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夠了?痛快了?再磨呀,接著磨蹭!”梅三燕皮笑肉不笑地說于順子。
“別沒事找事,啊——”順子一歪頭回敬道。
“人家多嫩,才上漿的玉米粒,又鮮又嫩,一掐,咕嘟,一滴水,一掐,咕嘟,又一滴水。”
“低級趣味!”
梅三燕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好了,我們都是低級趣味,火車是一個大染缸,全車的人,就出了你一個人物,出污泥而不染,‘純潔’得像個賈寶玉。”梅三燕每說一句話,右手便把那個彎把子鑰匙往廁所門上“鐺”地磕了一下子。這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梅三燕就發現順子幫那爛妮子整行李架。從那時起梅三燕就滿肚子的狐疑,今天可讓她瞅了個結實。梅三燕跑哈爾濱18年了,這次是她最后一趟跑哈爾濱,按說既然是最后一趟,怎么還不能將就,可她眼里容不下,她不愿意看到江長順是這號男人,是這樣一副德性,還不等她下車,就讓別人給勾搭去了。
老江,江長順,嘿,咱們還是叫他順子吧,叫順子上口,梅三燕就是天天這樣順子長順子短地喊著。
順子手上同樣也提了一串和梅三燕手上一樣的鑰匙,那個大大的彎把子鑰匙,一柞多長,旱煙斗一般模樣,那是開車門用的,上下車門、廁所門、車廂間的隔離門、列車乘務室通用。還有一兩個小鑰匙,附在彎把子大鑰匙的屁股上,很像秋天時田野里大螞蚱屁股上纏綿著的小螞蚱,那是開私人小箱小柜用的。
江長順側身立著,眼睛瞅向窗外。近處,這鐵道一側錯落著的紅磚舊樓里,露出一些女人晾曬的衣服,衣服都是最時新的式樣,但樓卻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建筑,有的已住兩三代鐵路人。可憐鐵路職工只配住這樣的房子。江長順在江北市也是住著鐵路邊上這樣一套四十平方的紅磚房,他對這些蹩腳的樓房太熟悉了。遠處,是正在興建的樓群,彩云一般,一片片,一簇簇,罩在小城的四周,對那些地方江長順一向嗤之以鼻。列車磕磕絆絆晃過一陣子之后駛出站區,進入正道。一進入正道,車速也立馬“唰”地拉了上去。九月下旬是淡季,人少,列車跑起來也輕巧。順子的乘務室與三燕的乘務室只隔一個車門,順子回轉身來,斜眼瞅三燕,見她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往下擼,這娘們竟然抽抽嗒嗒地哭了。瞅她的那一瞬,她那大大的白眼珠子正好與順子相碰,她那眼神那是往死里拷問他呢!
“樣!至于嗎?”“樣!”見第一個“樣”沒有引來強烈反應,說第二個“樣”的時候,順子口氣又堅定了幾分。順子掏出一疊面巾紙,背過身來,從身后往梅三燕手里杵,梅三燕接了,是輕輕地捏起了面巾紙,先抹了眼睛,然后“轟”地一炮擤了鼻涕。
沒有旅客注意兩個列車員之間的小把戲,順子和燕子也是本著家事不外揚的原則,自產自銷。但這些沒有逃過車廂另一頭那個苗條而又俊俏的姑娘韓小洋的眼睛。韓小洋剛從技校畢業,干列車員才兩個月,對車上的一切都還是那么敏感,水靈靈的大眼睛,敏銳的觸覺像玉米纓一般,伸得角角落落到處都是。
見梅三燕醋勁漸消,順子才試著說:“小韓這姑娘,她喊我,她那門不好開,鎖犯別,讓我幫著給她捅捅,讓我給她撥弄幾下,喊咱叔了,你說咱能不管?開不了門,旅客上不了車,那可是路風事件,等連帶著把咱的錢都扣了,你就舒服了?”順子絮絮叨叨說給三燕聽。
梅三燕心里是有想法的,嘴巴撇了幾下,話咽了幾咽,終是沒有咽下去,當然也別指望從她嘴里能說出好聽的話來:“今天捅她這個鎖,明天還不知道捅她哪個鎖。”一聽這,順子有些急,手指幾乎是點在三燕的額頭上:“熊娘們,你別胡咧咧啊!我跟你說,人家還是個孩子。”其實順子的急是假急,因為還遠不至于讓他犯急,他又沒做什么壞事,他的急只不過是虛張聲勢,想壓壓梅三燕的醋勁。
梅三燕的白眼珠子在變,在一點點變小。她的白眼珠一小,眼神也就不再那么逼人,順子再看這娘們時就覺得她也并不難看。梅三燕臉盤方正,嘴唇紅潤,嘴角還有那么一點翹,要是再化化妝,說起來這娘們要腰有腰,要腚有腚,特別是那腚槌,飽滿得能把地砸下兩個坑去。還有這胸脯,不臃腫,不萎縮,是個實實在在的胸脯。這樣的娘們,還真有不少爛男人借著人多車晃,趁機想在她身上沖撞一下。只是三燕手上的那支歪把子機槍,很少讓他們得逞。去你媽的,小子,你給我滾遠點!還不等接近,一把硬邦邦的鐵鑰匙早已頂在那爛男人的腰上了。
“你看她鼓鼓囊囊那小樣,可別抖落掉了!”梅三燕皺著眉頭斜著眼,瞅著車廂那端的小韓。這個時節,學生已開學,返鄉的民工尚未行動,車廂中間的走道上空蕩蕩,所以從這邊順子一眼就瞅見車廂另一端的小韓,韓小洋那姑娘正在車廂連接處彎腰撅腚地清掃過道。
“熊娘們,咸吃蘿卜淡操心!人家愛咋咋,與你有什么相干?”
“那是,是與本老娘們無關,可與你有關!”說著,梅三燕鉆進自己的乘務室去了,“呼”地一聲關了門。窄窄的乘務室內,梅三燕雙肘撐在小桌上,心里無比窩火,思量半天,更堅定了和順子了斷的決心。三燕把那個彎把子鍍鋅鑰匙一下一下往乘務室小桌上敲著,男人怎么就這樣無情無義?這鑰匙仿佛就是敲在江長順那毛發稀疏的腦袋上。
從上車的第一天開始,到跑車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每次只要發車鈴聲一響,還不等車體晃悠,梅三燕的心就像是斷了線的氣球一樣,先浮了起來。梅三燕每次都是同樣的感覺,雙腳踏在了一艘不歸船上。幾點幾分車到哪個站,腦子里明明是清清楚楚,但心里卻又感覺前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未知的車站、未知的山川河流,未知的隧道,她不知道突然間在前面會有什么事發生,一個突然的急剎車就可能把她的一切都停下來。現在的一個往返也只不過三天三夜,許多年了,事實上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況且現在的一個往返比起從前的七天七夜,已經縮短了一半時間,跑車這許多年,按說早該適應了,可梅三燕還是不行,火車一旦離開江北,心就飄了,離開江北越遠,心就飄得越玄乎。
從一個姑娘,變成今天的半老徐娘,什么景也見過了,什么樣的人和事也遇到了,已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在她心里泛起波瀾。可今天,梅三燕還是沒把持住自己,可以說是不由自主。是決定要和順子告別的緣故?順子應該還不知道我這是最后一次跑長途。糟糕透了,咋就堵不住自己這張破嘴呢?是自己的心先亂了,梅三燕自言自語。
“車上一家,車下一家。”這粗鄙的話語,最初在三燕聽來是那樣的惡心,因為這車上的每一“家”都與齷齪二字相連,沒曾想最終齷齪二字還是扣在了自己的頭上。這十幾年的齷齪生涯,是恩愛?是情欲?是還愿?又如何說得清,又如何能一下子了結得?
三燕最不愿意與旅客打交道,從不正眼看旅客,穿行在擁擠的人群中,同穿行在密集的羊群中沒有什么區別,遇到看上去蠻橫的家伙,就擰擰身子躲一躲,閃過去;看到面相和善的就用手往一側一撥拉;遇到嘴碎的想與她套近乎,能一句憋死他的絕不用兩句。當然這特征并不是像韓小洋這樣剛跑車的女孩子能具備的,這功夫至少要跑個三年五載才能練就。梅三燕小臉上時時掛著拒人千里的小樣,不想言語,不想看見人。人是所有動物中最令三燕討厭的東西,這么多年來,見過了太多的人,遇到了太多的事,只要是人,她能躲就躲,反正梅三燕不愿與乘客多說一句話,好在和順子還能說說話解解悶。
客運段每年都會調整一批人員,女的跑夠20年的長途,可以申請局內短途,男的要跑夠25年。三燕已有18年了。那天到客運段機關辦事,有個中學男同學在勞資科,在樓梯口遇見了,就請她到辦公室坐坐。三燕順便和同學說起跑長途快20年了,說明年孩子高考,能不能提前一二年下來,那同學說你先寫個申請放在我這里吧,我再給科長說說。過了沒兩月,沒想到同學竟然打來電話說科長同意了,再跑一趟,下一個班你就可以到連云港二組報到了!
熬出來了,可以跑局內了,一天一個來回,上一天,休一天!況且連云港是一個干凈的城市,干凈的陽光,干凈的海風,干凈的山水,一切都是干凈的!梅三燕感覺就像突然間摸到了千萬元大獎,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花這些錢。興奮得一夜沒睡著,燕子的新生活框架也急需搭建,腦海中的許多往事也像電影閃回的鏡頭一樣,層出不窮。
要離開哈爾濱車隊,燕子想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順子有一個了斷。
不由自主,你不得不相信有一些事情,在一些時刻,人是會不由自主的。俗話說得好,一生有三迷,一天有三迷,沒辦法。在男女之事上,我最終也跌了進去,這輩子過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燕子嘆了一口氣。既然都是自愿的,誰對誰都沒有義務,也就沒有負擔,要什么了結?但和順子之間,還是要有個了結的好。怎樣去了結?錢!歸來歸去,歸根到底就是算錢,把這些年來兩人在一起時順子多花的錢,當著知情人的面,還給他。
主意已定,三燕便著手梳理小賬本。三燕把六七個流水賬本搬出來,鴨蛋綠的、玫瑰紅的、黑色的、紫色的一溜,擺在茶幾上。這些小本的邊角都開裂開來,頁面上有些字跡已被水漬模糊了,三燕又都在一邊打了補丁。一筆筆,一件件地清,整了一夜,三燕總算理清了。從第一筆開始,是順子給她買的鄧麗君演唱會的一盒磁帶,價錢5.5元,到她36歲生日那天在大世界商城給她買的168元的紅褲衩,直到最近一筆,順子在哈爾濱給她買的3根紅腸39元,算下來燕子共欠順子2980元。
燈光中,三燕一個人斜倚在沙發上,看著摞在一起的六七個本子,猶豫了,有必要嗎?就是流水賬的賬目理清了,就能理清一切嗎?在咖啡館的小單間里、在宿營車上狹窄的鋪位上、在包廂內、在公寓里,那些偷雞摸狗的事,誰該和誰清?哪能說清就清得了?
還是不行,能清一點就是一點,要清的火花在三燕腦海里越來越明亮。
太陽升起,霞光映照,在三燕的窗前涂下一抹清新的光亮。新的一天,干凈亮麗。
從德惠到扶余是64公里,行程43分鐘,列車晚點53分鐘,估計司機要搶時間,否則晚點時間久了,列車進哈爾濱站就麻煩,肯定會被甩在外面等點,這樣中午飯也就只有20分鐘的時間。順子手上端著兩個疊在一起的飯盒,從8號車廂一路磕磕絆絆,東倒西歪地端過來。本來他們應該在餐車上吃的,看著三燕坐在乘務室里生悶氣,順子還是把飯盒給端了過來。底下的圓飯盒是梅三燕的,江長順的飯盒是長的,摞在梅三燕的飯盒上面。最上面是四個饅頭。都快1點了,能不餓嗎?梅三燕抖著手抓過一個饅頭就往嘴里塞。菜不用看就知道了,又是醋熘土豆絲。
三燕筷子上下翻弄著,除了粘糊糊的土豆絲外,還有幾片黃姜,手指甲蓋大小的肉片不過三塊。“狗日的小駝子,把肉全喂了他娘的小嘴里了。”
列車員都會罵人,不論男女,當然綠皮車上的列車員尤甚。有什么樣的旅客就有什么樣的列車員,如果你干一天的列車員、一個月的列車員、一年的列車員,或許感覺不到這話的意味,當你干了二十年綠皮車的列車員,別說男人,就是女人你一不罵人、二不喝酒、三不吸煙,那你就是圣女了。一陣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子摩擦聲響后,一只醬豬耳朵從順子手上變魔術一般提溜上來。江長順把那只邊上帶著透明凍膠的絳色豬耳朵放在梅三燕反扣著的飯盒蓋上。三燕提起豬耳朵,把邊上的凍膠一點點咬下來,含在嘴里,攢在一起,喉嚨一咕嚕,咽了。乘務室內的小條凳窄窄巴巴的,他倆肩挨肩腚靠腚,剛好塞下。梅三燕提著豬耳朵,側著臉,讓長順先咬,長順也不推辭,張口就把豬耳朵根后那塊肥肉給咬了下來,然后巴唧巴唧地大口嚼。三燕的嘴巴則沿著豬耳朵的四周,一點點往中間開發,兩人正美美地享受豬耳朵的當兒,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子趴在乘務室小門上往里瞅。
“瞅什么瞅?遠點!”梅三燕呵斥那個民工模樣的家伙,那人不但沒走,反而把臉貼在小門上說:“大姐,我憋不住了,借個地方。”
媽呀,車開了這一會子了,忘了開廁所門了,梅三燕突然想起。“前邊!”梅三燕并沒有立即給那邋遢男子開廁所門的意思,頭一仰,便對著他厲聲嚎道。“姐啊,求你了,我從前邊過來的啊,走仨車廂了,再不開你的門,俺可就憋出事啦,憋出事了俺可就找你!”“你耍呀?媽的,你耍是不是?”梅三燕把豬耳朵在小桌上摔得一蹦老高,拉開乘務室門,伸出那只油乎乎的手就要抓那邋遢男人。
三燕讓江長順扯住腰給拽了下來,江長順對那男子說:“走,這個廁所里有人了,跟我來。”江長順順手把自己的飯盒抄在手里,帶著那男人到自己的14號車廂去了。
這趟自江北跑哈爾濱的火車,至少有四十年的歷史了,不管車次改過多少回,提速了多少回,但車還是那個車,多少年來一直都是綠皮車。坐這個車的人多是往來于東北與山東、河南、江蘇的民工以及那些窮學生。不管什么時候,車上總是亂的,即使一年中的淡季,車上的人就是再少,也總鬧哄哄、亂糟糟的。果皮亂扔,隨地吐痰,小孩子就地小便不說,總是有一些粗魯人呼天嚎地地打牌、飲酒,要么赤腳蹬在對面的座位上,或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這些都是綠皮車的特色。
“三燕,早占下一個呀,晚了好的就讓人家挑走了。”那時三燕子剛上車,還認為是有人要給自己從同行中介紹個對象呢,俺才不呢,燕子想,要是兩個人都跑車,那昨過日子?對“車上是一家,車下是一家”,先是懵懵懂懂的,后來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三燕的臉紅得沒地方藏,好似做了壞事的就是自己,從此不跟男列車員多話,就是車長想跟自己套近乎也不買他的賬。
誰的衣服和誰的衣服晾在一起,誰和誰沒回公寓住,難道就有事了?在離家幾千里的陌生的大街上,男人陪女人逛街,又是保安又是雇工,回到公寓女人給他洗洗涮涮還有什么不可以的?
某些事情總是要發生的,不發生在你身上,不能保證也不發生在他身上。當然事情的萌動、發生,都是暗含機緣的,就說順子和燕子吧,如果沒有那次英雄救美,也許他倆永遠都不會成為“車上一家”。
那時的燕子有二十歲,那時的燕子還是個黃花姑娘,正因為是黃花姑娘脾氣才沖。三分鐘之內,燕子手上的啤酒瓶子毫不猶豫地摔在了那惡男人的頭上。事情來得太突然,先是梅三燕勸說那個男人,不要把果皮扔在地上,酒瓶不要亂摔,那男人不但不昕,反把燒雞骨頭往三燕頭上扔。三燕惱了,把雞骨頭回敬了過去,打翻了那惡男人的酒杯。那惡男人突然跳起來手指著三燕罵,你個騷貨,要你們這些貨干什么的?是挨揍的!罵著罵著就伸出爪子抓住了梅三燕的胸脯。那個男人是貓尿喝多了,其實也不怨人家,怨咱三燕自己不長眼,看看他那樣子,肩膀上刺著青龍,肚皮上刺著花花綠綠的老虎頭,那個狗熊一樣的脖子上還掛著一條二斤重的鍍銅鐵鏈子,不該惹這樣的貨色的。
那天三燕見到那惡男人軟下去,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多么有出息的事情,事實上這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在那惡男人抓她的胸脯時,她一彎腰,順手摸起滾在地上的一只酒瓶子,噗,只一下就把那霸道男人給放倒了,看來惡男人也并不可怕。燕子一看手上攥著的酒瓶只剩下一個瓶嘴兒了,突然間,那酒瓶怎么就復原了?并且那家伙又奔著她三燕的額頭反彈了過來?是那男人的同伙把另一只酒瓶奔著三燕摔了過來,“當啷”一聲震天響,不過接招的不是三燕,好在不是三燕,否則就沒有今天的三燕了。接招的是順子,酒瓶雖然擊中了順子手上的鐵簸箕,但順子自肩頭到后背,哧啦,一瞬間開辟了一條紅色的水渠,血水嘩啦啦就放了下來。
順子就像一綹面條一樣蜷進三燕的懷里,順子的身體抖得厲害,三燕把身體緊緊地貼在順子身上,兩個人都成了血人。有一刻她覺得兩人之間嚴絲合縫,牢牢地粘成了一體。也就在那個時候,三燕的心不由自主地悸動著,我命中注定有順子的一半。
多少次燕子撫摸著順子后背上的大蜈蚣,對順子說,蜈蚣就是我,我就是蜈蚣,沒有這條大蜈蚣,我的小命就沒了。
“要在車上找個人啊,早找啊!”“嘻,你們找吧,俺用不著。”“燕子,小樣,看你找不找?”那次順子冒死救下自己之后,梅三燕的生活確實變了,順子像邪魔一樣擋在她的面前,讓她無論如何都穿越不了,順子成了她傳說中的那個人。
那是三燕和順子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在一個叫紅果果的地方。那個叫紅果果的咖啡館很有些異國風情,跑堂的都是俄羅斯小姐,她們小巧的裙裾,剛好掩住該掩的地方,個個都生著長長的睫毛,藍色的眼睛,連生硬的普通話都是欲望的催化劑。小姐把咖啡送到順子和三燕跟前,說一聲:請,您,慢,用!接著退出房間,當然沒忘記咔嚓把門帶上。狹小的空間只剩下兩個人,三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手按著小桌邊沿,慢慢站起來,走到順子身后,雙手搭在順子的肩上,然后雙臂慢慢合攏,三燕的頭發弄得順子脖頸癢癢的,后背也被擠得熱熱的。順子一回頭,三燕的嘴巴就伸了過來。順子的手活絡起來,順子可是輕車熟路,那一年他已是一個三歲男孩的爸爸,不過在最后的關頭,燕子還是把順子擋在了外邊。三燕守住了,三燕最終是把她完整的身子送給了自己的丈夫,在燕子看來,她必須這樣。
往事是個不知疲倦的車輪,彎彎曲曲的車轍在記憶的小巷里不停地延伸著。那窄窄巴巴的小咖啡間,污濁的小旅館,甚至公園冰冷的長條凳上……三燕搖搖頭,不堪回首。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三燕想,這日子得有個交割。
列車最終還是沒有趕上點,被擺在站外。臨時停車,站在車門口處,梅三燕習慣性地用鑰匙磕著車門,旅客躁動,梅三燕也焦躁。三燕利用這個時間給三個姐妹和車長以及小白臉乘警發了短信:晚上我請客,請務必賞光。
江北的中午仍然燥熱得很,在這里,窗外的楊樹葉子已經變得稀疏泛黃。上個班還沒覺著,這個班就發現哈爾濱已是深秋了。其實對于列車員來說,二十四節氣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他們的季節是隨著客流量的變化而設定的,春運、暑運是最難熬的兩個季節。一年真快,三燕嘆道,車上兩季,人間一年。
三燕提著鑰匙,跨過車廂連接處瞧14號車的順子,順子不理她。
“欸,長本事了,順子?”
“你注意點行不行?我倒無所謂,人家還是個孩子。”
“要她不是個孩子,我就不跟你說了,順子,你真認為我什么都沒看見嗎?蹭過來蹭過去的,順子,你可是老同志了。啊?也就是我跟你說這,我也就只跟你說這一次!”
“行了,行了,夠了,關關你的噴氣閥吧!”江長順頭也沒回,眼睛盯著窗外。一聲長笛響過,晚點的列車終于動了。
“你是怕她被人家先搶去了吧?也是該早占著啦!”梅三燕的話又追了過來,“現在的孩子咋這樣,怕沒人要是不是?人咋一上車就變得這么賤。”
順子面向窗外,生悶氣。梅三燕又說:“順子,我不是過來和你吵架的,說點正經的,今晚我約了幾個人,我請客,你得給我幫忙。”
“請客好呀,錢多了不花燒得慌!”
“真的,順子,我還想問問你,要不要請上那個小韓?”
“你什么意思?”
“順子哥,我是真心的。”
“娘們的,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那好,我跟你說,我請了車長、小仝和幾個姐妹,事先沒和你商量,你該不會介意吧?”
“反正是花你的錢,請誰是你的事,請到天龍天神不是更好嗎?”
近幾年來鐵路經過多次大提速,車輛密度加大,大多數列車都不在終點過夜了,往往是到站后稍做休整便返回。況且現在的車多數都安裝了空調,冬暖夏涼,即使在終點站過夜,列車員也都是住在宿營車上,不用到公寓。但順子他們這趟綠皮車例外,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在哈爾濱過夜并且下車住公寓。列車員整完衛生,換完被褥,大家一人拖一個包,列隊穿過車站街,住進公寓去。
整條車站街人來人往,拉客的、倒賣車票的、賣淫嫖娼的,各色人物熙熙攘攘。當然還有就是身穿鐵路制服的列車員,他們提包拖箱穿行其中。這些人除了拖箱提包之外,手上往往提著一些當地人不常見的東西,如來自青島的珊瑚盆景,來自烏魯木齊的正宗哈密瓜,海南的椰子,韶興的老酒等等,這又構成了車站街的另一種風景。哈爾濱的夜來得格外早,才五點,天就黑了。一陣風吹過,梧桐樹的葉子就呼呼啦啦地往下掉。三燕他們一行七人換下工作服從公寓出來,他們輕輕松松地笑著鬧著,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前往車站街南側的泰東酒店。一路上光聽見幾個娘們嘰嘰喳喳,燕子姐,摸了大獎了?燕子姐,有啥好事?燕子故意賣關子,是好事,但一定要到酒桌上才說。
紅酒是張裕干紅,白酒有老窖。
桌上先上四個小菜,狗肉絲、醋白菜、醬花生米、油黃瓜條。女士面前都是紅酒,爺們跟前一律滿滿的大杯白酒。酒滿上,不多會上來一個熱菜,山蘑菇燉雞。“燕子,整幾句,整幾句。”三燕笑瞇瞇地說:“今天,大家肯賞光,能請到領導和姐妹們,我三燕先謝了,我先干為敬!”大家跟著一圈干下來。
其間女人們一直嘰嘰喳喳地搶話說,男人基本插不上話。說話間又上來一個熱菜,野參燉栗子。
“有喜,有喜,這回真的是有喜!”
“是猜對了,你燕子姐,我是有喜事了。”
“快說呀,燕子姐,又懷上了?這回要和順子哥來真的了?”
大家哄笑間又來兩個大菜:大蔥炒海參,清蒸馬哈魚。“燕子姐,咋的了,不過了啊?整這么貴啊?”
燕子頓頓說:“我下個班就下去了,跑局內了,連云港二組!”
“呀!”
“感謝兄弟姐妹多年來對我的照顧,以后誰想吃海鮮就跟燕子姐說!”
“啊呀,媽呀,燕子姐啊,真的不跑這車了?你還不到年限呀?媽呀——”三個娘們一驚一乍的,“那這是你最后一趟啊?”
“是。”燕子點點頭,“啥時替班了,不又上來了?”
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幾個回合下來,就把個燕子弄得臉紅氣喘了。幾個娘們揪著順子非讓他和三燕喝個交杯酒不可。三燕笑瞇瞇地看著順子,向順子發出邀請。順子酒量小,站起來要跑,卻被幾個娘們給死死地按住了:“喝,不喝交杯酒,咱今天當著燕子姐的面,扒他的褲子。”
“我喝我喝。”順子跑不了,就只好認了。在幾個娘們的綁架下,順子把手臂圈進燕子伸過來的手臂內,乖乖地仰頭灌下。
列車長一看這陣勢,要喝多,就說:“明天還有活,到此為止吧。”
大家不依,繼續鬧燕子姐:“你跑了,順子哥咋辦?你本事大,有同學當官,把順子哥也弄過去,你好意思讓順子哥孤孤單單的?”
“這不是嗎!今天三燕就把順子拜托給三位妹妹,今后順子就是你們的啦。”
“我們都是老玉米餅子了,就怕順子哥瞧不上俺。”
“就是,有又鮮又嫩的,這個年頭,誰還喜歡啃老的。”
“哈哈哈……”
酒已足,飯己飽,大家起身要離席,感謝燕子的盛情,也沒忘開燕子的玩笑:“今晚你們倆別回公寓了,車長,你說呢?我們在這里給他倆求情了!”
車長說:“好說,還有誰不回公寓住,說,今晚特批!”
燕子說:“別急,今晚請大家來,其實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不說了,不說了,有重要的事和順子哥單獨說吧。”
“不,不,一定要聽說我。”。三燕有些急,“這件事我不當著大家的面做了,我下半輩子都不會安生,我請大家來,就是為了當著大家的面,了卻這件事。”
大家一聽這么重要的事,燕子說的又是這么嚴肅,全愣住了。
“我要當著大家的面,和順子哥把賬清了。”見大家都看著她,三燕才緩緩地說。
清什么賬?大家莫名其妙,江長順更是吃驚不小,“唰”地冒出一頭冷汗,做出隨時準備逃跑的姿勢。
正當大家面面相覷,梅三燕卻顧自從包里掏出一摞小本本。鴨蛋綠的、玫瑰紅、黑色、藍色的小賬本子。“賬都在這里,我己算清了,這些年來,我共欠順子哥2980元錢,錢我也帶著了。”說著三燕從背包的另一側又抽出一個沉甸甸的信封,往本本上面一放,然后用眼睛環視大家。
原來是這么回事,大家又相互瞅瞅,突然感到這頓飯吃得不是滋味,個個站著,走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畢竟不是夫妻,所以,有賬就是要清的。”見大家都不說話,三燕自言自語起來。
順子有些犯急,腦袋里暈乎乎的,跟當年在車上被襲時的感覺差不多。“三燕,你這算什么事,咱倆,咋算?這——”他剛想理論,旁邊的車長卻一把攥住他,連說走吧走吧,咱走吧!一行人逃命一樣,生怕自己落在最后,全呼啦啦跑了個干凈。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三燕一個人,她呆呆地看著面前那摞筆記本,還有那個裝錢的信封。
她仿佛意識到自己又做了一件錯事,但不清楚到底錯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