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鳥(外一篇)

　　女兒猶豫了好幾天，還是不能決定是否把那只綠皮鸚鵡放了。
　　小學升初中，女兒在年級考第一，我一高興，不顧妻子反對，就給她買了一對鸚鵡，一黃一綠，連同一個竹條編的鳥籠。
　　鳥兒買來不久，不知妻子從哪里看到一則資料，說家里養寵物有礙人的健康。她常抱怨說，客廳里老飄著一些鳥的絨毛，讓人呼吸大不自在。妻子這樣一說，我就有些后悔。女兒心里明白，歸根結底，媽媽是擔心養鳥影響了她的學習，所以她盡量少去逗鳥玩。盡管這樣，她還是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那是個星期天，一大早，妻子就在客廳涼臺上嚷：“糟糕，鳥飛走了一只……”我和女兒到了涼臺，看見鳥籠里只有綠皮鸚鵡了。妻子說：“我起來就發現鳥籠門被打開了——這鳥的力氣真大呢!”女兒疑惑地看著媽媽，眼淚順著臉龐悄無聲息流淌。
　　妻子說：“剩下的這只也活不久了!”
　　“為什么?”女兒緊張地問媽媽。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鳥也跟人一樣，它也怕孤單唄!”
　　過了一個星期，女兒心事重重地告訴我，她做了一個夢，夢見黃皮鸚鵡飛回來，在窗臺上又跳又嚷：“放!放!放!”央求她把綠皮鸚鵡放了。
　　一縷興奮從我臉上一閃而過，我問女兒：“你打算怎么辦呢?”
　　女兒說：“我想好了再說。”
　　又過了一個星期，女兒決定把綠皮鸚鵡放了。
　　“好，應該這樣。”我肯定地說。
　　“乖娃娃，心腸好!”妻子一邊拖地，一邊夸獎女兒，興奮得臉色緋紅。
　　我突然發現女兒氣鼓鼓地，毫不掩飾對我們的反感。我趕緊變換口氣說：“如果在這里放出去，這鳥肯定也會死掉——科學家做過實驗，鳥兒在籠子里關久了，一旦放出去，它興奮的一聲鳴叫就成了它留在世界上最后的歌聲了。”我還補充說，我們周圍盡是水泥房屋，沒有停歇的樹枝，這就更危險。
　　聽我這樣一說，女兒又改變了主意。她說：“那樣太可憐，我不放了!”
　　妻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后悔已經來不及，便又以誘導的口氣對女兒說：“我們將它帶到公園去放，那里樹枝多——今天就去。”
　　女兒不同意，她強調她當天作業多。
　　但綠皮鸚鵡最后還是從鳥籠里消失了。那是初一第一個學期結束，女兒參加軍訓回來，我告訴她，媽媽給鳥喂食后，忘了關鳥籠門，綠皮鸚鵡就飛走了。
　　女兒在涼臺上站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從此，她在我們面前變得沉默，眼里不再有信任的那種目光。
　　她讓那只空空的鳥籠子，一直掛在客廳的涼臺上。
　　罪過
　　“唉!我對不起我家瞎子兒……”
　　二爹常常對人嘆息，用袖子去抹淚汪汪的眼睛。
　　“卵話!”坐在火箱角落里的瞎子，對爹的懺悔，總是用這兩個字評論。
　　兒子的雙眼兩歲多失明，開初是發高燒，那時，二爹正忙翻修牛圈，他想把牛圈修好后再去看醫生。小兒身上后來出現好些紅斑點，曉得是出麻疹，便用柏枝生起煙火，關起門使勁熏；仍不見好，且又拉起肚子來，拉了兩天，人下了形，周身抽搐不止，才慌忙背起上猴場。醫生下了幾副草藥，止住了瀉，雙眼卻再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會對著人翻白眼。再后來，眼球凹陷下去。
　　從此，瞎子每天都能聽到當爹的懺悔。日子久了，瞎子明白了：是當爹的把他推到了冥冥黑暗之中!爹的懺悔越虔誠，兒子的惱恨越強烈。為了贖罪，二爹對瞎子的任何懲罰都逆來順受。他對兒子有一種永遠的負罪感。
　　那天一早，二爹割了一挑牛草回來，太陽升到一竹竿高了，他趕忙去煮早飯。他從灶房的小窗口悄悄朝豬圈那邊張望。瞎子兒剛起床，兩頭架子豬為爭食他屙的尿撕咬起來。瞎子一聲斷喝：“嗨!——老子怕你們想挨刀!”二爹一驚，嚇得跌坐在灶門口。
　　瞎子屙完尿，摸到火箱角落坐下來，仰起一對空洞的瞎眼，像一位哲學家那樣思索。
　　二爹輕手輕腳把飯菜擺在他面前，畏畏縮縮地說：“瞎子，吃飯嘍!”
　　瞎子不響也不動，像一尊雕像凝固在那里。
　　“兒，快吃，飯菜都涼了。”二爹招呼道，像老鼠在貓面前那樣戰戰兢兢。
　　“叫魂!”瞎子對著天空吼叫一聲。
　　二爹小心翼翼在火箱一個角落坐下來，心疼地問：“兒啊，你要哪樣嘛?”
　　“老子要你的命!”瞎子陰冷地回答。
　　“你要了我這條老命，哪個煮白米飯給你吃喲?”
　　“老東西!”瞎子站起身，將二爹推個仰翻叉。
　　二爹爬起來，擦擦紅腫的眼睛，說：“兒，我去買個小京胡給你拉，散散心?”
　　“卵話!”
　　“我給你找個好師傅，讓他教你學算命?”
　　“我算到你要死在我手頭!”瞎子縱身一躍，將爹死死箍住。二爹恐怖地呼叫：“救命噦，瞎子打死人啰……”
　　寨鄰聽慣了這呼救，再沒人來勸解。
　　瞎子打累了，將爹驅逐出家門。
　　二爹用粗糙的手指抹著眼淚，走上去猴場那條山路。碰到寨子上的幾個人，曉得是瞎子作孽，譏諷地瞟二爹一眼，擦身而過。
　　二爹在青石鋪成的小路上走著，心頭一片茫然。聽見小路兩旁林中秋葉簌簌掉下來的聲響，他禁不住像小孩一樣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訴：“嗚嗚!我對不起我家瞎子兒!我不該修那個鬼牛圈……”
　　這時，瞎子坐在火箱角落盤算，等不到鴨子歸窩，爹就會轉回來。他一點不為當天的晚飯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