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多多……”
我是在一個鬧哄哄的KTV里接到王博電話的。年底家家都在催賬。出版社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回款壓力更是特別大。眼前這幾個喝得東倒西歪的代理商已經答應明天早上劃款了。王博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大著舌頭催促服務員上幾碟炒粉和鴨下巴。今晚的生意太過火爆,催了半天東西還沒端上來。這樣怠慢消費者可不行。我是KTV的上帝。代理商是我的上帝。
我心急火燎,恨不得親自跑去端盤子。王博電話里講的什么我根本聽不清。我拉開包廂門走到過道上,提高聲音跟他說,“我他媽正在這兒裝孫子,那個豬頭社長說,回款不到位今年所有提成一筆勾銷。他去死吧。”
發了一通牢騷,我才想起來問王博,“有事?”
“麥多多……”
服務生端著托盤出現在走廊那頭,我使勁沖他招手,“這邊,這邊!快點!快點!等到天亮啦!”服務生被我急吼吼地推進包廂,差點跌倒。
吵死了。我留了半個身子在門外,“兄弟,不好意思先這樣吧。哎,哎,一起回,幫我把機票一起訂上。”
我和王博是同一個院子長大的發小,他大我兩個月,開襠褲的時候就在一起尿尿和泥。七歲時的一場意外,卻加深了我們的友情,使我和王博在還沒顯現男性體征之前就成為了生死之交。廠區的建筑工地旁邊是一個大水塘,那天玩著玩著他就滑進了水塘。我臨危不亂,撒腿猛跑,在最短的時間內找來大人,把他救了起來。估計就是這一次玩命跑激發了我的短跑潛力,上中學后我被選進學校運動隊,專攻一百米和兩百米,并連續兩次獲得全市中學生運動會這兩個項目的第三名。擁有一雙飛毛腿的我,在廠區孩子以打架為全民健身運動的成長歲月里,在突襲和撤退兩方面,占據充分的優勢,成為各勢力團伙打擊或拉攏的目標。十七歲,王博整天沉醉于泡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得罪了隔壁工廠的一幫小混混。終于有一天,他們把我和王博堵在他們廠門口。面對這種敵我力量懸殊的局面,按照我以往的風格,早就腳踩風火輪溜之大吉。但是為了瘦弱的王博,我沒有跑,和王博背靠背緊緊地貼在一起,脊背發涼看著對方一步步逼上來。混混們跟我們差不多大,上了技校或者頂替家長進廠工作,骨子里其實還是有些孩子氣。不知道那天他們為什么沒想動手打架,而是把我倆帶到家屬院后面的空地上,比賽了五十米短跑,還比賽了立定跳遠和投擲磚頭。一場民間體育賽事開展得有聲有色。然后,他們滿懷敬意請我喝了啤酒。王博也分了一瓶。從這以后,相安無事。這件事印證了兩個道理,一是挾技走天下,有點兒特長不吃虧,二是江湖好漢也多半是虎頭蛇尾。
大概是三年前吧,王博離婚了。混在北京的他,時常在半夜三更的電話里向混在成都的我鬼驚鬼怍地發布一些重大事件。比如說終于看到了崔健的現場演唱會,比如說第一次到了澳門賭錢贏了兩千塊錢還公開合法地觀看了色情表演。所以,當我又一次被他的午夜兇鈴驚醒之后,我讓他不要急,容我放泡尿,點上一支煙,等我說你可以說了,再說。召開完畢只有我一個聽眾的“王博同學離婚事件”新聞發布會后,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離婚的不一定是中年人,但中年人一定想離婚。”第二句是:“恭喜你,人到中年,心想事成。”本來我還想說第三句的,他卻把電話掛了。重新躺下后,我忽然納悶,我和王博才三十而立少少幾年,中年就如此這般熱情洶涌地撲面而來?
離了婚的王博又撞上了另一件倒霉事。單位高層傾軋,王博不幸淪為替罪羊。其時,王博歷盡抽筋扒骨般的磨煉,一步步升任到了部門主任一職,自覺眼前是金光大道。但結局不僅僅是被開除公職,還背上了無妄而來的牢獄之災。在看守所忍饑挨餓的近一年的時間里,被公款吃喝催肥的他體重迅速下降,以至于后來我見到他,以為他在深山老林里僻谷半年。有一天他在小便的時候,腦袋里忽然清醒非常,好似醍醐灌頂,隨即高吟“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骯臟臭臊的便池密布星云氣象,令王博憋屈已久的腌贊之氣順勢泄流。出來后他便拎了行李直奔成都。他說成都悠閑,物價低,有吃有喝,是一個不費腦子就可以把人生晃悠到終點的好地方。最重要的是,成都有我這個兄弟在。他說人的七情六欲里,什么都可以少,唯有友情不可少。肉麻起來,他摟著我的肩膀,省略中間兩句歌詞,直接從“沒有天就沒有地”唱到“沒有你就沒有我”,就七歲時我救了他小命一事,反反復復地向我表示感謝。感謝完了他又疑問,按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到底有沒有道理?他唏噓感慨人生時,正是來到成都的當天夜里。我和他兩個喝了個爛醉,好像二十啷當歲意氣風發半夜唱著歌在大街上狂飆的感覺又回來了。那天我們手癢癢的真他媽想打上那么一架,最后摔了幾個啤酒瓶以示鼓勵。
從KTV出來,又轉去桑拿。我忍著胃潰瘍陪他折騰,在幾個不同的廁所猛拿涼水洗臉。第二天傍晚我才睡醒。醒來的那一刻,我忘記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好像將死之際,肉身沉重,靈魂游離,天地旋轉。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昏暗,從一團團黑影中分辨出房間的輪廓,才想起這兒離成都兩千公里。宿醉的滋味真難受,口渴,口臭,頭痛欲裂。他媽的這就是我的人生。
好像有什么事。被酒精銹掉的大腦,像章魚收攏觸角一樣,慢慢調動起來。讓我慢慢想一想。我想起了王博那個電話。打開手機,王博的己接來電是在凌晨三點。
我想起來了。王博說,“麥多多……”。
我慢慢坐起來,靠在床背,手向煙盒和打火機摸去。窗口那里漫著灰暗的天色,漸漸有白色的雪花凌亂飛舞。
麥多多怎么了?在這個深更半夜的電話里,王博想說什么?
二
麥多多是我們同院哥們兒剛子的高中同學。高二開學,剛子說他們班來個借讀生,女的。我們自然感興趣,問長得怎么樣。剛子只說了一個字,白。我和王博曠課躥去剛子他們學校,看到他的同桌戴著大口罩,長劉海遮眉毛,只剩下一雙眼睛。剛子說這就是麥多多。我覺得只要是見過麥多多的人,都會記得她的眼睛。麥多多的眼睛是細長的,有點兒內雙,眼梢略略往下。濃密的睫毛又黑又長,順著眼梢的走勢一路滑向眼尾,好像一筆橫拖的濃墨墜在那里,襯得淡淡藍的眼白特別干凈。瞟你一眼,那眼神又像專注又像不屑,感覺怪得不得了。
麥多多在化學實驗課上被酒精燈燎了半邊臉。熄滅燃燒著的酒精燈,是要拿玻璃蓋壓住火苗的。麥多多卻拿嘴巴去吹。難道她以為那是火柴?過后才知道,麥多多是從下面一個偏遠縣城過來的,以前從沒上過化學實驗課。
從剛子的嘴巴里,我們時常可以聽到麥多多的故事。
一次是班級組織游園劃船。靠岸時,坐在船尾的麥多多伸手去拉旁邊船的船梆,可能是想讓自己的船省力一些。但是兩條船上的人,誰都沒有留意到她的舉動。大家朝著各自的方向劃槳前進。船身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就聽見“撲通”一聲,清風蕩漾的湖面濺起一朵巨浪,而麥多多同學,正在浪花的中心撲騰。我們大笑之后,就奇怪麥多多為什么不出聲,只要她高聲提醒一下,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剛子說她就那么一個人,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
不聲不響的麥多多卻在某一天成為校園名人。她偷了東西,被人扭送到學校。確切地說,她在書店偷了一本書。那是一本名為《黑眼睛》的詩集,作者名字叫做顧城。現在當然有很多人都知道顧城,知道他寫下那句著名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但在當時,說實話,我們即使知道麥多多偷了什么書,也不知道書里有這樣著名的詩句。那是1991年,滿大街都在放著即將并稱為“四大天王”的劉張郭黎的歌曲。從小學生到高中生,幾乎人手一冊歌本,抄的全都是港臺流行歌曲。課間休息,經常會有男生扯著嗓子高唱“我和我追逐的夢,擦肩而過”或者是那首甜到發膩的“對你愛愛愛不完,我可以天天年年月月到永遠”。王博倒是個例外,他只聽搖滾。
剛子說學校里有一幫男生看到麥多多走過,有事沒事就在后面高聲喊叫,“竊書不能算偷”。但是不要以為麥多多是軟弱膽小的那類女生。有天下午我和王博等在剛子教室門外,準備下了自習一起回家。忽然聽到教室里一陣混亂。我們撲到窗口,看見麥多多和一個男生對峙。男生對麥多多揮起鉛筆盒的時候,麥多多手里的鉛筆盒也向他砸了過去。不知道是誰的沒關緊,鉛筆、鋼筆、三角尺、圓規暗器似地四處亂飛。男生還想再砸第二下,剛子這時跳起來擋住了他。
麥多多為什么和那個男生打起來,剛子說就為了桌椅板凳的事,那男生罵麥多多“犯賤”、“賤貨”,說她一副賤樣還想當詩人。要說那個男生,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跟男生打架打不過,就總是欺負女生。剛子說他們班女生被他罵過的不少,但麥多多是第一個和他干仗的。回想當時看到的那一幕,實在讓人震驚。麥多多本來就很白的臉,那一瞬間血色散盡,頭發紛亂,有幾縷掛在鼻梁上,真有幾分像鬼了。
偷書事件之后不久,麥多多就輟學了。以上就是我對麥多多的全部記憶。并不十分深刻,卻也沒有消失。所以半年前王博撥通了我的手機,告訴我麥多多正和他共進晚餐時,麥多多那雙特別的眼睛,就一下子從我的記憶中跳了出來。
但是很遺憾,自從麥多多來到成都后,我一直沒見到她。他們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出差。回來后又是接二連三的出差。這半年之間,我和王博也只是匆匆見了一面。聊到麥多多,我問王博她怎么跑到成都來了。王博說麥多多沒說原因所以他也沒問。本來我還想知道麥多多變化大嗎,看到王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我也就不再問了。他現在常常是這副德性,對什么都沒興趣,但你要給他什么,他也從不拒絕。
正如現在跟著他的這個女孩馬拉。他們曾有過一夜情。之后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后來便時常在一起。她請我們看過木偶劇,散場后她跑過來問我們知不知道哪個是她。看到夸張的假睫毛,鳥翅膀一樣長長地支棱在她巴掌大的小臉上,好像剛從日本動漫里蹦出來,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馬拉,跟真的一樣。天曉得她是不是真的叫這個名字,天曉得哪個活蹦亂跳的木偶是她的傀儡。我問過王博,他聳聳肩,無所謂的樣子,“處女都會有假”。
“你要是來真格的,就別讓她成天跑去跟什么網友見面。”我說。
王博嘿嘿笑著,“我哪有這個資格管教人家,我又不是她老爸。”
“你到底在想什么?”
王博給我的回答是,“你讓砧板和菜刀怎么拒絕一塊五花肉。”
見我欲言又止,王博揮手攆開眼前的煙霧,湊到我鼻子底下說,“我都是戴套作業,安全有保障。”
我勸王博對待感情還是認真一些,“離婚又不是天塌下來了,不至于一朝被蛇咬真當十年怕井繩”。
王博說,“你錯,你真錯。男女之間,不談感情,終是朋友:一談感情,全成陌路。你是希望朋友多還是陌路多。”
王博的前妻,是他前女友的好朋友。這么說有點拗口,人聽著也容易暈。其實不復雜。就是兩個好朋友,其中一個把另一個的男友撬了墻角。也怪前女友,看到好朋友失戀,就將其招納進入自己和王博雙宿雙棲的溫馨小屋,盛邀其參加自己與王博幾乎所有的活動,試圖以春天般的溫暖為其療治情傷。在此,我們不得不折服于古人穿越時光的智慧——三千年前孔夫子就預料到,三人行,必有我“失”。果不其然,比神風敢死隊更蠢的前女友,在某一天早上看到好朋友和王博手拉手站在她面前,說著她不愿相信的話。
他們結婚了。幸福建立在另一個人的痛苦和絕交之上,來之不易,當倍加珍惜。但是……
有一段時間,王博頻頻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匿名短信。他打過去,對方卻從來不接。字里行間熟悉的口吻讓他聯想到前女友。真是應了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當他仰望天空時,前女友就是那束“床前明月光”,當他低頭沉思時,前女友就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他們開始在短信里慢慢聊起來。前女友告訴他,她結婚了,又離婚了,只因為依然想著他。她的愛情沒有了,友情也沒有了。她的人生一敗涂地,毫無意義。她都這樣了,王博覺得自己要是無動于衷,就太沒人性了。他開導她,勸慰她,逗她開心,對她贊不絕口,幫助她恢復自信。她問他,當初他為什么能下如此狠心?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嗎?一連串的為什么讓王博無語問蒼天,只好捫心自責。她又問他,現在好嗎?是否過著他想要的生活?是否有人讓他真正的快樂?這一問,把王博問得特別不自信,常常看著老婆的后腦勺發怔,不自覺地在短信中表現出對目前生活的將信將疑。前女友生日那天,苦苦請求他陪她一個晚上。就這一次,以后她就再也不找他了。她的短信梨花帶雨,在那個下著雨的傍晚倍顯凄楚。
王博思想斗爭很激烈。最終,他決定去。他問她見面地點定在哪里。這時,他老婆推開書房門,將她新買的雙卡手機狠狠朝他臉上摔去,“就在咱們家,最合適!”
王博氣得吐血,“你有點腦子好不好,你是我老婆不是探子,非要想方設法使絆下套,制造種種誘惑,證明自己老公是個壞種,自己遇人不淑瞎了眼,哎,你就不能不犯賤,你難道不能每餐飯就吃個七分飽嗎?做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老婆歇斯底里大發作,“這就是男人!你永遠不懂得什么是忠誠!”
王博咬牙齒切地回敬道,“呸,咱們倆就是一對狗男女,就是一個背叛了愛情一個背叛了友情才搞到一塊的!跟我講‘忠誠’,你也配!”
王博從此不看愛情片,他覺得什么愛情片都無聊透頂。等他從看守所出來后,就此對人生心灰意冷。
三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我和王博才在雙流機場碰了面。候機時他遞給我一個袋子。我一樣樣東西掏出來看。紅色男式織錦緞團花棉襖,適合老爸。藏藍色女式開襟羊絨衫,適合老媽。“不錯不錯,眼光不錯。”我連連點頭,以示肯定。這次的禮物比起以前有了很大進步。王博閑人一個,所以每年我倆帶給家人的東西都交由他置辦。
但我很快就產生了疑問,“你懶人一個,怎么有心思逛街?”
王博低頭看我手里的東西,小愣了一下,然后說都是麥多多幫參謀的。
噢,麥多多!
這時我才想起麥多多,天吶,爪哇國還有個麥多多。
“麥多多怎么啦?你半夜三更的那個電話,到底想說什么。”
王博卻不接話茬。
一架飛機滑過跑道。機翼和機窗反射出刺眼的光線,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瞇縫著的眼睛,卻瞬間被迎面走來的一個身材極其豐滿的女人撐爆。飽滿的胸部將淡粉色的羊絨衫撐得即將爆裂,一顛一顛的,質感相當的真實。
我不懷好意扭頭看王博。豐滿女人在他的墨鏡中越放越大,直至出鏡。王博吸吸鼻子,藏在墨鏡后的眼睛不知瞅著哪兒對我說,“記得咱們第一次看毛片嗎?都是青瓜蛋子,看得兩腿松軟,直想亮開嗓子號叫幾聲。每個人都按著褲襠里的東西,半天站不起來。”
我呵呵笑,“難道你現在沒感覺?”
王博摘下墨鏡,認真地看著我,“你有?”
我說,“我要說沒有,你肯定罵我裝孫子。我要說有,你肯定在蔑視我的褲襠后嘲笑我睜眼說瞎話。”
王博瞅了我半天,像在鑒寶,然后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嘴角泛起一抹無限同情卻又感同身受的微笑。
王博說,“你真誠實。”
飛機起飛后,空姐送來飲料。我要了咖啡,王博則不斷要求空姐續水。登機前他不知在哪兒喝了一餐,酒勁上來了,不僅口渴,話也多。
王博說麥多多好吃,能吃,可怎么吃都吃不胖,真是天賦異稟。和她一起吃飯,最暢快的不僅僅是她能吃,還因為她不矯情。大排檔、小館子、夜市、燒烤攤,成都但凡有好吃的地方他們都不放過,從不挑剔。
麥多多酒量也很好。他們的規矩通常是“兩瓶二鍋頭,再加一罐紅牛”。王博向服務員要來空的茶水壺,旋開二鍋頭瓶蓋,紅牛的拉扣套在食指上,隔空“撲哧”一聲,兩下對摻,汩汩作響全都倒進壺里。“這是海南喝法”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時,王博向麥多多隆重介紹。麥多多抿了一口酒,王博問她感覺怎么樣。麥多多說,“好”,吃著吃著,就加菜又加酒。
我不太能夠想象喝酒的麥多多是什么樣子。隔了將近二十年,當年十五六歲的女孩如今會有怎樣的變化?如果不見面,誰也不能下判斷。那次接到王博的電話,我和麥多多也聊了幾句。感覺她的聲音還是以前那樣纖弱,語調也依然是平淡的。但這并不能說明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其他方面的變化。不過聽到王博在我耳邊不停地聒噪,描述他和麥多多時常見面,有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麥多多的外貌體型起碼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有可能比以前更好。人嘛,就是這樣,誰不樂意和賞心悅目的異性相處。想到剛子曾經說過班上有幾個男生給麥多多寫過紙條,我感到輕微的興奮,好奇麥多多現在究竟什么樣。
那天晚上他們都喝得有些高了。麥多多下樓時東倒西歪,每一步都好像要矮下去。王博就從后面把她挽上了。兩個人勾肩搭背走得趔趔趄趄,步伐忽大忽小。麥多多頭仰得高高的,手臂揮舞在頭頂,說樹枝把天空戳了幾個窟窿,天外的光亮就是月亮和星星。
“她的瞳孔里映著路燈……”,王博的牙齒將紙杯邊緣咬出一個個凹印,含混不清地說,“亮晶晶的,真好看。”
我大致猜到了那個夜晚的結局。我按了頭頂的呼喚鈴,等空姐來收紙杯。其實這個時候,我有點不好意思看王博的表情,甚至都不好意思聽下去了。擺明了這不就是戀愛了嗎?正因為這是一個老男人的戀愛,他那種微酸的幸福感才更讓人——肉麻。
飛機開始下降高度,由于氣壓的變化,耳膜感覺很明顯,說話也變得不太順暢。我將口香糖撕成兩份,遞給王博一半。機艙燈一排排暗下來,聊天的聲音也停止了。窗外天宮云海,驕陽似火,陽光透過機艙上的玻璃窗射到身上,又亮又熱。不一會兒,飛機脫離了那片光與熱,鉆進厚厚的云層,灰云粘稠滾騰,王博的目光一直和它們粘著在一起。
四
我以為王博的半夜來電,就是要告訴我他和麥多多好上了。所以當我的一位表妹打來電話,將話題繞到王博身上的時候,我就告訴表妹,別再單相思了。作為超齡剩女的表妹顯然不甘心,她從小跟在我和王博屁股后面跑,自認為和王博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她一定要知道麥多多的情況,可惜我也是一問三不知。表妹當時說了一句話我沒放在心上,但是事后回想起來,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直覺。“好端端的,誰會突然在十幾年沒見面的老同學面前蹦出來!肯定有問題。”電話那頭的表妹撇嘴巴。
大年初二那天一早,王博把我從被窩里吵起來。他借了他哥的車,要我陪他去找剛子。
好像哪兒漏風,我把車門打開,重新關上。王博抓起手機撥號,做了個沒有食指配合的“噓”的表情。但沒過兩秒鐘,他就自己打破了安靜,“媽的,關機!”
路上王博一直在撥剛子的手機。后來他不耐煩了,把手機遞給我,讓我隔幾分鐘撥一次。
當時我的想法很簡單,認為王博去找剛子,是要落實去年春節擬定的請他喝酒的協議。
剛子爸原來是我們廠的會計,在剛子高三那年因為貪污判了十年。隨后他家就搬走了。剛子就此無心上學,跟著他哥跑運輸。起初我們還找剛子玩過幾回,上了大學后就慢慢少了聯系,直至音信全無。去年春節回來王博打車時碰見他一回,他開起了出租。當時我倆還想找他出來喝酒,但又是什么事把這個念頭給耽擱了。王博后來說,麥多多能找到他,應該就是從剛子這里得到的信息。
直到傍晚才找到剛子。我們不知道剛子家又搬了好幾次。一整天的奔波,聽到了前后數任鄰居七嘴八舌的描述,我們大概知道了剛子這些年的經歷。他爸保外就醫,沒幾個月就死了。他媽急火攻心,中風癱在床上。他哥跑長途出車禍,腦子壞了。這些話像冷水一樣,一瓢接一瓢地從后心澆下來。
車開出南門,往八家戶那個方向去。道路越來越荒涼,已經完全出了城區。又開了四十多分種,在加油站前面的三岔路右拐。前面隱約有幾簇零散的燈光,在天剛擦黑的曠野里勉強透著亮。車燈打在一排排像被遺棄很久的矮矬矬的泥巴房子上。路面也是泥巴的,一棱一棱被車壓過的窄窄的突起,混了雨雪凍成硬冰,刀刃一樣劃過輪胎。王博虛著油門,車走得小心翼翼,卻仍然躲不過底盤被撞得砰砰響。他一定在心里罵娘了。前面一個人影沒有,喇叭卻響得刺耳。
開門的是剛子哥。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差點把他認成了剛子爸。這兩張臉實在是太像了,甚至連皺紋的走向都是一樣的。他老得太快,他沒有認出我和王博。王博問了三次,剛子在不在,他都好像沒有聽懂。在他像個門衛把守著那扇破舊的房門時,里面傳出一聲清脆的敲擊聲,像是一張開和的麻將敲在桌上。隨即,是剛子的聲音,“自摸,杠上開花!”之后便是推牌洗牌,嘩嘩嘩,一桌人恨恨地威脅,要和剛子的大爺發生肉體關系。
房間小得一眼看到底。右手那間的炕上,窩著一個老太婆。整個屋子里飄著濃濃的煙霧,令人產生遲鈍的昏沉感。等我的眼睛看到剛子,腦子才反應過來老人應該是剛子媽。
剛子掃了一眼門口的動靜,低頭打出一張牌。然后,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再次抬頭再看我和王博,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隨著他的停頓,其他人也向我們看過來。我第二_感覺這個屋子里的人,是我許久沒有接觸過的那類人,好像摩的司機,好像地下通道里賣發票賣盜版碟的小販,好像路邊插牌攬活的泥水工。
剛子把面前贏來的錢塞進口袋,拍拍右手邊那個人的肩膀。他站起來,見縫插針地落腳,從屋里擠出來。
我不知道王博是什么感受。從敲開房門,看到剛子哥、剛子媽,再看到剛子朝我們走過來的時候,我的喉頭一直在發哽。一起長大的日子,電影鏡頭一樣嘩嘩地在我眼前閃過。我不會忘記剛子用他爸的一包紅雙喜,跟人換來一盤毛片,實現了我苦苦渴求的生日愿望:我想王博應該更不會忘記,他當年攢齊了崔健的所有磁帶,有一大半是靠著剛子從他哥口袋里偷摸出來的鈔票。
看著眼前的兄弟,我心里說不出的內疚。這股情緒來得特別強烈,好像剛子眼下這種生活狀況是我造成的。我心虛著,因此有些動作僵硬。我做好和剛子擁抱的準備,就像我們少年時代時常勾肩搭背地走在馬路上。但是剛子沒有和我們擁抱。他甚至沒有伸出手來。我和王博還不如他的牌友,連被他拍拍肩膀的待遇都沒得到。
我們被讓到剛子媽的那間小屋。王博掏出煙,遞到剛子面前。我掏出打火機,給剛子點上火。看到剛子吐出一串煙圈,我的心才稍稍踏實一些。可是說什么呢?從哪兒說起呢?我看了一眼王博,他正瞅著地上一塊黑,估計那是用鞋底抹開的一坨痰。
如果不是剛子媽認出我們,半疑半惑地叫著我們的名字,那天的沉默真不知道如何打破。剛子媽湊在燈光下使勁地看我和王博。她的樣子都有些歡天喜地的意思了,伸手摸到窩在角落的塑料袋,扒拉出兩個蘋果,小小的蔫蔫的,往我們手里塞,缺了門牙的嘴巴漏風,讓我們“七”,“七蘋果”。我的心里難受得不行,反手握住剛子媽,另一只手慌忙從皮衣里往外掏錢包。王博看到我掏錢包,立刻反應過來,拉住剛子媽的右手,說,“阿姨,我們來給您拜年了!”說完也跟著掏錢包。
剛子媽抓了滿把的錢,撲在炕上要塞還給我們。剛子看著我們來來回回地推搡,看表演似的,好半天才出聲,“他們是成功人士,扶貧來啦。”
剛子媽轉過頭去看他。剛子扯過丟在炕頭的棉衣披在身上,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上外頭去說。”
門外停著一輛夏利,應該是剛子的出租車。車身敷著一層厚厚的臟雪,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車門是隨時會掉下來的樣子。排氣管像一截癱瘓的手臂,松松垮垮地耷拉著。這樣的車子會有怎樣的生意?我這么想著,眼前一道特別亮的弧線劃過,煙頭從剛子指間彈出,“嗤”的一聲,閃出幾粒細碎的火星,墜滅在雪堆里。
直到這時,我才覺出一點點不對勁。剛子的神情和口氣,似乎我和王博的出現,分明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屋角處躥出一只黑貓,一閃而過。一個念頭比黑貓飛快的身影更快地襲上我的心頭。王博找剛子,是和麥多多有關。
王博說,“麥多多找到我了。”
剛子不做聲。
“我的電話,應該是你給她的。”
剛子突然就說,“那又怎樣。”他的情緒潛伏著敵意。
王博瞪著剛子,“她最近的事,你知道嗎?”
剛子反過來瞪著王博,忽然間笑了,是那種很輕浮的笑,“她會出什么事?她要有事,你也逃不過吧。”
王博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就那么盯住剛子一動也不動,好像要從剛子臉上看出什么破綻,好像要確定剛子的輕浮是否真實自然。最后,他把臉轉向我,“記得年前我給你打過一個電話嗎?”
我使勁點頭。冷,真冷。颼颼的北風跟刀子似的,一下下割屁股上的肉。
王博的聲音卻比刀子還冷,“麥多多死了。”
五
晨報上有關這起兇殺案件的報道,約有半個巴掌大。
不記得是哪一次了,和麥多多在玉林串串香吃串串,被馬拉撞見。一個干頭棒突然從半空掉下來,眥著一只獨眼兇巴巴地瞪著他倆。
王博驚得差點從板凳上掉下去,麥多多也是一臉被嚇住的表情,舉在手里的串串滴了滿指縫的紅油。馬拉從后面轉出來,嘻嘻嘻笑個不停。手里的海盜木偶,被她使喚得眉飛色舞。
王博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突然語塞,不知道如何介紹。
馬拉笑嘻嘻地說,“我是王博的朋友。不是女朋友的那種,是女性朋友的那種。”
麥多多微微點頭,完全相信的樣子,伸手從矮桌下摸出張板凳邀請馬拉坐下來一起吃。
“嘻嘻,她還是詩人咧!你確定?不是別的什么人,是——詩——人——噢!”有一天馬拉和王博光溜溜的躺在床上,馬拉大腿橫壓王博大腿,好像王小丫提問那樣問王博。馬拉特意將詩人拖得長長音。每次提到這個字眼,她就是一副好笑到不得了的樣子。
馬拉說木偶劇團也有一個詩人,寫的詩讓他們笑到癲,“我爺爺是農民/我爸爸是農民/所以/我還是農民/你爺爺是地主/你爸爸是地主/但你/肯定不是地主/因為/富是不過三代/走著瞧/你這個農民。”馬拉在床上笑得倒吸氣,屁股一顛一顛的,“每次我們演出累到不行的時候,就讓詩人給我們念詩”馬拉揉著笑痛的肚子,強力推薦了詩人的新作,“我放屁/你放屁/他放屁/三個屁加在一起/其實/并不比一個屁更臭。”王博忍不住跟著大笑。
王博當然不會忘記,在介紹麥多多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對麥多多一無所知。他迅速看了一眼麥多多,她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他。一筆橫拖濃墨似的細長眼睛,眼底的細紋雖已不可避免地出現,眼白卻依然淡藍,好似幼童。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臉上還有這樣的眼神,實在有些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也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王博來不及細想,腦子里冒出“啪”一下的響聲,像電流撞擊的聲音,又好像哪兒飛出來一個鉛筆盒砸在肩膀上。他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暗中控制似的,明明知道是一句可能會要命的話,他還是無法控制地說了出來。
“詩人——麥多多。”王博心虛得不行。
馬拉的聲音好夸張,扯動海盜的手,要和麥多多握一握,“詩人噢,好了不起的。”埋著頭的王博,好一會兒沒聽見麥多多的聲音,心里暗叫完蛋,麥多多卻開腔了,聲音很輕,“不敢當,不過作品倒還是有的。”
麥多多在拎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張紙。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紙,早已失去最初的顏色,只留下一片混混沌沌的黃褐。它在麥多多手里展開時,沒有挺括脆生的質感,細軟無力,如癱子的腿腳。等到它被完全展開,果然已是斑駁殘缺,好幾處折痕處已經斷開,破舊得跟出土文物似的。
麥多多將這張紙托在手上,說話都不敢大聲,好像出氣大了會把它吹跑。王博和馬拉把腦袋湊上去看。泛黃的紙面上,是幾行油印的鉛字。字都有些花了,邊邊腳腳泅出很多虛虛毛毛的觸須。這是一張用稿通知單。抬頭是“麥多多同志”,內文為“你的詩作《寒露》已被我刊錄用,并于1994年9月計劃刊出”。落款是“《浣花溪詩報》1994年6月”。
王博來不及想什么,馬拉人來瘋似地抓住麥多多胳臂搖晃,“哇噻,念一念啦,讓我們學習一下。”
麥多多嘴里“哎哎哎”叫著,說,“別晃別晃,把東西弄壞了!”她掙脫馬拉,動作輕柔,疊好那張即將支離破碎的紙片,放進拎包的隔層,然后將垂在頭側的頭發挽到耳后,四下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皺皺鼻子,神情是收斂著的愉悅,遺憾卻又認真地說,“這里環境太亂了,不適合念詩。”
馬拉驚奇地看著麥多多,隨即,嗓子眼里冒起水泡一樣的聲音。這是她大笑的征兆。王博在桌子底下用力碰了馬拉一下。馬拉忍住大笑,但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她笑瞇瞇地對麥多多說,“給那張紙過個塑嘛,留一百年都沒問題的。”俏皮可愛,一點沒有取笑的意思。
但是在過后打給王博的電話里,她笑得喘不上氣,“你那個同學,有毛病吧!”本來王博是略有同感的,但被馬拉這樣一說,想到她鼻洞都快翻到天上去的大笑表情,他本能地起了反感,忍不住尖刻地回了一句,“我看你才有病,要不我每次都戴套!”
馬拉啪地扔了電話。王博回過神,對著嘟嘟嘟的電話說,呸——神經病!一群神經病!
兩周之后,馬拉回來找王博。她摔了一份體檢報告在王博面前,“看清楚,你要是衣原體感染支原體感染尿急尿痛尿頻尿不暢尿潴留可都不關我的事!”
不帶套的感覺酣暢淋漓。也不是每次都很好的。馬拉對他有些埋怨。她說他最近不太對勁。她要他交待,是心不在焉還是未老先衰?王博把腿往旁邊讓讓,說,我是未老先衰。
馬拉使勁踹他,卻踢了個空。她騰起身子,跟著又是一腳。這回踹中了,“我看你是心不在焉。”馬拉翻起來,腦袋堆到王博鼻子下面,“要么就是提前消耗掉了。”
本來想給她一個白眼,但眼睛翻到一半就不想睜開了,想睡覺。眼睛閉上還沒兩秒鐘,腦袋上挨了一記打,“你那個同學,該不是你們倆舊夢重溫了吧?”
王博心想這個白眼看來是一定要翻了,睜開眼睛,馬拉卻是嬉皮笑臉的模樣,“在我沒有放棄對你的使用權之前,你不能亂來。”
對于馬拉的抱怨,王博無從解釋。又有什么好解釋的呢?王博嘴巴上不說,心里卻想,馬拉你要是覺得不好,可以不和我做嘛。
日子晃晃悠悠的就到了元旦。新年的第三天早上,王博從門外報箱拿回報紙。他翻到體育新聞那一版還沒來得及看,頭一晚在他這里過夜的馬拉光著腳跑過來一把全部抽走,接著跑進廁所。王博空著兩只手,心里很是厭煩,一腳踢向馬拉的背影。拖鞋飛起,“咚”打在廁所門上,隨即響起馬拉夸張的尖叫,“謀殺呀!”
除了體育新聞,王博對其他版面沒有興趣。王博說,那天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的,在馬拉從廁所出來后丟還給他的報紙上多瞄了幾眼。
那個版是社會新聞版,刊登的都是本地發生的偷盜車禍兇殺自殺等事件。一眼從版頭溜到版尾,下一版也已經打開一半了,一個字眼忽然從王博眼皮底下跳出來。
右下角有條半個巴掌大的新聞,說昨天凌晨4時許,在西門汽車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一名30多歲身份不詳的女子被人發現遭殺害。案發兩個多小時后,疑兇到派出所投案自首。這類司空見慣的案件本不至于引起王博的興趣,是文中提到的兇手身份把王博眼神絆住了,“疑兇是我市小有名氣的一位詩人,剛在一項全國重要詩歌大賽中取得名次。”
王博看一遍就過了,除了在心里稍稍強調了疑兇是個詩人。馬拉接了一個電話,團里今天送戲下鄉,催她集合,馬拉掛了電話就歡天喜地地走了。王博洗漱完畢,泡了一碗方便面。碗下面墊著報紙。王博幾口把面條吃完,收拾碗筷和報紙一并丟進垃圾桶。報紙上洇了一圈碗底的水印,圈套似的令王博的目光掉進去。他再一次看到了那行字,關于疑兇身份的描述。
這一回,“詩人”這兩個字眼讓他心里隱約起了一點兒不太爽潔的反應。于是他把刊登兇殺案件的版面朝下塞進垃圾桶,仿佛要眼不見為凈似的。手機在床頭鈴聲大作,來電顯示是麥多多。
王博說,直到電話掛斷,他都不能相信麥多多死了,電話里那個一口濃重川普的啞啞的男聲,聽上去像跟他開玩笑。后來在派出所,看見警方拍下的現場照片,他才真的反應過來,“一名30多歲身份不詳的女子”就是麥多多。派出所所長操著濃重的川普喑坐在他對面,端著一個浮滿茶葉的臟兮兮的大號玻璃杯猛喝。
所長說,“請你來噻,也是看你最近和死者聯系最多,協助調查一下子哈,搞搞死者的身份清楚。”
所長一邊吸溜茶水一邊介紹案情。
那個疑兇交代,就為一張紙片片。兩個人在寬窄巷子的酒吧里認識的,那天晚上他朗誦了自己的獲獎作品,完了她就找他聊天嘛。聊了一晚上好熱火,還沒夠,就到招待所開房。做完事情了,又聊。男的開始鬧肚子。拉了幾次,衛生紙用完了。又去拉,沒紙了,就拿女的一張紙。就是那張鬧出人命的紙片片。疑兇說,那張紙片片是女的主動拿給他看的,爛兮兮的一張將近二十年前的用稿通知單。哪個還把這種東西當回事。要是當回事,他的單子不得摞得一尺高。女的不見了紙,曉得他拿去擦了屁股,沖到馬桶跟前一看,已經跟他的臟東西一塊沒影了,就劈手給了他一巴掌。他以為她只是出出怨氣,就給她打了幾下。她卻越打越狠,撿到煙灰缸往他腦殼上砸,簡直是要把他往死了打。完全不是剛剛親熱完的那個樣子嘛,瘋子一樣了嘛。那他肯定就還手了。兩個人對著打。打到后來他氣頂到腦殼,一把揪住女的頭發,又掐住女的脖子,沒想到就掐死了。
“事情就是這么個過程”,所長用力吹開水面上的茶葉,“為了一張紙片片要死要活,發啥子貓瘋喃。”
六
麥多多的老家,在本省西北部與鄰省交界的山溝溝里。地圖上看不出來。
剛子開車。我們坐他的車。他說跟著他哥跑車的時候,曾經路過那個名叫駝合鄉的地方。從縣城去往到鄉里三個多小時的路程,全部都是一圈一圈不斷旋高的盤山路。一邊是深不可測的陡崖,一邊是高仞千丈的山體。王博起初堅決不同意開他的車。剛子眼睛不看他,轉過臉來對著我說,但我感覺他是說給王博聽,“那種路,好車跑一次就得殘。就算跑不殘,也會輪胎被卸車門被撬。窮鄉出刁民,鄰省好些打劫殺人的命案,都是那個鄉跑出去打工的人干下的。跑車的司機沒有幾個愿意在那里過夜,哪怕再晚都要趕到下一個鄉鎮。”
王博拖了一個小行李箱。剛子要拎起來放后備箱。王博攔住他,說放在車上。然后王博就打開后門,把行李箱放在駕駛座后面的位置。他轉到另一側,和箱子并排坐在后座。
我和剛子就明白了,行李箱里面,應該就是麥多多的骨灰。
麥多多的后事,是王博幫著處理的。老家那邊的派出所找到她的家人。他們回給派出所的話是,當她早死了,政府愛咋樣就咋樣吧。
一路無話。即使有三五句話,也是剛子跟我說或者王博跟我說。他們兩個不直接交談,我就像一個傳話筒。問題出在剛子身上。他對王博似乎有很深的對立情緒。王博自然也感覺得到。我倆見到剛子那晚。在回家的路上,王博就讓我幫他回憶,我們以前在一起玩的時候,他哪里得罪過剛子?我想了想,沒有這個印象。我又想了想,覺得剛子這種感覺有可能和麥多多有關。于是,王博和我一起將見到剛子時有限的幾句對話翻來覆去加以回憶,我的猜測漸漸有了邏輯上的印證。一,麥多多的確是從剛子這里得到王博的信息;二,麥多多去找王博,剛子是知道的:三,對于麥多多去找王博,他是不樂意,這里就產生了一個問題,他為什么不樂意;四,他似乎確信,麥多多和王博在一起很有可能會發生什么事,否則,他不可能有那句“她要有事,你也逃不過吧”:五,這些環環相扣的邏輯推斷還說明,麥多多去找王博之前,極有可能已經有了什么事——一個女人,被親生父母拒之門外,會是什么樣的事?
王博聽完我有理有節的推論后,沉默了很久,車到樓下才開口。他遲鈍地看了一眼我,說,“尸檢報告,麥多多有尖銳濕疣。”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的內心。王博忽然恢復了吊兒郎當的口氣,嘴角微微一撇,“她要有事,我就一定會有事?”一臉的不以為然,眼中卻是一閃而過的凄寒。
汽車哐啷啷快散架一樣跑著。盤山路開始了。二級路年久失修。駛過那些隕石大的坑洞時,車子霎時騰空飛了起來,越發加快了速度朝前飛躍。
傍晚,終于到達了駝合鄉。
駝合鄉府在一條狹長狹長的街上。從街頭走到街尾只需20多分鐘。如果不是街上有幾個染著紅頭發的少年,我們仿佛置身于上世紀70年代。
在冬日斜陽的照射下,這里看上去祥和而太平。街道上有一些鞭炮燃過的痕跡,紅紅的紙屑時密時疏。車輪輾過,揚起黃黃紅紅的灰塵,騰在半空,很久消散不開。
我們三個的出現,幾乎引起了所有的人的注意。有一些人擦肩而過,就在我們身后停下來。沿街站在屋子外的人,扭頭沖屋里喊,沒一分鐘門口就多出一兩個人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出聲,目不轉睛地瞪視著我們。所過之處靜悄悄的,沒看到他們交頭接耳,也聽不到他們竊竊私語。一兩聲零星的小紅炮在或遠或近的空氣中炸開,冷不丁的,像哪里打來一梭冷槍。
剛子從嗓子里咳出一口痰,“呸”,砸在離他二尺的路面,激起一小團浮土,嘴里小聲罵,“看你娘的看,看鬼嗎?”他腳步很重,好像邊走邊甩開某種牽絆。
鄉府就是路邊一座二層磚混小樓,好像哪個工廠廢棄的廠房,破舊的門窗玻璃蒙了完全看不清屋里情況的灰塵。處理麥多多后事時和王博通過電話的派出所所長,聯絡了一位退休下來的司法助理員在鄉府等我們。
“我姓焦”助理員和我們一一握手。他長著一副沒睡醒的模樣,眼睛瞇瞇的,番石榴一樣紅的鼻頭,不知道跟喝酒有沒有關系。焦助理把我們讓進一間辦公室。說話的時候,門外漸漸有窸窣的動靜,一幀幀的人影晃在臟得不行的窗外,忽大忽小,間或一個鼻子貼在玻璃上。
焦助理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但王博還是認真地說了一遍。地上生著一盆木炭,我們四個圍著火盆坐成一圈。王博說話的時候,焦助理低著腦袋一言不發。如果不是他手里拿著火鉗一塊塊扒拉盆里的木炭,真以為他睡著了。
王博說,“我們把麥多多骨灰帶回來了,想親手交給她的家人。”
焦助理沉默著。在他的認真下,每一塊木炭都或多或少地燃燒了,盆里紅光燦燦。
他終于開口,“這個事,不好辦咧。”
焦助理慢吞吞地說,“她那樣的死,不是好死。她家里頭肯定不會要。就算是要了,村里頭也通不過。把這么晦氣的人留下來,村子肯定要觸霉頭。”
剛子說,“你也信這一套?”
焦助理抬頭看了一下剛子,臉上表情干巴巴的,“不比你們城里人嘛。”
光線暗下來,應該開燈了。昏暗中我瞄見門框上空有一個燈座卻沒有燈泡。門外窸窣的動靜一直沒停過。剛子顯然忍不住了,跳過去“砰”打開門。外面的情形令我們吃驚,起碼有半街的人或蹲或站在鄉府對面。看到門打開,他們一個接一個鬼影似地站起來。兩個七八歲小孩游竄在他們中間,點燃小紅炮使勁朝我們這邊摜過來,火星閃在幕色之中,好像一只只游蕩的暗紅眼睛。
“走吧。有啥事明天白天再說也行。晚了不安全。”焦助理說。這句話的后半截被一記火力更猛的爆破炸得四分五裂。這響鞭炮從樓頂甩下來,窗玻璃咯咯吱吱亂叫。王博和我幾乎同時站起來。
“他們知道我們是來做什么的?”王博問。
“腸子大的地方,東頭放個屁,西頭就聞到臭,有啥不知道的。”
七
那天晚上我們趕回縣里住。焦助理讓捎他一段,他家在上面那個鄉。王博讓他坐了我的位置,讓我跟他擠后座。
焦助理扭過來好幾次,眼睛總是落在枕在王博腿上的行李箱上,嘴巴抖索索好像有話想說。他再轉過來,王博就問,“你想說啥?”
焦助理的聲音隨著車體的顛簸斷成幾截,“那女娃……是在這里頭?”
“麥多多在鄉里頭上的初中,那是88、89年吧,”焦助理掰著手指算時間,“來了一個老師,年紀輕輕留一把胡子,模樣長得周正,可是腦子動不動就走弦走掉了。成天寫呀寫,據說寫的都是詩。寫完了就往外寄。郵遞員成他家的了,信一摞摞的寄,一摞摞的收。他自己寫就行了嘛,又發動學生寫。放學后刻蠟紙、調油墨,印什么詩報,糟蹋好多白紙。家長們意見很大,學雜費可是他們汗水摔八瓣從田地里刨出來的。老師在縣城里頭有個女朋友,經常下來看他。兩個人碰一起更加神經,組織學生跑到河邊上扯嗓子念,說是朗誦詩歌。男學生先念,女學生后念,然后男女學生一起念,再你念一句我念一句,最后又是一起念,就跟那戲臺子上似的。大人也跟過去看熱鬧,可惜都聽不懂,嫌鬼吼鬼叫的,沒那老戲詞好聽。沒出兩年,老師背起個包包走掉了,辭職了,不干了。說什么鬼話他的生命在遠方。那個包包里全是他那兩年寫下的詩稿,風一吹,稿子滿院子亂飛。他還專門裝了一書包梨送給學生,說就此分別吧,把一幫娃娃搞得鬼哭鬼哭的送他到村口。”
麥多多父親是復員軍人,腦子正經。所以在鄉中學,麥多多還只是偷偷摸摸地寫。考到縣中后,她撒開了手腳寫。郵遞員現在成了她家的了,信一摞摞的寄,一摞摞的收。父親一氣之下就斷了她伙食。她從地里挖紅薯挖花生,就那么干熬一學期。
“這個女孩子傲氣,走路高高仰著脖子,不看人的。在縣城里還好嘛,地方大一點點,這樣子的人不顯。在駝合鄉脖子高高的樣,不好的,又不是鳳凰,終歸都是要窩蛋的母雞。”
有人沖她吐口水。有人沖她頭上撒鹽巴。但是事情很快就發展到不是僅僅吐口水撒鹽巴這么簡單。“她都不知道大家怎么說她的,”焦助理扭過頭,看著我和王博說,“騷人咧!犯騷咧!尾巴翹得那么高,莫非欠操嘛。”
后來,“她被拖進麥田里頭……不是一個,好幾個……可惜呀……她爸有個叔伯兄弟在城里,接了她去,高中不知道讀完沒有,出去打工了。”
再往后,焦助理就不再長吁短嘆了,“出過這樣事,可能啥都看開了。外面那樣的花花世界,也得啥都看開了,才混得好混得下咧。是不是?”他轉過來,看著我和王博,一副通情達理寬宏大量的神情。半晌,又冒出一句,“燒干凈也好,埋在土里臟了地方。”
王博徹底打消將麥多多留下來的念頭。他的第二方案,如果留不下來,就開車帶著麥多多圍駝合鄉轉一圈,此刻也灰飛煙滅。
這晚焦助理話里透風,駝合鄉有個黃紅風,當初和麥多多一起出去打工,“人家多好,老老實實賺錢回來在縣城東街開店,專門賣女娃頭上的花花朵朵。老公也找下了孩子也有了。可憐麥多多喲,孤魂野鬼。”
原來以為黃紅鳳的店不好找,結果第二天上午去找,一找就找到了。東街就一家這樣的店。店名就是“黃紅鳳飾品店”。黃紅風染了黃黃的頭發,說話時染了桃紅色的手指總喜歡挑著耳邊一綹頭發繞。
見我們進來,她笑吟吟地迎上前,“新年好呀。是不是給女朋友挑東西?喜歡什么樣的,我可以介紹。什么身材什么年齡,報來聽聽,我幫著參謀嘍。為女朋友花錢,一定要花在她們心坎上,不一定要貴的,但一定要對的。看看挑挑嘛,總有一樣適合的。”
本來不知道如何開口,見她如此快言快語,也就不跟她繞彎子了。王博挑頭說,“黃紅風吧,麥多多你還記得吧。”
黃紅鳳張著嘴巴,發出短促的一聲“呀”,繞頭發的手指也做了片刻的停頓。她的目光從王博掃到我,掃到剛子,又掃回王博,“你們是……”
“同學。麥多多的高中同學。我們從駝合鄉過來,焦助理提到你。”
她將信將疑,手指慢慢動起來,“提我干啥嗎?找我又干啥?”
王博說,“我們送麥多多回去……”
“呀”,黃紅鳳叫得比剛才大聲,身子觸電似的往下一矮,“還回得去呀?”
聽到王博說回Go1ILZlKkkozPWbsdg7oXA1xhAgvnpRcyEw8KZVIFDY=不去了,她的表情慢慢活過來,“出去說吧。大過年的不興在店里說這個。”
黃紅風下嘴角有顆痣,我以前閑翻過面相書,依稀記得“嘴角有痣,話多”。坐在小茶館里,黃紅鳳打開話匣子。
“我們一起在服裝廠做車工嘛。很累的,天天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早早七八點又上工。麥多多不好好做工的,成天拿個本本不停地寫。”
“寫什么?還寫詩?”好像是剛子問的。
“哪懂得是不是詩?反正她說是詩。誰有心看有心聽,累得挨著床板就睡著,就她一個打著手電筒還寫寫寫。寫就寫嘍,忽然有一天她說她是詩人了。大家就覺得好好笑,問她拿什么證明她是詩人。她就掏出一張紙片片,說,你看,有刊物用我的稿子了,這是用稿通知單。旁人看過以后,說誰知道你這個紙片片是真是假。麥多多說我還會騙你呀,刊物馬上就到。那就等嘍。可是等了一年連個紙毛都不見來。所有人都說麥多多騙人啦。麥多多說她打電話問過,下個月就到。下了好多個月還是連個紙毛都不見。”
黃紅風說,“一個打工妹,拿個紙片片,就說自己是詩人啦?你聽了覺不覺得她神經有毛病?有從家鄉一起出來的,就把她被輪奸過的事拿出來說。大家就講得更難聽了,裝神弄鬼什么狗屁詩人,原來是個破鞋,是個婊子。誰在背后這么說她,被她知道了,就拿竹竿把人家晾曬的衣服全部捅到地上去。這么鬧過幾次,廠里就把她開掉了。換了一家廠,她還說自己是詩人。結果不想就知道,又是鬧得雞飛狗跳再被開掉。她走到哪里,都成了笑話。”
“后來不知道怎么認識了一個男的,她帶來給我們看過。又老又瘦,臉也黑黑的,像個大煙鬼,竟然有肝病。她卻驕傲得不行,說那男的也是詩人。我們就笑,他也有紙片片?她搖頭,說不是,是比她那個東西更寶貴的。我們問是啥。她說她跟顧城照過相,還有顧城的簽名。”
“是有一個叫顧城的吧?”在獲得我們的確認之后,黃紅風接著說,“為啥會記得這個名字?還不是聽麥多多跟我講過,這個人的帽子是褲腿做的。褲腿,褲腿,顧城,顧城,是不是有點諧音,我就把這個名字記住了。等到麥多多拿來照片給我看,果然其中一個戴著褲腿樣的帽子。我就為麥多多高興,總算找到跟她一樣的人了。”
黃紅鳳猶豫了一下,想了想又接著說,“兩個都是這樣的人,怎么生活呢?”空氣中劃過一道嘆息,“后來就聽說她做婊子了……”
“好些人就說她天生就騷嘛,現在騷到正點上了。廠里有幾個男的跑去找過她,回來就說,麥多多換了一個人似的。問他們怎么換,他們就是笑,笑得前俯后仰的。可是誰也不回答。想一想,其實也不難理解,做了婊子,可不就是換了一個人。”
最后一次見到麥多多的時候,黃紅風已經在一家小小的印刷廠做到車間調度。院子里有個女人跟廠長說著什么。廠長進車間拿幾本樣書。黃紅鳳跟著廠長身影看出去,竟然發現那個女人是麥多多。麥多多穿了一件質量很差的化纖連衣裙,黑的底色上浮著暗綠色的花紋,胸前還綴了幾顆塑料珠子。黃紅鳳躲進庫房里。她不知道見了麥多多,是麥多多難堪,還是她難堪。
等到麥多多走了,廠長開始大發議論,說這個婊子真是有情有義。他說你們知道她要干嗎?她男人肝癌要完蛋了,她說一定要給他在臨死前出本詩集,印個一兩百本的,當冥紙燒了也好。
說到這里,黃紅鳳忽然打量起我們三個,顯露出好奇,“她的事,你們怎么會知道?”但她緊接著說道,“不問了不問了。”邊說邊做出打嘴巴的手勢,閃閃爍爍的曖昧眼神,好像我們和麥多多之間有著更為復雜的關系或者秘密,而她則是爛在肚子里的心知肚明。
最后,黃紅鳳抹抹眼睛,“想一想這個人再也見不到了,唉。”
送她回店里,王博對她說如果想見,還可以見最后一面。
黃紅鳳的腦袋土撥鼠一樣,警覺地四下看看。
王博輕輕拍下車后座的行李箱,說這里是麥多多的骨灰。
好像被狗咬到似的,黃紅風一個蹦子跳下車,雙手拍著胸口,“不要看了不要看,過年呀!”
八
焦助理和黃紅鳳的講述,令剛子和王博原本緊蹙的眉頭擰得更加緊了。他們各自心中關于麥多多的版本,從這個時刻起,才開始一點點在對證中補充、完善,試圖以各自掌握的碎片拼成一幅完整的圖景。但是,大塊大塊的無法填充的空白處,要比己掌握的碎片多出許多,好像懸疑片中一幀幀沉默的空鏡頭。
“他們的話,部分解答了我心中的疑惑。”這是剛子的開場白。
堿子溝一帶是城中村,擠擠挨挨全是農民自己蓋的三四層到七八層不等的簡易樓。農民變身做了房東,房客近乎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來這里的男人多是打工仔,圖的是便宜。
兩年前的春天,剛子開車經過堿子溝。
那天晚上生意冷清。差不多凌晨時分,剛子加了油門往堿子溝那邊去。一些不過夜的嫖客差不多這個時候該出來了。有時候,剛子也會把車停在馬路對面,跑進去找個女人放松一下。
那段時間掃黃打非很厲害,警察隨時可能從天而降,掃蕩淫窩。堿子溝的熱鬧少了許多,暗娼要么不做,要么不給夠鐘。剛子很不爽。那天晚上,他就是想去探探風頭。掃黃運動通常都是階段性的,這次已近尾聲。結果卻碰上了大行動。堿子溝的幾個入口都堵了大隊人馬。
熄了車燈松了油門,剛子悄悄將車泊在一個隱蔽角落,開始看風景。妓女和嫖客連起一條螞蟻搬家那么長的隊伍,一個接一個,老老實實排隊上卡車。看著看著,他左眼角似乎掃到了什么異常的東西。剛子從前窗玻璃往左側張望。就瞧見有人從樓頂的窗戶爬出來。看不清女人樣還是男人樣。身手倒很敏捷,蹲在窗口起跳,落在另一棟的房頂。順著房頂一直跑,跑到屋頂邊緣,抱了又粗又臟的下水道向下滑。滑到一半,可能是手松了,咚地墜了下去。隔了那么遠,其實是聽不見墜下去的響聲的,“咚”的那一聲,是剛子心頭的跳。那一下應該摔得不輕,剛子正在可惜,就看見人影一寸寸的長出來,一拐一拐,貼著屋頂再次跑動。這回看清了,是個女的。
剛子估計女人有可能選擇的落點,便悄悄把車開過去停在拐角大榕樹下。女人似乎對這一帶也是輕車熟路。榕樹的一根樹枝恰好搭在屋檐,樹枝枝干頗長,摟著樹枝往下跳,可以一直墜到地面。女人摔在車前。他伸頭出去,嘬口一個半晌的唿哨。女人扭頭,先是愣了一愣,看清是輛出租車,連滾帶爬地鉆進來。剛子早就掛好擋,一轟油門飛躥逃離。
車開動后,剛子說“你的身手不錯呀。”
女人說,“謝謝夸獎。”
剛子笑,“看得出來,很有經驗。”
女人笑,“你停車在那里,也該不是巧合吧。”
剛子從后視鏡看她,“以前沒見過你呢。”
女人戴了假發,濃妝,臉上有一道擦傷,手臂上也有擦傷,正彎了胳膊肘撅著嘴巴噓噓吹。聽剛子這樣說,女人說,“我才回來幾天,”邊說邊從斜挎的小包里翻出一張自制的名片遞過去。
女人說,“有空請多多關照。”
剛子問她往哪里走。女人說找藥店。
到了藥店,女人卻下不了車。剛子扭頭一看,膝蓋跌爛了,紅兮兮的肉翻在外面。剛子說你別動了,就下了車進藥店拿了云南白藥、紅藥水和紗布膠帶,然后鉆進后座給女人處理傷口。
兩個人熱出了一身汗。剛子又是上藥,又是包扎,忙活得都忘記眼前這個女人是妓女了,他一頭的汗,不好意思撩衣服來擦。忙完了,剛子要退出去,女人拉住他,“做一下吧”,她貼著他汗涔涔的下巴說,“算我謝你”。
剛子就和女人慢慢有了聯系。他照名片上的電話撥過去,約好時間,就趕到堿子溝去。他按名片上的名字喊她,英子。這個假名字起得還有點水平。那種地方燈光都是暗暗的,勉強看得清嘴臉。模模糊糊中,英子讓剛子覺得似曾相識。
讓剛子覺得奇怪的還有一點,有的時候做完事情了,英子喜歡說一些像詩一樣的話。有幾句她反復地說,以至于剛子記住了。比如“所有的花都在睡去,風一點點走近籬笆”。她甚至提過一個非常奇怪的要求,她說給她寫首詩吧,如果他寫得出來,就不要他的錢了。
剛子說你還挺有詩意的嘛。英子從暗暗的角落湊上來,伸出胳膊把他摟向自己,好像母親摟著孩子。
剛子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和王博忍不住互相看了一下。就像照鏡子,我們從對方那里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難以置信。而一直煩躁戾氣的剛子,臉上則難得地露出一絲柔軟表情。
到了秋天。剛子在街上尿急,就把出租車停在步行街入口,跑去新華書店上廁所。上完出來,見收銀臺處吵吵嚷嚷,報警器嘀嘀嘀叫,保安揪住一個少年不放。好多人都在圍觀看熱鬧,保安更加賣力地嚷道,“你以為竊書不能算偷?”一個頭臉白凈的女人從人堆里擠出來,扯住保安來回推搡少年的手,說,“放開他。多少書款?我替他付。”
剛子從圍觀的人群中穿過。他看了一眼就急匆匆拐出書店大門。右拐三十米就是停車的地方,那里不能泊車,抓住是要開罰單的。也就是走出十來米,剛子忽然做夢一樣停住了。他在店鋪的落地玻璃看到自己站在路邊的身影。玻璃映出他慢慢把身體扭回去。那句高聲的“竊書不能算偷”像一個連通記憶的開關。
懷揣著一種莫名的興奮,剛子返身折回書店。人還在那里,爭執還在進行。等到他把那個女人看得一清二楚,興奮頓時變成震驚。他終于知道英子似曾相識的感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費了很大力氣才轉過身去,慢慢走到門柱后面,掏出手機,翻到英子的號碼。他手上幾乎沒力氣,用了很大的勁才按下通話鍵。但是沒有等到接通,他就掛斷了。他沒有想好,是叫她英子,還是叫她麥多多。
再次見面,他到底沒忍住。聽到他叫她麥多多,她偏過臉看他,很久沒有回應,好像腦子里有部機器被卡住了,也好像正在高速運轉。有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東西硬硬地哽在心里,令剛子極其不舒服。眼前這個女人不是英子了,是他的高中同學麥多多。
剛子問過麥多多,她沒有認出他嗎?難道她就沒有認出他是她的同學嗎?麥多多笑嘻嘻的,卻不回答。她是英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那時剛子覺得很正常。但現在剛子被她那種輕浮的笑弄得很不舒服。他本來以為她會羞愧,至少也應該把頭低一低。但是,麥多多始終笑著,看著他笑,有點無恥。
麥多多笑著把手伸進他的衣服,往皮帶那里摸去。剛子僵直了一下,把她的手拿開,拉開門走了。雖然他還是常來,但他再也沒碰過她。
剛子倒是動過念頭,想讓麥多多從堿子溝搬出來。他甚至都想過,讓麥多多搬去他那里。不過,話到了嘴邊他沒有說出來。他家里有傻子有癱子,再養這樣一個女人。他能不能頂得住?萬一扛不下來,再讓人家搬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在服裝批發市場幫人看攤的事給麥多多做。麥多多倒也沒拒絕,去了。第三天攤主打電話給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說,怎么找個雞婆,被客人認出來啦。剛子問,那她人呢?攤主吼道,跟那個嫖客嬉皮笑臉走掉啦。
剛子連忙給麥多多撥電話。沒人接。一直沒人接。他一路飆車趕到堿子溝,車剛靠邊還沒熄火,就看見有嫖客從麥多多樓上下來。
剛子沖進去,麥多多蹲在地上洗屁股。剛子抄起褲子摔過去,“麥多多,你做婊子上癮嗎?”
麥多多翻了他一眼,“你找誰?”
很久他都沒有再去找過她。直到他拉了王博。王博下車后,他就近在路邊店買了兩瓶白酒幾樣小菜,調頭去找麥多多。
但是剛子那天找到麥多多之后說了些什么,他沒有和盤托出。我聽得出來。我相信王博也聽出來。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很有可能是見到王博后,人生的荒謬和落差令他極為不爽。這一點從我和王博找到他家,在那個破落屋子里他怠慢和冷漠的態度,可以得到印證。
剛子說兩瓶白酒幾乎是他一個人干掉的。他亂七八糟說了好多話。他依稀記得麥多多一直認真地聽他不停地說。他的頭暈沉沉的,抵在床板上,聽到麥多多說她記得王博,她要去找他。他一陣冷笑,說你以為人家會把你放在眼里?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還是麥多多?麥多多瞟他一眼,那眼神又像專注又像不屑,感覺怪得不得了。
這個女人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有點厭惡。只是臉還是那張熟悉的臉。
麥多多說,“你懂什么。”
這句話傷了剛子的心。他翻身睡去,在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丟下一句話,“你是一個狗改不了吃屎的婊子,這個我懂。”
九
但是王博說不是的,“麥多多就是麥多多。”他不認為英子是麥多多。更不認為麥多多是英子,“不管有多少證人證詞,都不是他們所說的那回事。”
“當然,裝是可以裝得像,但總會有蛛絲馬跡。如果你見到她,你一定也會這么認為。”王博對著我說,見我只是模糊不清“唔”一下回應他,王博搖頭,“我們對麥多多的記憶,趕不上麥多多對我們記憶的百分之一。”
麥多多見到王博,就問他還彈吉他嗎?她像一個小女生那樣,雙手托著腮,回憶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抱著吉他坐在校園白楊樹下的花圃里。她說,他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瘦瘦的肩胛骨和深陷下去的肩膀,楚楚可憐卻又桀驁不馴的樣子。
被麥多多回憶的王博,還是一個每天都在打架和被打的血腥架事中狼奔豕突的血性少年。她說每次聽到“兄弟”這個詞,聽到男生們聚在一起說到把誰練了或者被誰練了,聽到他們形容架場上的血雨腥風,聽到他們狠狠痛罵哪個不仗義的家伙,她就暗地里攥起拳頭,在想象中揮出一拳又一拳。
麥多多說她永遠永遠都記得,她在王博的隨身聽里聽到的一首歌。她激動得渾身起疙瘩,一層疊一層,直打擺子。
她問王博還記得那首歌嗎?
王博完全想不起還有這樣一回事。他不好意思說不,含糊笑一下。
“《國際歌》!”麥多多一臉興奮,眼睛發亮,“你告訴我,那個樂隊叫唐朝!”
王博的心情一下子恍惚起來。幽暗的通道,陰冷的空氣,影影綽綽的人影。走到盡頭,是一片金光火海的鳴響與光澤。火星亂濺的鼓槌,呼嘯的貝斯滑音,狂飆的鍵盤高音,放縱的狂吼,蒸騰的白汽,揮舞的手臂,傳遞的啤酒,醉酒的合唱。所有人反復唱道,“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這是最后的斗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那雄納爾就一定要實現。”有人唱得嗓子劈叉,有人拳頭揮舞像要奔赴戰場,還有人淚流不止,好像從饑寒交迫一步邁入共產主義。
年少輕狂的青春歲月,突然間重見天日,王博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心中涌動著一股難以平抑的激動,以至于那天晚上失眠,久久睡不著。
那段時間王博就很愿意和麥多多在一起吃飯聊天。王博說,和麥多多在一起,好像時光在往回走,雖然追懷往事,常常讓人不勝唏噓,但相對眼下乏味無聊的生活,真的是一種幸福,就像溫水流過心臟。吃完飯聊完天,帶著那一點兒恰到好處的醉意和那一點兒小小的滲入骨髓的憂傷回家躺在床上,王博半夢半醒地想,原來他曾經年輕過,曾經那樣美好地年輕過。
“你剛才說,麥多多是在你的隨身聽里聽到《國際歌》的?”我打斷王博的回憶。
“是麥多多說的,我沒有印象。”王博說。
我說,“你的隨身聽是上大一才有的。你記得嗎?是咱倆一起去買的。國產的,愛華。”
王博眨巴眼睛,想起來了,“是噢……那麥多多為什么這么說?”
“這么說的話,那還有一件事。麥多多說,我曾告訴她,大野洋子和約翰·列儂,大野洋子出過詩集《葡萄柚》,約翰·列儂是史上最偉大的搖滾藝術家。他倆是世界上最棒的一對。”王博眉頭打結,“可是,我從來沒說過這些話。而且,大野洋子寫過詩出過詩集,說實話我也是從麥多多這里第一次聽說。我以前根本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給她說呢?”
但就是因為后面這件事,王博漸漸看出麥多多的毛病了。怎么說呢?他覺得麥多多就是個文藝女青年。或者說,麥多多依然停留在一個文藝女青年的心智和心態。什么是文藝女青年的心智和心態?無非兩點,一是無視自己與時俱進的年齡,看不見眼角的魚尾紋已經可以夾蚊子了,總認為世界還屬于自己;二就是太過幼稚并苛求完美,看不到存在即合理并對一切持批判態度,同時不切合實際地以為世界可以被她們改變。是的,麥多多就是這樣。她講話時常冒出“你們男生”“我們女生”。當她知道王博的工作是在一家汽車租賃公司收車驗車后,她連連說“怎么會這樣”,失望的表情迅速地毫無遮掩地寫滿她整個面孔。
王博被麥多多的失望搞得很難堪,有點吊在半空下不去的感覺。他被麥多多形容成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太能夠確認的人物,可他清楚自己,他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么高深。王博訕笑,“總要生活嘛!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麥多多喃喃自語,“可你是王博呀!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傳奇!”
王博被這個偉大的詞嚇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麥多多,你這是說誰呢?”
麥多多的目光穿越他,好像看到很遠的地方,“我一直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
和誰們?怎么不一樣?散坐在四周的人,哪一個是頭上長著三只眼的?這句話激起王博強烈的抵觸,與其說是抵觸麥多多,不如說是抵觸他自己。不錯,十幾年前,當他還是一個小男人頂著一臉青春痘和一臉不服氣趴在社會的門檻左張右望的時候,真的是自視特別高,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甚至痛恨自己和別人一樣。可這十幾年走下來,他變得讓自己都失望起來。
于是,他就干脆把自己弄成一泡屎,“醒醒!我是人,不是神。我要吃飯,還要大便,我放的屁甚至更臭,我的肚子像鍋蓋一樣扣在小腹上,什么都不能讓我興奮起來,你看看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越來越俗氣?以前我生龍活虎,現在我時常不舉。有什么不一樣,都一樣!”
許久沒有出聲的剛子突然質問王博,“你為什么要跟她講這些?你跟她講這些還不如你根本不搭理她!”
王博反問,“她說的那些根本不是我!你跟她同學那會兒我跟她說話沒超過三句半,你都看見的。我怎么知道她這些瞎編亂造的東西是哪來的?我為什么要去符合她?”
剛子被問住了,突兀地揮了一下手,愣了一刻又無力地垂下。
王博說,“誰知道她半道跳出來算哪路神仙?她以前有過什么事我又怎么會知道?”
剛子抓住這句話反問,“如果知道了,你會怎樣?”
“……不知道……這樣的假設沒有任何意義”王博有些黯然,他的頭忽然偏向一邊,眉頭擰起來,嘴角咧出一個難看的形狀,那副樣子好像腦子里面有東西在打架,“可她就是麥多多啊!我沒覺得她是別人。”
十
元旦晚上,王博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接收麥多多短信,“去你那兒玩一會兒,好嗎?”王博回復,“好,想來就來。”
不到十分鐘,麥多多就上來了,懷里抱了一個盒子。麥多多滿面春風的樣子,把盒子往他懷里一塞,“送給你的新年禮物。”
王博說,“什么呀”,就去撕粉紫色的包裝紙。麥多多說不要撕呀,好漂亮的紙撕爛了太可惜了,用裁紙刀裁嘛。王博說紙嘛,最后的歸宿都是垃圾桶。麥多多說美好的東西,就要盡力延長它的生命。但沒等她說完,王博就把包裝紙撕爛了。
麥多多送給王博一個錄音機,很老款的隨聲聽,外殼黑黑笨笨的那種。這個禮物讓王博摸不著頭腦。他心想,她從哪兒淘來這么個過時的玩意兒?麥多多的表情卻多云轉晴,繼而歡歡喜喜地說,“上次我拿來那些磁帶呢?今天可以聽了。”王博這才想起來,麥多多給他送過四五盤磁帶,是崔健、黑豹、唐朝、鄭鈞他們發行的第一盒卡帶。還都沒開封,玻璃紙半舊發黃,摸到手里澀澀的。
王博當時看到這幾盤磁帶,特別驚訝,一下子就把他的訴說欲給勾起來了。他好一通回憶,當年是如何賴在音像店門口蹭歌聽,又是如何將愛聽的歌翻錄到一盤磁帶里寶貝一樣揣著,甚至還講到為了給初戀女友送一盤黑豹的正版磁帶,他連著一個月放學都是走路回家,就為省幾塊車錢。當他嘴巴上說著這些的時候,心里有另一個聲音在感慨,有些東西注定是要成為回憶的,并且成為回憶了你才覺得它有價值,要是弄成現在進行時,就沒意思了。
他講得帶勁,麥多多聽得更帶勁。麥多多一臉癡迷沉醉的笑,說,她又看到了當年那個王博。
興奮中的王博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就是第一次聽到麥多多說他和別人不一樣的那種感覺。這個麥多多,真的是老而彌純嗎?她沒被生活強奸過嗎?但王博還是配合麥多多的情緒,延續著興高采烈的狀態。其實他還是高興的,多少還有些感動。弄到這些玩意兒,不僅僅只是費時費力的問題。否則那幾盤磁帶不會被他翻過來掉過去的又摸又看,寶貝似的舍不得撒手。
麥多多說,“唉,今晚你的眼里只有它們啦?”
“還有你呀!”話一出口王博就覺得玩笑開得不合適,他連忙補充,這次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你的友情,和這些磁帶一樣,彌足珍貴。”
磁帶拿回來,因為沒有錄音機就一直擱在茶幾上。被馬拉看到了,她大呼小叫,“哇,古董唉!”她掛在脖子上的播放器,不到兩年從MP3MP4MP5MP6一路換到MP7。王博每次看到她換了新款都覺得不能理解。喜新厭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但他隨即說服自己,她們這一代人就是這樣。
馬拉大呼小叫之后,在他對面坐下,很有意思地看著他,“你和你那個同學,到底有沒有在談戀愛呀?”
這是他們之間第二次涉及這個話題了。王博說,“你看呢?”
馬拉搖搖頭說,“那是你心里的事。誰能幫你做主回答?”
王博說,“你個小屁孩,該干嘛干嘛。你懂什么。”
馬拉一下子跳過來,蹲在他面前逼盯他的眼睛,“干嘛干嘛!你除了跟我做愛還跟我干過什么正經事?憑什么你就認為我不懂?”
王博顯然措手不及,看著馬拉那種有些蠻橫又混著說不出的怪異的神態,他啞然失笑,“你用詞注意一些。女孩子怎么講這么露骨的話。”
馬拉突然尖叫,“我是在跟你做愛,可是你呢?你呢?”
王博看著她五官變形的樣子,不知她抽什么瘋了。
馬拉繼續叫,“你以為你和我是一夜情,我就也得跟著你這樣認為?蠢豬啊,你這個蠢豬,你懂什么女人!你根本就沒有心肝肺!你見我成天和你笑嘻嘻的,以為我也沒心肝肺?傻子都看得出你們倆膩膩歪歪,你就裝!呸,都奔四的老男人了,還想扮純情?你跟我怎么不扮純情?怎么不扮?你當我是妓女?我跟你一夜情了,你就以為我跟別人也一夜情?你太齷齪啦!齷齪齷齪齷齪齷齪!”
馬拉一巴掌往王博臉上甩去。王博伸出胳膊攔她,順勢抓住手腕往后一扭,馬拉反身跪在地上,拼命掙扎,不罷休地伸腿蹬他。
磁帶找不到了。麥多多問肯定在家里嗎?沒有借給別人嗎?王博心說這種東西誰會借?你以為是寶貝,人家也得認為是好東西?別一相情愿了。
麥多多和他一起找。王博記得有一天他想到過這些磁帶,順手翻了翻茶幾,見沒有也就懶得再找。他又往前想了想,好像從馬拉那天鬧騰完就沒有再見過磁帶。王博就恨上了,幻想拿把菜刀在馬拉頭頂上飛飛飛。
麥多多問,床底下也找嗎?王博在陽臺上說找吧。麥多多說好像找到啦。
麥多多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鞋盒,拎到客廳桌子上。王博跟過來,腦袋忽然漲大,鞋盒里有十多張A片。王博心里大叫死了死了。死到第三下,他又活過來了。全部沒有封套,真真正正的“光”碟。阿彌陀佛,祖宗保佑。王博火速表揚了自己十次,第一時間扔掉封套的做法實在是太正確了。忽然間他又覺得自己特別莫名其妙,一個成年男人的家里有A片算個事嗎?既然不算事,那他為什么覺得在麥多多面前曝光會顏面掃地?
經歷了如此驚險,他們卻并未如愿。磁帶老化了,聲音聽上去哆哆嗦嗦,像剛從冰冷的海水里爬上來,音調全跑到海南島去了,音速也慢,是行將朽木的茍延殘喘,好像崔健他們忽然活過了一百歲,假牙卡在喉管里,下一口氣不知道提不提得上來。
麥多多像個孩子站在那里,似乎是冷,似乎是無助,似乎心里憋了多大的委屈。她不停地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王博倒是早預料到了,“二十年前的東西放到今天,該朽的早就朽了,又不是拉過皮的女明星。”
麥多多一臉的抑郁,“有沒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
王博曬笑,“但凡還存在的事物,就有盡頭。消失了的東西,才有不朽的可能。”
麥多多轉頭看向他,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聽懂。
為了緩解麥多多的情緒,王博打開電腦說在網上購物,請麥多多幫參謀買給父母的禮物。
麥多多問王博,“你媽媽多高多重呢?”
王博想了想,“1米587 557我也不是太清楚。”他站起來,用手在自己肩部到嘴巴之間比畫,“這兒?好像到下巴吧。”
麥拉拉跟著站起來,立在王博跟前,“有我高嗎?我1米63。”
“當然沒有啦!你到我鼻子,我媽才到我哪兒?”王博又比畫了一個高度。麥多多再往前站了一步,貼近王博形容的高度。幾乎就是擁抱的距離了。
麥多多確定,“應該是1米55。那胸圍呢?多少?”
王博更加沒數了。
麥多多說,“她的胸部比腹部高,還是腹部比胸部高。低頭往下看,先看到哪一樣?”
王博拍著后腦勺想了半天,“真記不清了,沒細瞅。”
“噢,那她的腰圍呢?”
“這個歲數了還有腰?”王博說,“都是肚子了。”
王博說完就忍不住想笑。麥多多沒有反應,仍然認真探討著關于體型的問題。麥多多說,“我是1尺9的腰。”自然,王博的目光往她的腰部看去。兩個人的目光同時集結在麥多多的腰部。麥多多把毛衣捋平,讓王博想象一下母親的腰圍。她略略挺了挺身體,王博的眼睛掠過她不大的乳房,停留在她的腰部做虛無想象。
那天麥多多還送了王博兩條紅內褲。她說,他的本命年到了,一定要穿紅內褲。紅內褲還一定要是別人送的才好。
“你穿大號還是中號?”麥多多問他。
王博說,“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穿多大號?那你往常怎么買?”
“瞎買唄。”
麥多多“噢”了一聲,問王博有軟尺嗎。王博說沒有,什么尺都沒有。麥多多說,那就用手量吧。說著她就圍著王博的腰際一匝一匝的丈量起來。
麥多多的手指從王博肚臍眼上劃過。她的頭發,在他的下巴處摩挲。這兩個地方,都讓他癢癢。麥多多臉上有一層細茸毛,在側面而來的燈光中,呈現出淡淡的金黃色,好像一個毛茸茸的桃子。屋外刮著西北風,空調吹著暖氣,窗簾擋在窗前。背后就是王博的床,被子從來不疊,胡亂滾在角落。日光燈管壞了,只有一盞臺燈發出不算明亮的光。他倆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或者倒在床上。
王博的腦子在那一刻飛快地打架。從性的欲望來說,他的生理本能已經起反應了,他甚至斜溜了一眼床鋪,算了一下如果麥多多稍做掙扎,他將會在兩步之內將她摁倒在床鋪上。麥多多已經是他手下的獵物了,可她似乎全然不知,手指正從他的脊柱上滑過去。她讓他抬起胳膊,最后一匝在腰側結束,然后直起身子對他說,“一共是6匝,每匝就算15公分。你的腰圍是2尺7。”
她淡藍的眼白,好似幼童,不諳世事,無欲無邪。
王博說,“麥多多,你看你,不僅給我出了好主意當了好參謀,還送禮物給我,我怎么感謝你呢?”
麥多多微微一笑,“那你就以身相許吧。”
王博好一陣恍惚。靜了那么一小會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無奈有點抖,“我的好姑娘,我哪兒有這個資格呢?”
十一
麥多多的骨灰被王博帶回成都。他說選一個天氣好的日子坐船去岷江。他說江葬吧,讓麥多多江葬吧。
臨走前,剛子提出想看看麥多多。王博打開行李箱,捧出深褐色的骨灰盒。剛子、王博和我,坐在它對面。很難說清那是一種什么感受。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覺得那只是個盒子。我能感覺到它的溫度,它的氣息,甚至,它的眼神。我也不覺得十分悲傷或是痛苦,倒是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遺憾從心頭升起。遺像之處,是空白。
剛子在懷里掏著什么。他掏出一個信封。他把信封在桌角磕了兩下,里面掉出一張照片。
剛子說,“我找遍了高中同學,只有這張照片,上面有麥多多。”
湖岸邊,一群學生圍成半圓,像排球比賽上場前,手疊著手喊加油,臉上笑意融融,青春逼人。
剛子指著右邊角落一個女孩。她背對鏡頭,踮起腳尖。不知遠處有什么吸引著她,在同學們興高采烈玩在一起的時候,她一個人在旁邊,像要走開的樣子。
我幾乎在剎那間被什么東西擊中了。吐出的煙霧涌進我的眼睛,我感覺自己流出了眼淚。
私底下,王博問過我,麥多多的死到底跟他有沒有關系?他自言自語地說,是不是他和她好了,她就不會去寬窄巷子了。我說,恐怕不僅僅是和不和她好這么簡單。他扭過頭一臉疑惑地問我,那她要什么?
我想了想,說,“我也說不好。總之,應該不是你想的那樣。”
剛子有一句話或許是對的,他說,“麥多多活得比我們純粹。”我很詫異剛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后來我想了想,的確,我們任何人,都不應該把別人想成我們以為的那個樣子。
我們在機場分別。剛子伸出手,與我和王博握了一握。他和王博的握手似乎多了幾秒,力度看上去也更大一些。但是,他跟我握手的時候,我倆的目光是有所接觸的。他跟王博握手的時候,他沒看王博,王博也沒看他。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社里的財務處報賬。一位編輯也在報銷出差費用。我是發行人員,成天在外面跑,和社里的編輯不是太熟,就聽她和會計有一句沒一句閑聊。
會計問,“最近見你經常出差,忙什么?”
編輯說,“去組稿子嘛。咱們那個社刊在改版。”
會計問,“又要改?改了好多次了,每次都不見賺錢。”
編輯說,“不賺錢也得辦哪。反正風行什么就改做什么,不能讓刊號死掉。”
會計說,“我記得老早是做詩歌的嘛,我還記得名字美得很,《浣花溪詩報》。后來做少兒做女性做汽車,名字換了又換。這次改版又準備做什么?現在‘小三’風行,該不會做成‘小三指南’吧?”她“咕咕咕”鴿子那樣笑。
編輯說,“不講了。一講到那個詩報我頭都大。有個女的隔三岔五就給我打電話,說她發了一首詩嘛一直沒收到刊物。從我畢業分配到那里,到后來生小孩,現在小孩都大學快畢業了,她的電話一直沒斷過,陰魂不散。”
會計說,“那你不幫她找找嘍。”
編輯說,“我想幫,可是幫不到嘛。那一期根本不給發行,里面有一首長詩涉及民族問題。發稿的時候誰都沒意識到,印完了等車來拉,有個印刷工沒事做撿起來看。要說也是走運,這個工人父親是民族問題專家,估計在家里聊過這方面的事。好嘛,幸好被他攔下了,要不從我這個小小責編到主編到社長,都得一路擼下來。”
會計說,“噢,那活該是她不走運了。講給她聽啦?”
編輯說,“講啦!不頂用,過不了幾天又來電話。十行都不到的邊角料,搞了我半輩子跟她耗。神經病!都快煩死我了。這半年消停了,再沒見電話。是不是死掉了不知道。”
倉庫里已經沒有那期刊物了,十幾年前的廢刊早就打漿做紙了。找到退休的老社長,他竟然留了兩本做警示教育。我約好王博,周末下午去他家。
王博和馬拉準備結婚了。他們正在刷墻,地上鋪滿報紙。坐在涂料桶上,王博翻開目錄,很輕,有點遲疑。黃色的紙頁似乎掉下細細的紙屑。是的,我聽見它們墜地的微音。
王博把它遞給馬拉,說,“你念吧。”
王博閉上眼睛。馬拉清清嗓子,像登臺演出那樣,情感充沛的聲音在充滿微酸氣味的房間回蕩。
《寒露》
很少有人像我這樣
不怕冷地滯留在
小鎮寂寥的街口
那些機靈的飛鳥
那些失魂落魄的花朵
早已撤離現場
只有我
還要在這里執著地等
風把報紙吹得嘩啦啦響,陽光在窗外綠色的樹葉上閃著光。隱約傳來好聽的小提琴曲,特別抒情動人。我也閉上眼睛,麥多多如在暗房里的顯影中漸漸浮現。隨著音樂,湖岸邊的麥多多動起來。她向遠處走去,將一團歡喜熱鬧的我們留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