先生戴一副眼鏡,蠻斯文也蠻和藹,很有學問的樣子。他輕輕拉拉我的小辮子說:在唐朝啊,有個仙人有一只鐵瓶,瓶里裝滿了酒。路過這里時,覺得嘴巴干了,就打開瓶蓋喝酒。酒全喝光了,他想休息一會,就把鐵瓶當做枕頭,在巷內呼呼地睡了一覺,然后騰云而去,酒瓶扔在了,巷里。這巷子就叫鐵瓶巷了。看我不相信,他又說,這是明朝《姑蘇志》上說的。那時我哪知道什么明朝姑蘇的,只覺得這故事好玩。神仙啊,鬼啊,我最喜歡聽了。陸伯伯說,這條巷至少有500年了。我就拉著丫頭去找500年,比如扒開一塊塊長滿青苔的磚頭石頭,結果跳出蟋蟀爬出些蜈蚣什么的……丫頭膽子特別小,驚叫著逃得老遠。我站在那里哈哈哈大笑。
  說實話,丫頭的臉一點兒也不好看,像個香蕉,是那種布滿黑點的芝麻香蕉,一頭又細又軟的黃毛。可我愛她。想起她的驚慌樣我就愛得要命。你瞧,我多不是東西!
  那時的學費是5塊錢一學期。我們家困難,居委會打了證明減半,丫頭家不一樣,她們家有鋼琴。有鋼琴可是不得了的事啊,我們班只有兩家人家有,一家是丫頭,另一家是小妹。小妹家的好婆是老紅軍,老紅軍多稀奇啊,何況是女的。因此只要好婆開口,組織上沒有不答應的。也許來得容易吧,小妹不珍惜,聽說上面堆滿了雜物。那可是施特勞斯牌呢!
  有錢買不來高興,千古一理。在我的記憶中,丫頭總是一副不快樂的樣子。她不太合群,從不和大家一起玩。這是怪不得丫頭的,她那花癡姐姐是小伙伴們取笑和疏遠她的理由。沈鳳凰白叫鳳凰了,她只是一只落架的雞——可不是現在意義上的“雞”。沈鳳凰很純潔。她從不撒謊,從不欺負人——只有被欺負的份。有一次課間休息,不知是誰叫起來:“你們看,她在吃鼻涕干!”大家拍桌子跺腳一陣哄笑。丫頭急忙辯駁:“我沒有……”。也許是她的聲音太低,也許他們根本不想理她,繼續混亂。我看不過去了,推倒一只課桌,“砰”一下,大家似乎被我鎮住了,都朝我看。我一只腳踩在翻倒的桌子上,一手叉腰,極其威嚴地說:你們別瞎說,不作興的!哪個再鬧叫我哥擺平他!他們都知道我哥哥是混世魔王,不知哪天會大禍臨頭,都識相地做了縮頭烏龜。可見,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我得意地朝丫頭看——她可憐兮兮地看著我,眼角噙著淚。
  打那以后丫頭就成了我的跟屁蟲。什么捏面人的來了,賣梨膏糖的人來了,賣五香蘭白糖(麥芽糖)的人來了,丫頭都會跟著我飛奔而去,我是看,她是買——不好意思,我吃白食的時候很多。
  丫頭怕蟑螂、蟋蟀,但喜歡養“洋蟲”——一種樣子像臭蟲似的小東西,我們把它們放在“路路通”(植物的球莖,核桃般大小,有很多洞)里,看它們鉆進鉆出。我們還養蠶寶寶,蠶卵比菜籽還小,孵出的蠶寶寶螞蟻似的,黑黑的,很丑。我和丫頭起個大早去采桑葉。桑葉不能隔夜也不能帶露水,否則蠶寶寶吃了會拉肚子的。我和丫頭把晾干的新鮮桑葉一片片鋪在竹匾里,把蠶寶寶一條條捉到桑葉上,然后扒著竹匾的邊框,看著它們一點點把桑葉啃成鋸齒狀(說到“蠶食”,這個影像就出現在腦子里了)。它們吃桑葉很有章法:從上到下,頭抬起來一點點啃下去,再一抬,再低頭……
  后來,我和丫頭就像黃河的支流——涇渭分明,各奔前程——丫頭的父親是當然的歷史反革命,我是當然的“紅小兵”。
  紅小兵不過是湊熱鬧。真正參加“革命”的是我的哥哥姐姐——紅衛兵。他們“破四舊”、抄家、搞斗爭會。我和丫頭一起看著她的父親戴著高帽子游街,心情卻是天差地別。
  沈伯伯戴著馬糞紙做的高帽子,我估計,那種帽子和毛主席在《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說的應該別無二致。他一邊敲鑼,一邊喊:“打倒反革命分子×××”……這支隊伍很奇怪,前面是紅衛兵,中間是大人,最后是小孩子。像一條巨大的蜈蚣爬過巷子。
  后來,丫頭不見了,直到文革結束都沒有再見過她。可丫頭的那副驚惶絕望的樣子像鬼魅一樣,總在我眼前飄來飄去。
  我在想丫頭,一個人空想,這叫我沮喪。
  丫頭一定是含冤而死的,她托夢給我了。我聽見她在說,林紅旗,紅旗姐姐,紅旗同學,你要幫我找到兇手,替我報仇。
  亡靈召喚,義無反顧。可是我該怎么做呢?報案?早過了時效。調查?線索呢?鐵瓶巷拆遷了,鄰居像天女撒出的鮮花。丫頭啊——,我只能哭一聲。
  陰陽兩隔,我仍舊過著陽世的日子。女兒是個好孩子,她說媽媽,你的房子太舊了,光照又不好,容易抑郁(我這才知道陽光和抑郁有關系),我幫你裝修一下,窗子開大點。
  裝修就要搬家,整理舊物是件痛苦的事。一塊布角,一只發卡,都藏著歲月呢,我的青蔥歲月呀。
  我從抽屜的夾縫中發現了一張紙,發黃、發脆的紙。也許是祖傳藥方吧。我小心翼翼地展開——,呀,是一張聯絡圖。自從座山雕唱了那句“聯絡圖,我為你朝思暮想”后,我們都把通訊錄叫聯絡圖。
  我記得,這張聯絡圖是“備戰備荒為人民”那會兒的。我的“上家”是裘士杰,“下家”是馬鮮花,那時沒電話,學校有什么事就一家通知一家,接龍似的。他們是我小學同學,也是沈鳳凰的同學!你瞧,沈鳳凰就是有辦法,冥冥之中指引著我。
  我丟下現世的生活去尋找隔世的消息,丫頭的消息。這讓我想起當年找500年的事,但愿我沒有翻出可怕的蜈蚣,而是真相,丫頭失蹤的真相。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能算失蹤,判定死亡是毫無道理的,哪怕是她的父母。
  
  2
  
  這么多年沒聯系,天曉得他們還在不在——才出現這念頭,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天,這年頭長壽的和早逝的一樣多!報紙上,一會兒誰誰自殺了,一會兒誰誰出車禍了,死的都是年輕的。閻王爺是不是搞錯了?不知地下有沒有監督機制。有個朋友說,人生只有兩件半是自己的——你的臭皮囊,你的思想和你花掉的錢——沒花的只能算半個,誰知道有沒有命花呢。其實他的話錯了,臭皮囊是閻王爺的。三更要你的命,捱不到四更天。
  幸好,裘士杰活生生地站在了我面前。
  這還是當年一說話就臉紅的小男生嗎?老練的叫人詫異,他對我的拜訪波瀾不驚,仿佛昨天剛剛見過面。
  我知道你要來的。這幾天我眼皮直跳。
  哦?我逗他,是福是禍呀?
  當然是福啦,兒子結婚了?送喜糖來?
  沒有,我還沒結婚。
  他做出恐怖的樣子,說,稀奇稀奇真稀奇,腳爐蓋上攤面衣。
  我說不攪了,有事找你。
  談事最好的地方是茶樓。精明的上海人是原創,上世紀30年代,他們就發明了新式茶樓,價格便宜,環境優美,既能消遣聊天又能交流生意經。
  最近的茶樓是“錢塘茶人”。聽這名字就是杭州人開的。杭州的歷史上,最得意的是宋朝,南宋在杭州建都,因而器具和人都是宋朝打扮。可背景音樂卻像是蘇格蘭的,單調歡快,像是刻意隱藏生活的復雜。
  我挑了個靠窗口的位置,望出去是十字路口。
  自助茶,價格從三十八元至百元不等。其中包括小吃、水果以及主食,咸菜肉絲面,炸醬面,咸肉菜飯,餛飩等。
  蘇滬一帶的男人有個好處,就是會照顧女人。細致到油鹽醬醋瓶瓶罐罐甚至老婆的臟內褲。因此,聰明的北方女人會嫁給南方男人。多享福啊!
  我之所以發出以上的感慨,蓋因裘士杰去取茶點了,開心果、奶片、話梅、水果,一趟又一趟,把我們的小桌子擺得滿滿當當的。
  我對眼前的紅紅綠綠絲毫不感興趣,把頭轉向窗外。對面是座大宅子,蘇式建筑,明顯帶了園林的元素,像是古建公司的作品。我的眼睛試圖像一只蜻蜓那樣飛進高高白白的圍墻,窺探里面有沒有妙齡女郎——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丫頭的姐姐,想起她的袁派《西廂記》,想起鶯鶯紅娘。她們在里面蕩秋千嗎?但是我的眼睛沒有翅膀,白墻把我的眼光狠狠地撞了一個大跟斗。疼痛的眼光把我從浪漫主義帶回現實主義——那不過是暴發戶附庸風雅而已。它是用來掙錢的吧?比如開一家這樣的茶館。我的目光慢慢退回,退到那戶人家門前的人行道。這一段特別寬闊,以便主人的座駕進出——一排有四個車庫呢。
  那里,有個小姑娘在踢毽子。
  秋天的陽光是金色的。金色的陽光落在小姑娘烏黑的頭發上,黃燦燦的。她在踢毽子。你知道,我這個年紀是老花眼了,也就是遠視,我可以把眼前的一切變成茫茫白霧,又能把遠處的模糊變得清晰無比,就像一架高倍望遠鏡。此刻,小姑娘正把一只五顏六色的毽子踢得上下翻飛——好!我差不多要叫出來了。但是,掃興的是,那個毽子是流水線下來的東西,塑料的,“假”的毽子。太輕太飄。丫頭做真毽子,做很多好看的毽子。她爸爸殺雞時,丫頭就等在一邊撿大公雞美麗的尾毛,然后找來兩個銅板用布包起來做底座,把雞毛的根部,那個小管子剪開,縫在底座上,插上雞毛,既實惠又好看。
  裘士杰終于坐定。我說明來意。我說你們男生野得結棍,消息一定多。那時多亂啊。
  他說是啊,要從那么亂的湯里撈起一點屑屑頭倒是蠻犯難的事。我覺得丫頭死了,肯定死了。雖說沒見尸骨,但也不是空口白話——“文革”失蹤那么多,有幾個又見著了呢?
  我在想,凡事總有例外。我覺得她還活著,因為我希望她活著。
  蘇醫一把火你還曉得?
  蘇醫是指蘇州醫學院。我說我不曉得啊,啥辰光的事體?
  具體日腳我也不記得了。裘士杰說,那天,我到蘇醫去白相,你曉得的,蘇州市委市政府都可以進進出出,別講蘇醫這種地方了。我看見一只只小棺材,你別彈眼睛,那是小死人,用什么藥水,對,福爾馬林浸著。有幾個小女人,很面熟,大概是我們學校的,十一二歲的樣子,跟在我后面,她們想看又不敢看,我想嚇唬她們,就拿一根扁擔,去挑棺材蓋,嘴里發出鬼叫的聲音,噓哩噓哩的,那幾個女生沒命地逃開了,滿樓都是她們的尖叫聲。
  就是那天,天黑的時候,蘇醫被人放了火,火勢大極了,半個蘇州都是紅的——真奇怪,你怎么不知道呢?
  是啊,真奇怪,我怎么會不知道呢?那時,我在哪里?
  我的靈魂又開始游弋。
  一輛高級的,外國人乘坐的大巴和擁擠的,破破爛爛的公交車擦身而過。有只蒼蠅在玻璃上爬。這是二樓,它們能飛多高?
  裘士杰為我續水,聽到聲音我轉過頭來。該死,我怎么在開小差?
  裘士杰說,后來聽見其中一個女生講,那天她看見你們班的沈鳳凰和她姐姐也在蘇醫,她們在爬假山。
  啊!她們呢?她們出沒出來?我急得眼睛都紅了,恨不得把手伸進他喉嚨,拽出后面的話。
  沒人看見她們。裘士杰撓撓頭說,作興,作興……燒死了,你想,丫頭是曉得逃命的,可她姐姐是癡子,癡子就難講了。也許她犟牢不走,也許丫頭先逃出來,見姐姐沒出來又沖進去救姐姐,兩個人一起死了——否則,怎么連她姐姐也不見了呢?
  是啊!我恍然大悟,她姐姐也不見了呀。她們是一起失蹤的。我說,也許瘋子倒是跑出來了,丫頭,丫頭燒死了。我的聲音一陣抽搐。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呢?瘋子跑起來多快啊!
  他笑了,這倒也可能。
  兩個人討論來,討論去,一無結果。
  我嘆了口氣,又把頭轉向窗外。這個話題實在太沉悶了。
  馬路上,無聲無息地來了一輛三輪車,綠色的,這輛三輪車樣子特別,有點像歐洲中世紀的馬車,車身上刷著“蓬萊三山島”的字樣。“馬車”停在茶館門口,下來一個戴鴨舌帽,穿白色長袖T恤的年輕男子。遠處,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身后帶著一個撐著花傘的女人,堂而皇之經過十字路口。秋天,太陽真好……撐的什么傘啊,交通警呢?現在的世界真是太后現代了,看不懂。我把目光收回來,那個鴨舌帽不見了。
  也許她們都逃出來了。我說,你還跟誰聯系?多問幾個,或許有線索。
  裘士杰說,我們去找扁頭吧,他在檢察院。
  扁頭那張富有特色的臉一下子就跳到了我腦子里,同時出現的是《加勒比海盜》里的音樂。我清楚地記得,小小的他拎了兩只竹殼熱水瓶去老虎灶泡水,結果蓋頭掉了,全澆在腿上,他娘怎么讓他拿兩只水瓶呢?不知落下疤沒有。
  扁頭的個子沒有因為過去了幾十年而長高,真虧了檢察院要他——這是個多么威猛的機構啊!別是有什么交易吧?
  扁頭不知道我對他的腹誹,看見我簡直喜出望外,啊呀老同學,我們有四十年沒見了吧?
  他的皺紋真多,頭發幾乎花白了,可見這幾十年過得不容易。我可以問裘士杰過得怎么樣,因為他油光滿面,小肚子突出,明顯是魚翅海參吃多了的人。但是我不能問扁頭,我不想觸動他的痛苦記憶。
  我說,老同學,你還記得沈鳳凰嗎?
  他說記得記得的,她姐姐不是花癡嗎?好像死了。
  我睜大了眼睛說,你知道?
  扁頭看了看他的同事,小聲說,我們出去說吧。
  裘士杰說,晚上吧,晚上我請客,好不容易碰頭,聚聚吧。
  深秋了,梧桐葉子還是綠的,綠得疲勞,憔悴,有幾片枯葉飄下來被風吹著走,又有新的落下來,追趕前面的,發出暗啞的嘩嘩聲,它們脫離枝頭的那刻,一定哭過。可誰聽見了呢?丫頭,你聽見了嗎?
  我們在“老蘇州茶酒樓”的小包廂入座。旁邊是條河,懷舊的河。鐵瓶巷是條枕河小巷,這條河和我們家對面的河幾乎一模一樣,它是不是就是那條河呢?
  有一天,我和丫頭到河邊去撈水蛆,其實是魚蟲,蘇州人叫水蛆,就是那種紅霞般的東西,喂金魚的。臺階上都是青苔,我一滑,掉進了河里,我嚇壞了,我不會游泳啊!我拼命地往岸邊掙扎,可我抓不住臺階,也沒樹枝甚至青草可抓,丫頭撲過來,拽住我的手,我濕淋淋爬了上來。她救過我的命!我眼睛濕潤了。
  我濕潤著眼睛問扁頭,你快說,丫頭是怎么死的,你看見了什么?
  扁頭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激動又為什么非要知道丫頭的事。
  我催促道,快點,快點。
  扁頭可憐兮兮地望著桌子上的油爆蝦,清蒸鱸魚和辣子雞丁,咽了一口口水,然后說,好像是武斗最兇的那天——,死了不知多少人啊。
  明明盛夏,我娘卻叫我送件棉大衣給外婆,我也不知她從哪里弄來的,是那種軍大衣。我把它捆緊了,就像解放軍的被子一樣,林紅旗你別這么看我,我馬上說……
  我背著大衣出城,外婆住在閶門外,出城要過一座橋的,叫“吊橋”,你們知道的,很高的拱橋。橋的那邊,也就是城外,是農民伯伯的領地,他們那派叫A派,橋這邊是B派。這邊沖過去,那邊沖過來,像是打遭遇戰,城外的人裝備好,還有六〇炮昵。我一看,哪敢過去啊,看熱鬧吧。
  我躲在一棵大樹后面,不料被人拎了出來,你只小赤佬,看啥看,轉去轉去!一個比林紅旗你哥哥大點的人對我兇呢。這時你猜我看到誰了?
  丫頭!
  不是不是,是邱老師。他說這個是我學生,讓他去吧,別管他。
  裘士杰插言道,邱老師不是逍遙派嗎?
  扁頭搖搖頭,不知道。你以為逍遙派日子好過啊,雙方都可以抓去考問一番,靈活點的就加入抓他的這一派,死腦筋的就受苦了。
  后來呢?
  扁頭黯然道,后來,雙方都撤了,也許死的人太多了吧,整條護城河都是死人,打死扔下去的,失足掉下去的,被人推下去的……一河的血水,鮮紅鮮紅的,很腥氣。
  扁頭說到這里,沉默了。我們大家都沉默了。
  說什么蘇州人阿彌陀佛脾氣好,說什么寧與蘇州人吵架不和××人說話,武斗起來照樣兇狠,照樣六親不認,照樣殺人放火。名聲是虛,人性是實。人性中丑惡的一面在外力作用下會暴露出來——就像一眼古井,打上來的水再清冽,那底下總是有很深的淤泥的。
  武斗究竟死了多少人,老蘇州都說不上來。他們的死,毫無意義。我只想知道我的丫頭她是死是活。我說,丫頭呢?你怎么不說丫頭。
  我、我看見河里一個小人像是丫頭,頭發很少很黃,臉也是長長的……
  我頹喪地嘆了口氣。又是好像,好像。
  三個人悶悶地吃東西。
  我突然問,扁頭,丫頭家人呢,她的父母還在嗎?那個日本人的翻譯官,他們搬到哪里去了?
  武斗沒結束我就去了上海外婆家,后來的事一概不知。
  扁頭說,他早死了,是自殺。我不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了。
  你們不是一起拆遷的?唉,拆遷,拆遷,拆得七零八落!
  不是。
  又是沉默。
  突然,恐懼抓住了我,我覺得雙腿發虛,仿佛一只腳在亞歐板塊,一只腳在非洲板塊。它們隨時會飄走。看來,只能寄希望于馬鮮花了。可是,上哪兒去找她呢?聽說她嫁到了南京。
  裘士杰出了個主意:登報,同學聚會!總有人知道的,一個活生生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同學會很熱鬧。聯絡圖,那張紙片,就像一個扳道工,把我們這些破敗的列車引回四十年前的舊軌道。
  班長馬鮮花把我們安排在她的單位,地稅局的活動室。班長就是班長,混得比誰都好。活動室很大,左手是健身器材,右手是一張乒乓桌。
  鐵瓶巷居委會里也有乒乓桌。我喜歡打乒乓球,而丫頭不會。她站在門口,腦袋跟著乒乓球忽東忽西搖來搖去。不管我的球多臭,她一律興奮地叫:好球!
  我們圍坐在乒乓桌前,桌上放著可口可樂。這種1885年發明于美國的碳酸飲料,直到1978年12月13號才引進中國,唉,可憐的丫頭,恐怕你連這也沒喝到,別說那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了……
  馬鮮花拍拍手,示意大家靜下來。她用了一個很時髦的詞,主題班會。有人在嗤嗤笑。她說今天的主題是尋找沈鳳凰。她的熱情不減當年,盡管馬鮮花成了馬干花。
  我聽見噗通,噗通,那是丫頭的心在搏動。因為我聽見有人說,我看見過沈鳳凰,是在朝天路。我詫異道,那,那條街不是燒光了嗎?都成廢墟了,哪來什么人?他固執地說,我肯定看見了,在燒房子前。她一個人,不,不對,是和邱老師,就是我們班的邱老師!
  大家議論紛紛。我聽見我“哦”了一聲。腦子里一片混亂。等我回過神來,趕緊盯住那個同學,我說你有沒有叫住他們,有沒有看見丫頭的姐姐?沒有,離得很遠。
  我開始懷疑其真實性。扁頭卻興奮地對我說,我說了吧,我看見邱老師了!我白了他一眼,你還看見丫頭死在護城河了呢!他吐吐舌頭,不作聲了。
  亂花漸欲迷人眼。每個人都把記憶翻個底朝天,什么鬼斧神工的故事都出來了,有用的一條也沒有。
  猜測,大量的猜測。這個同學會弄得我灰頭土臉。
  到底——,沈鳳凰死了沒有?有什么證據?我說的不是依據而是證據。依據是推理是主觀想象,基本是空口說白話。而證據只有一條:尸體。
  找尸體?簡直天方夜譚!
  何必非要尋找答案呢?世界上又有多少事情是有答案的呢?就算找到答案又如何?心安之處是故鄉,生,在蘇州,死,也在蘇州。若干年后,我們總要“見面”的。
  且慢!也許被拐賣走了呢?也許你流浪到某個城市下了崗,做了老板甚至是政府官員,再或者,在江南小鎮某條臨河的小巷里,像我一樣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
  丫頭,你能告訴我嗎?
  
  3
  
  我小心翼翼地把聯絡圖放進一本影集,第一頁。這是句號,也是省略號。而后是我和丫頭一起去拍的“咪咪照”。咪咪照像工兵棋的棋子這么大,黑白,狗牙形的四邊。照片上,我咧著嘴,兩條小辮搭在肩上。一件白底綠花的衣裳。丫頭呢,白襯衣,紅領巾。看不到尖角是不是被故意撕破了——老隊員是很榮耀的事。她沒有笑,眼神是憂郁的,似乎積攢了太多的愁怨。
  金色的,溫暖的陽光像止痛藥涂滿我的陽臺。我像一個剛剛從苦情戲中走出的演員,疲憊而哀傷地蜷在藤椅里。一個美麗豐滿的中年女人向我走來。我在夢中問她,你是丫頭嗎?
  她嫣然一笑,紅旗,走,我們踢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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