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許多美國西部小說變得越來越具有自我意識和反省特征。曾獲“普利策獎”的拉·麥克默特里(Larry McMurtry,1936-)是“二戰”后新崛起的具有代表性的美國西部小說家。他顛覆“一角錢小說”的寫作套路,以客觀、冷靜的眼光重新審視西部。拉·麥克默特里視閾里的西部不再是納蒂·邦波所指的“偉大的西部是‘上帝的花園’”。西部在他的筆下褪去了神秘面紗,西部的象征人物——山地人在他的小說里也不再是自由和勇敢的化身。他放棄了傳統西部小說模式,因此,他的作品在評論界一直備受爭議。約翰·彌爾頓(John.Milton)和簡·湯姆金斯(Jane.Tomkins)等評論家認為,麥克默特里的小說不忠于傳統西部小說模式,因而不能算做典型的西部作品。然而,托馬斯·蘭蒂斯(Thomas Landess)則認為,“麥克默特里值得去進行嚴肅研究。首先,他擺脫了以往西部神話程式,展示了出色的寫作技巧;其次,作為一個社會批評家,他對西部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是當代學者的寫照。”筆者以為放棄了程式化的西部小說寫作模式,體現了拉·麥克默特里對西部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思考裁量。一方面,他筆鋒凌厲地鞭撻了那種張揚自我、野蠻進取的生存法則,另一方面,通過透視生態危機的根源,他提出:這個世界是個系統的整體,滅絕了其中的任何一個物種,哪怕是野牛和河貍,也必然會給人類帶來災難。因此,只有站在整體利益的高度,才能認識自然的價值。此外,他還進一步具體構想人與自然的交互主體性的實現。本文從生態批評的視角出發,對《野牛姑娘》體現出來的生態內涵進行三方面的剖析:人類中心主義——西部含義嬗變的原因,生態整體主義——關愛西部,生態的主體間性思想——自然復魅。
一、拷問靈魂的西部
愛默生曾提出“每一個有理性的動物都可以把整個自然作為他的家產。如果他希望得到自然,那么自然就是他的。”《野牛姑娘》深刻地鞭撻了這種征服自然的反生態思想。《野牛姑娘》是拉·麥克默特里1990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小說的主體敘事是從災星——瑪莎·琪恩給想象中的女兒寫信開始。災星的好友山地人吉姆·拉格和巴特爾·博恩早些年是捕貍手,但在河貍消失的=十五年間卻依然追尋著河貍的蹤跡;而山地人土豆溪約翰尼則一輩子醉心于尋找金礦,但卻總是徒勞無獲;印第安人沒耳朵從小失去了耳朵,但是憑借出色的嗅覺數次從死亡邊緣逃脫。他們幾人總是游蕩在大草原上,偶爾會在好友多拉經營的妓院喝酒休息。曾是野牛殺手的比利·科迪經營著“西大荒演出”,并因此而興旺發達。他著力勸說災星等人參加西大荒演出。于是一行人到了英國為女王演出。在返回美國的途中,吉姆被精神病人殺害,巴特爾后來離開西部,當了演員。災星不舍離開西部,最終落魄而死。
這些山地人年輕時都通過征服自然來張揚自我。曾有“數百萬頭河貍在西部的清涼的小溪中翻騰”,然而,在短短三年里,盡管捕貍手過上了輝煌的日子,河貍卻消失了。同樣慘遭厄運的還有野牛。“在鼎盛的年代中曾看見過那么大群大群野牛的人至今仍沒法相信這么多的動物竟能在三年內統統被殺光。”贏得了野牛殺手美名的比利最多的時候一天殺死四百頭野牛。在西部,“河貍消失了,野牛不見了,印第安人敗退了——然而榮耀也隨著這些東西的離去而離去了。”山地人對野牛、河貍的“斬盡殺絕”顯然早已超越了“滿足生存需要”的層面,它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功利性欲望的極端擴張。
動物的毀滅性災難是人造成的,但接踵而至的則是因此而導致的人自身的災難。河貍、野牛與人相輔相成、相依為命,河貍與野牛的悲劇性命運的結束其實就是山地人悲劇性命運的開始。河貍與野牛的消失將使人在心理上失去依托,失去依托的人則變得空洞和無意義。人由于沒有了對手所造成的空虛、無聊和萎靡才是人最為深刻的悲哀。評論家貝克(Christopher Baker)曾用“邊緣人”來解釋荒原上侵蝕著人們生命的殘缺感和孤獨感。憂傷是整部小說的基調。參與征服西部的災星日夜煎熬著。“災星在睡覺時總覺得很傷心——每隔三四個晚上,她就會在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哭泣。有幾個夜晚,她幾乎不想睡,生怕一睡覺又悲傷。她睡不沉,也沒做過好夢。”捕貍手吉姆在河貍消失后的25年間從未放棄過尋找河貍。捕捉河貍已經變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在沒有河貍的日子里巴特爾這樣描述吉姆:“他看上去病得不怎么厲害,至少按現時的標準來衡量是如此——巴特爾喜歡使用這種說法一但是他無論怎么也想不出,也發明不了能振作吉姆精神的良藥來。”同樣,比利·科迪曾經在一天殺死四百頭野牛,而如今卻滿腹悔意。山地人大規模地破壞生態,同時也毀掉了他們自己的生活。西部不再是往昔牛仔們獲得榮耀的地方,而是拷問人靈魂的牢獄。面對已經改變了的自然,人們開始意識到這樣的苦酒正是他們自己釀造的。巴特爾責備比利“是你贏得了野牛殺手的美名——接著我們便發現所有的野牛都給殺光了。”
拉·麥克默特里通過捕貍手、野牛殺手屠殺河貍與野牛導致的災難性描寫,來刻畫山地人如何以人類為中心,始終把河貍、野牛作為“他者”加以屠殺。他不僅譴責人類對自然的瘋狂掠奪,以及自然被破壞對人類自身的懲罰,他還進一步提出人類面對自然所應采取的態度——生態整體主義。
二、生態整體主義
從生態批評的立場出發,考查一個敘事文本是否具有生態意識,一個最基本的標準就是要看它是否把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作為根本的最高的價值。這種價值取向在小說中是非常明顯的。如果我們把河貍和野牛作為一種自然的符號來認識的話,就會發現小說對人與河貍、人與野牛關系的關照。小說始終把握了人與河貍、人與野牛的相互依存的關系,人與河貍、人與野牛的對峙和沖突是早期西部態系統中的一種生存現象,有了河貍才有了捕貍手,有了野牛才有了野牛殺手,沒有了河貍就沒有了捕貍手,沒有了野牛就沒有了野牛殺手。吉姆的困惑與比利的尷尬都是西部整體生態系統失去平衡而導致的結果。世間萬事萬物同為一個生命整體。人、河貍與野牛都是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雖然河貍與野牛從人的視野中消失,但是河貍與野牛仍會在人的心中存在。吉姆·拉格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記得從俄勒岡峽谷到格蘭德河上游源頭之間的每一條河,他記得那些清冷的池塘、捕獵的陷阱和野獸的皮毛。在所有留存下來的山地人中,吉姆·拉格是唯一的——至少巴特爾這樣認為——心里只有河貍的人。”“金子吸引不住他,銀子惹他厭煩,牛群令他憎惡,印第安戰斗挑不起他的興趣,賭博則讓他心神不定,他甚至和妓女鬼混的時間也不多。對吉姆來說,河貍比女人、紙牌、財富以及西大荒所能提供的任何東西都重要。”“同樣,巴特爾在總結印第安人敗退的原因時,也是從生態整體主義去考量的。”他說“是印第安人不好,他們放棄得太快。部分也該怪罪你,比利。是你贏得了野牛殺手的美名——接著我們便發現所有的野牛都給殺光了,印第安人因此餓得失去了戰斗力。倘若我們保留野牛的話,我認為整個局面就能維持到我死。”“這一評論又一次證明世間萬物皆相聯相系,相克相生,它的核心特征是強調整體以及整體內部的聯系,不把整體內部的某個部分看作整體的中心。”
生態倫理學家利奧波德提出了生態整體主義最基本的價值判斷標準:“有助于維持生命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事就是正確的,否則就是錯誤的。”拉·麥克默特里在《野牛姑娘》里就描述了具有初級生態整體思想的人。比利意識到自己征服野牛破壞了西部和諧的生態,他對巴特爾和吉姆說“我現在已經在收購野牛,你們知道——我見到一頭就買下一頭。我想讓它們卷土重來……我剛賣了十頭給匡納·帕克——他打算把它們重新放回到南部平原上去。”可見不僅比利,就連匡納也在極力保護生態的和諧。他們不僅自己身體力行,他們也影響著其他曾經破壞生態的山地人。例如,比利的一席話讓吉姆茅塞頓開。“剎那間,像一輪明月升起似的,曾使他困惑多年的答案變得清晰了。買河貍,再把它們放回溪中或池塘里——讓它們繼續繁殖!要是比利和匡納能夠讓野牛卷土重來,為什么他和巴特爾不能為河貍做同樣的事呢?”
從以人類為中心的生態破壞者到試圖解構人類中心的生態保護者,《野牛姑娘》體現了“生態整體主義仍然是倡導人類自覺地超越自身利益的尺度、超越自身的認識局限性而努力維護自然整體的價值和利益的思想,是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是努力去中心化的思想。”《野牛姑娘》形象地表明了人不是自然的主宰和主人,不是唯一具有生存和發展合理性的生命。生態整體的利益高于人自身的利益。努力維持生命系統的平等是人類生存的根本。然而,拉·麥克默特里的生態思想遠不僅此。除了從生態整體主義的高度考察人與自然的關系之外,他還書寫了從屬于生態整體之組成部分的人和自然物的具體關系。《野牛姑娘》始終張揚自然物的主體性,氤XTaeLEQuzFoZqdl2ZL0ZWA==氳著自然與人不同主體的休戚與共的深厚氛圍。
三、自然復魅
自然是有生命的、與人息息相關的,因此必須重新建立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這就是“自然復魅”。征服西部的過程是祛魅自然的過程。《野牛姑娘》里的人物經歷了從自然祛魅到自然復魅的思想轉變:自然在他們的眼中重新顯出其自有的魅力,同時,他們也承認自然的主體性,并與自然交融。這也體現了生態的主體間性思想。“生態批評的主體間性原則就是在整體性原則之下的、同時承認并張揚自然主體和人主體、并特別強調這兩類主體之間的聯系的關聯性原則。”拉·麥克默特里在自然復魅的書寫中首先通過對大自然的雄奇、威力無比一面的描述,重新挖掘生態環境中久已被人們忽視的自然的巨大力量。例如海上的鯨魚:“這條巨型的魚是如此之大,沒耳朵不得不來回轉動腦袋才能看清它的全貌。它的尾巴掠過船尾,那尾巴就像他們族人用的大圓錐形帳篷。尤其使沒耳朵震驚的是,這條差不多與黎明時的天色相同的巨鯨突然從它的頭頂上噴出一大柱水來。”在鯨魚出現的同時,“科迪和得克薩斯杰克也趕來了,但是他們沒有開槍。這兩位山地人帶著他們的步槍,但眼前的景象使他們驚愕得沒有開槍。”
此外,拉·麥克默特里也認為只有把自然當做與自己一樣的主體,而不是當作異己的客體和索取的對象,才能通過交流、體驗而建立自由、和諧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雖是萬物之精華,但是從生命的意義來說,任何動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處的。長期生活在大草原的沒耳朵和自然之間似乎己經沒有任何的隔閡和區分,成為了自然界的一分子。“他能聞出野牛的味道或雨的味道;他嗅嗅女人的肚子,能聞出她是否能生孩子;他還能聞出受孕剛幾天的婦女子宮內的胚胎的味道。”《野牛姑娘》的敘述的意指過程還清晰地投射出對一種令人神往的生態主體間性的想象:人與世間萬物以平等互助的伙伴關系和諧地共處于同一個生態系統之中。吉姆·拉格在倫敦與河貍之間的親和關系就是實踐這種生態倫理的一個現實典范。“巴特爾突然發現吉姆現在是個難以挑起爭論的人了。現在,困擾了他二十年的不安情緒已經消失,他每天都花一上午時間在河猩身上,然后回來在展覽中扮演他的角色,或在驛車上扮演乘客,接著他就又回到動物園,他經常在池塘邊一坐到深夜。”他年輕時雖然捕貍,但后來他甘愿為他看不起的西大荒演出,只是為了賺錢買河貍,讓河貍回到原本就屬于它們的地方,繼續繁殖。這種生態倫理的基礎是從萬物有靈且隨物賦形的觀念中生發出來的世間萬物應當平等共處的生態理性,而它的邏輯前提則是諸如河貍這樣的動物也像人一樣具有主體性。
最后,拉·麥克默特里還書寫了人類與自然相輔相成,只有尊重自然的主體性,人類才不會遭到自然的懲罰與報復。例如,沒耳朵的朋友“水上坐原想駕馭洪水,結果卻反被洪水拿下了”。沒耳朵“族里有些笨蛋也曾向熊射箭……結果是自己反被熊吃掉”。曾經參與征服大草原的災星也承認“大草原覆蓋了成千上萬沒能夠生存下來的人:身強力壯的男孩,勇敢的戰士,能工巧匠和滿懷希望、一往直前的女人。”已成為自然界一分子的沒耳朵親身實踐了這種尊重。他在總結躲過暴風雪的方法時說“和熊同住其安全系數要比與蛇為伴差得多,你接近它們時必須小心謹慎,尊敬重視。”人類不但要尊重動物的主體性,還得尊重植物的主體性。忽視植物也會帶來滅頂之災。沒耳朵的死就是明證。“他一輩子都很少想到要花大力氣去了解植物,所以現在區區一蓬頑固的灌木竟會使他把自己的精力耗盡。”《野牛姑娘》正是把人與自然的審美關系看作是主體間性關系,是“我與你”的關系,從根本上消除了人與自然的對立,恢復了人與自然的親和性、同一性。
四、結語
《野牛姑娘》對傳統西部小說的“反叛”表現了拉·麥克默特里對西部生態迫切的修復和重建意向。《野牛姑娘》中的山地人早些年在開發西部過程中表現出了對自然強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但是這種與自然的二元論關系導致山地人對西部生活充滿了失意與憂慮,山地人被迫重新審視與自然的關系,接受人與自然是相互依賴的整體,整個生態系統中的萬物都有其自身價值而應處于平等地位。此外,《野牛姑娘》還張揚自然物的主體性,強調人與自然休戚與共,相聯相系,體現了自然與人的主體“間性”關系,承認自然與人都是地球生物共同體中的成員,最終要平等、和諧相處。
拉·麥克默特里在《野牛姑娘》里蘊涵的生態思想在當今的生態危機時代無疑給我們提供了有益的、深刻的啟示,堪稱現代生態文學的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