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6日晚,第41屆布克獎終于在倫敦市政廳揭曉。英國女作家希拉里·曼特爾的《狼廳》(Wolf Hall)以微弱優勢(3:2)勝出,奪得今年的布克文學獎。布克獎素有“文學溫度計”之稱,是英語文壇極具權威性的獎項,授予英國、愛爾蘭及英聯邦國家當年度的最佳小說獎。今年的布克獎短名單可謂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包括兩次獲得布克獎的J.M.庫徹以及獲得1990年布克獎的A.S.拜雅特。六本入圍的小說歷史和地域跨度極大,從亨利八世的都鐸王朝到戰后的英國,從納粹占領的捷克斯洛伐克到倫敦東北地區森林里的精神病院,在某種意義上同屬歷史小說。《狼廳》之所以勝出,布克獎評審組主席詹姆斯·諾蒂如是說:“我們的決定是基于小說之宏大、敘事之大膽和其場景設置。希拉里·曼特爾以出色的方式創造了一本講述16世紀故事的當代小說。”(Motoko Rich)
《狼廳》是以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講述亨利八世時代都鐸王朝故事的歷史小說。希拉里·曼特爾說自己在開始寫這本小說之前猶豫了相當長的時間,約有20年之久。最后她花了5年時間完成了這本她一直想寫的書。她創作這本書的一個主要目的是想通過講述托馬斯·克倫威爾——一位鐵匠的兒子最終在國王亨利的宮廷里掌握重權的故事,來研究“權力的運用、取得權力的手段以及它的得失……因為我們依舊活在權謀政治的世界里。”(Hilary Mantel)
小說《狼廳》透過首席國務大臣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引人入勝地講述了亨利八世統治下的都鐸王朝的故事。亨利八世He-nryVIII(1509-1547)是英國都鐸王朝的第二位國王,亨利七世的次子。亨利七世在位時,執行睦鄰友好政策,將兩個女兒分別嫁給蘇格蘭和法國的王儲,而為自己的長子亞瑟娶西班牙公主凱瑟琳為妻。然而不久長子因病去世,為了不得罪西班牙王室,亨利七世經向教皇請示,將凱瑟琳再嫁他的次子——當時只有12歲的亨利八世。亨利八世18歲即位并娶寡嫂凱瑟琳,并生了一個女兒瑪麗(即后來的瑪麗一世)。由于以后幾次生育的孩子都早夭,并且此前英國尚未有過女王,亦有迷信說法認為弟娶嫂不吉,亨利八世和女侍官安妮·博林產生了婚外情。他讓自己的主教宰相向教皇申請離婚,然而教皇卻不予同意。歷史的畫卷在此徐徐展開:陷于困境的國王將何去何從?
小說《狼廳》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展開故事的。該書的主角,首席國務大臣托馬斯·克倫威爾幫助亨利八世迎娶安妮·博林,并因此成為國王最信任的顧問,變成了權傾朝野叱咤一時的朝廷重臣。小說上半部分主要講述了主教沃爾西權力的衰落以及克倫威爾如何一步步成為朝廷重臣。這個時代的英國政治的嚴酷令人膽寒,傳統思想根深蒂固。妻子和女兒死于傳染病對克倫威爾影響很大,他逐漸拋棄了原有的宗教信仰。小說下半部分詳細記敘了克倫威爾通過幫助亨利八世如愿娶得安妮博林而達到權力頂峰的過程。克倫威爾同他的對手莫爾之間展開了激烈的斗爭并最終勝出,成為權傾朝野的重量級人物。
獨特的敘述手法
1、以歷史人物克倫威爾為敘述視角
《狼廳》的敘述者是一個處于歷史邊緣的小人物克倫威爾。希拉里·曼特爾在小說中大膽采用了人們所不熟悉的新鮮視角——克倫威爾,來講述一段人所熟知的歷史,的確出人意料。事實上都鐸王朝的這段歷史曾是不少熱播影視劇的題材,有的以宮廷斗爭為主展示這段歷史,有的則以愛情為主線對歷史進行闡釋和曲解。然而希拉里·曼特爾對這段歷史的詮釋卻獨辟蹊徑——她以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將人們熟知的歷史來了個大轉向。克倫威爾不再是單純地被描述的歷史人物,而是小說中歷史事件的觀察者和操控者。希拉里·曼特爾選取歷史記錄中的真實場景,從克倫威爾的視角重新加以詮釋。外在的歷史事件因此獲得了內心的角度,變得真實而生動起來,與歷史書中的描述迥然不同。五個世紀前的那段歷史重新激起了人們的新鮮感。《倫敦書評》評論說,“與其說這是一本歷史小說,不如說是一本平行歷史小說,它構建了克倫威爾的內心生活,它與我們所知的歷史事件與圖景相平行。”(colin Burrow)
從歷史人物的角度出發來重構歷史,不僅給人以新鮮感、真實感,同時也暗示著作者對記錄在冊的歷史的懷疑態度。即使如克倫威爾親歷歷史,置身于歷史的進程,有時也會被現實所蒙蔽,被流言和誤解所歪曲,從而改變歷史的真實。同時,歷史的重心也可能會轉移,真與假、輕與重、主流與邊緣只有一步之遙,這就是歷史與真實的不同。小說標題“狼廳”便是個極好的例子。在《狼廳》里,“狼廳”指的是侍女珍·西摩家的房子,只是一個順帶提及的地名,并沒有任何事件發生在那里。珍·西摩在小說中也是可有可無的人物,然而熟悉英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歷史的“將來”,這位珍·西摩成了亨利八世的第三任王后。正是這幾乎隱身的、在小說前段甚至沒有名字的珍·西摩,才是歷史的主角。
2、現在時態的運用
希拉里·曼特爾在《狼廳》中采用了現在時的敘述手法來講述歷史故事,這也是其區別于一般歷史小說的最顯著的特點。現在時的敘述手段將讀者帶入了歷史的現場,仿佛作者所講述的并不是發生在五百多年前的、已然塵埃落定的往事,而是一個動態的、正在進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個人意志、大眾觀念以及現實的偶然互相結合,共同操縱著歷史的進程。讀者儼然是其中的一分子,可以和克倫威爾一起觀察事件,一起作出判斷并采取行動。《倫教書評》評論說,“作者通過使用現在時來暗示歷史就是微不足道的事件變成重大事件,就是明顯處于邊緣的人物以全然不可預知的方式變成了中心人物。”(colin Burrow)“現在時戲法”告訴我們:在所謂的“歷史”發生的那一刻,在那“過去的現在”,其實并沒有人會真正明白什么會變成重大的歷史事件。因此,那些后現的、有著重大歷史意義的人或事,在小說里、在故事發生的當前,其實是微不足道的。
3、人稱代詞“他”的大量運用
在小說中,希拉里-曼特爾除了使用現在時態以外,還大量使用人稱代詞“他”來指代克倫威爾,二者共同拉近了小說與讀者的距離。這種指稱方式在當代小說中并非罕見,然在歷史小說中卻鮮有運用。在“他”指稱的引領下,我們感覺故事好像就發生在我們中間,我們似乎對“他”這個人物形象似曾相識,“他”因此變得有血有肉起來。我們情不自禁地帶著一種懸念,力圖描繪“他”的形象,親歷“他”的經歷。在閱讀中,讀者感興趣的已不再是單純的人物名稱,而是和作者一起共同塑造人物形象,使之有血有肉、豐滿生動。一個簡單的人稱代詞“他”大大縮短了讀者與克倫威爾之間的距離感,讀者感覺克倫威爾似乎就是我們身邊的人物而非早已作古,二者似乎正在共同親歷歷史。
人物形象的成功顛覆
在《狼廳》中,希拉里·曼特爾成功地顛覆了克倫威爾的反派角色原型,塑造了一個全新的、真實生動的克倫威爾形象。歷史上的克倫威爾是英王亨利八世的首席國務大臣,他曾經全面主持英國政府事務,被認為是富于遠見卓識的政治家,為英國向近代國家過渡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在文藝作品中克倫威爾向來聲譽不佳,一向以反派角色示人。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亨利八世》中,克倫威爾是其導師沃爾西的配角;在第39屆奧斯卡最佳影片《四季之人》中,克倫威爾是高貴的主角托馬斯-摩爾的陰險對手;對于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的婚姻最終成功,克倫威爾起到了關鍵性的幕后推動作用。總之,在前人作品中克倫威爾的原型就是一名粗魯的弄臣,要么被遮蔽在陰影中要么聲名狼藉。也許是由于他缺乏高貴的品質,也許是由于出身的卑微,克倫威爾始終沒有受到歷史學家和文藝創作者們的青睞。
克倫威爾的這種形象在《狼廳》中被成功地顛覆了。“他是鐵匠的兒子,但最終卻成為艾克塞斯伯爵,他是如何做到的?這就是我寫這部小說的動機。”希拉里·曼特爾說。正是在這種念頭指引下,曼特爾用現代的眼光去接近、去審視克倫威爾。在《狼廳》里,希拉里·曼特爾重構了克倫威爾的童年:饑餓、焦慮、孤獨、飽受苦難,以至于最終不得不逃離家庭。歷史紀實中克倫威爾人生經歷中失落的歲月在《狼廳》中同樣一帶而過,曼特爾直接將鏡頭拉近到他30歲時的歲月。那時的克倫威爾能駕馭多種語言,頭腦精明、和善、野心勃勃,他成了紅衣主教沃爾西的律師和商業咨詢師。通過巧用權謀,克倫威爾終于成為亨利八世的親信謀臣。在幫助亨利與凱瑟琳解除婚姻并與女侍官安·波林合法結婚后,克倫威爾更是成為了多鐸王朝權傾一時的重量級人物。希拉里·曼特爾筆下的克倫威爾博學、嘲諷、寬容、精明;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也有著那么一點點溫情。盡管只是一些邊緣的溫情,但這足以令這個角色更加真實生動。不難看出,作者對克倫威爾是欣賞的,她欣賞他的堅韌頑強,他敏銳的政治本能,他財政方面的精明,以及他對權力運作的了解。的確,能夠在亨利八世的沖動狂野、安妮·博林的勃勃野心和其他朝廷權臣的虎視眈眈下幸存并嶄露頭角,獲得成功,克倫威爾的確身手不凡。
克倫威爾的崛起也契合著英國社會的發展歷程。那時的英國正在崛起并重塑自己在國際上的地位和形象,克倫威爾的發達軌跡恰好昭示著英國智識精英階層的起源和興盛。盡管出身卑微,他卻是個全能型的人物etRdWG/mccrd1tqmG3BlhvixSROXL9s2iJOW1PTLM6s=,能夠“起草合約、馴獵鷹、畫地圖、阻止街頭毆斗、裝飾房子、搞定陪審團”(HilaryMantel),盡管早年遍嘗人間冷暖,靠撿食殘羹冷炙為生,后來卻搖身一變成了精通多國語言的律師。貴族們瞧不起他卑微的出身,但卻需要他來幫忙搞定日常事務。希拉里·曼特爾揚棄了克倫威爾的刻板印象,這個在傳統作品中的邊緣人物、反派角色在此重塑了自身形象:一個更細膩、自覺、自律的現代形象,一個靠自我教育白手起家的政治家的形象樹立在我們面前。
在細節中呈現歷史
歷史學家關注的是歷史進程中的重大事件,歷史人物的權力運作方式及發展軌跡,而對歷史小說家而言,他們更關注的卻是微觀的、局部的細節中凸顯的重要歷史時刻。在《狼廳》中,希拉里·曼特爾尤其關注歷史的細節,并力圖在細節中呈現一個鮮活的歷史。在這里,史實的精確度已非讀者關注的中心,讀者在意的是歷史人物和事件那種如真之幻或亦真亦幻的感覺。在呈現重大歷史事件時,作者避免使用沉重的語詞而是巧用簡練、機智的對話或閑聊來處理眾多有著如紀念碑般重要的歷史事件,從而避免了歷史小說的厚重感。在小說中,從權力的頂峰、國王的榮寵中跌落被表現為一個家舍的跨臺,或者盾形紋章的重繪,手法別致新穎。因此,《紐約書評》認為曼特爾對“亨利八世朝堂之上權利運作的探究和描寫精確入微”(Motoko Rich)。以閑聊的方式呈現歷史在這里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希拉里·曼特爾對細節的關注并不僅限于此。在人物刻畫時她為書中的主要角色抹上了灼熱的色彩。歷史人物不是背景材料,也不是一閃即逝的陪襯。他們的陰謀詭計充滿著無休止的氣勢與活力,滔滔不絕的尖刻話被壓縮進幾個精心選擇的詞語中。他們無疑處于讀者關注的中心,一個巨大的、徐徐展開的歷史進程似乎就體現在他們的行動中,而這一進程正是在微觀、局部的細節中被現實化的。曼特爾深諳這一點,所以她“對那個世界的描寫如此具體,你甚至可以聞到雨打濕羊毛外套的氣味,感覺到腳下硬硬的燈芯草”(Motoko Rich)。在《狼廳》中,希拉里·曼特爾引用了霍爾拜因1534年給克倫威爾畫的一幅肖像,畫中正處于人生巔峰的托馬斯面色凝重,令人生畏地坐在一張書桌前,手中攥著一卷紙。曼特爾對此的描寫令人忍俊不禁,“漢斯讓他的皮膚光滑得像是交際花”,曼特爾筆下的克倫威爾看到自己的肖像時這樣想,“但是他以手抓握的動作以及手指的彎曲毫無疑問屬于一位正緊握屠刀的屠夫”(Janet—Maslin),短短幾句話無疑展現了一個像匕首一樣尖銳的真實的瞬間。細致的情節時而讓人毛骨悚然,時而惹人捧腹大笑,充分展現了作者高超的語言天賦。
一向特立獨行的傳奇人物托馬斯·克倫威爾在希拉里·曼特爾的筆下得到了全新的演繹。一個為人所熟知的亨利八世王朝的故事再次走進了人們的視野。敘述手法的獨特、人物形象的全新演繹和對細節的追求三者緊密結合,使小說獨樹一幟,充溢著張力。這本以16世紀為背景的現代小說充分展現了曼特爾的杰出天賦,“可謂是英國現代小說的一朵奇葩”(Christopher Tayler)。而今她已決定創作該書的續集,取名為《鏡與光》,來講述完克倫威爾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