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卡蘿爾·歐茨是美國著名當代小說家,因其以現實的筆調描寫工人階級的生活以及對女性命運的關注,國內外評論家長期以來把她當成現實主義小說家或者是女性主義小說家。實際上,喬伊斯·卡蘿爾·歐茨的作品涉及面頗廣,作為由四分之一猶太血統的知識分子,她對身份認同及模仿等后殖民主義關注的焦點也有深刻的描寫和理解。《掘墓人的女兒》雖說2007年才出版,但是歐茨對這部小說構思已久,2004年歐茨發表的短篇小說《表姐妹》就是這部小說的組成部分。林斌在《外國文學》2007年第9期上發表的《大屠殺敘事與猶太身份認同:歐茨書信體小說《表姐妹》的猶太尋根主題及敘事策略分析》從大屠殺敘事的角度探討了歐茨自身猶太身分尋根的心路歷程。汪凱在《外國文學動態》2008年第一期之后對《掘墓人的女兒》有過介紹,從后殖民理論角度對該小說的研究至今仍是空白。本文以模仿為切入點,分析以女主人翁蕊貝卡為代表的猶太移民家庭的模仿行為。研究三代人的模仿與身份認同之間的關系及走向,揭露“主體性”的逐漸淪喪是該移民家庭身份同質化的根本原因。
一、父親雅各布·施瓦茨的模仿
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之中寫道:“模仿成為殖民權力與殖民知識最難以解釋的,最有效的策略之一。”“模仿代表諷刺性的妥協。”在巴巴看來,模仿是殖民統治力量的殖民策略,希望造就擁有“他者血統,宗主國內在”的“部分模仿者”、“翻譯員”、“戲劇演員”。巴巴還認為“模仿”本身就是一種解構,在建構殖民權力與權威的同時,也消解了殖民話語。他認為“模仿”的結果“似是而非”本身,就是對這種策略的一種否定,這樣的“似是而非”的屬民對殖民統治力量構成威脅。
父輩的模仿屬于被動模仿,所謂被動模仿,即是在強勢力量如殖民統治力量的強迫之下,被統治者或者是被壓迫者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語言以及文化,被迫接受或者學習新的語言或者是文化。其結果是作為“他者”的屬民成為所謂的“翻譯員”,“部分模仿者”。
1936年11月的某一天,雅各布·施瓦茨帶領一家人從納粹德國逃到美國紐約密爾本。到達這片土地之初,他們就被打上了“他者”的標簽。從本地人的視角來看,這家人“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披頭散發,臭氣熏天”,毫無疑問,他們是逃難者,是所謂的“移民”。
為了生存,雅各布·施瓦茨告誡家人“要隱藏弱點”,因為“動物世界,弱肉強食!”他禁止家人說德語,對猶太人的身份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當別人問到:“施瓦茨!是個猶太名吧?是吧?我指的是希伯來名字!”雅各布·施瓦茨回答道“不是,是德國名。我們是德國清教徒,我們的信仰源自16世紀馬丁·路德金的理念,在美國的信眾較少而已!”即便如此,他蹩腳的英語,異國的姓氏使他的模仿不倫不類,在以白人新教徒為主流的美國社會中,他成為一個蹩腳的“翻譯員”,原本是數學老師的他從事著最卑下的工作:掘墓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伺候死去的基督教徒!”他在墳墓表上喃喃自語黑格爾、叔本華:他卑躬屈膝,無休無止地工作……對主流社會而言。他依舊是一個“部分模仿者”,在他們眼中,他們是他的統治著,他們給他一份維持生計的工作,讓他“模仿”,使他歸順于他們的統治之下;但是雅各布·施瓦茨的“似是而非”對他們構成威脅,他貪婪成性,而且猶太人會“壓干你的每一分錢。”他虐待妻兒,最后殺死了沉默的無聲的施瓦茨太太!雅各布·施瓦茨在東方主義者的心目中,已經定型——殘暴、貪婪,無法溝通;無論他再怎么模仿,他也是個蹩腳的“翻譯者”,他的存在對主流社會是一種威脅,他必須走向死亡。但是,出于統治的需求,作為實施統治策略的主流社會無法伸出黑手,雅各布·施瓦茨最終飲彈自盡。他死后,密爾本的人們這個“模仿者”也僅僅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密爾本甚至記不清楚他的名字;他的墓碑也是荒草叢生,人進無至。雅各布·施瓦茨的模仿以及其對猶太身份的逃避,導致其作為猶太人的“主體性”喪失,他想極力美國化的過程之中,成為作為統治策略“模仿”的犧牲品。
二、蕊貝卡的模仿
蕊貝卡與她的父母親有所不同。她的模仿由被動模仿轉為主動模仿,主動模仿是模仿者借助于模仿對象而進行的主動的自我改造,因此它常常變成被模仿者的變異體,最終結果不是“翻譯員”或“部分模仿者”;而是模仿者通過模仿,形成“雜合身份”。
蕊貝卡的模仿,最初也是一種被動模仿,他的父親告訴她要“隱藏缺點”,所以她努力學習英語,在班上獲得“拼寫小蜜蜂”的獎項。對于她的猶太人身份,她也是極力隱藏,她的第一任丈夫叫她“吉普賽女郎,猶太小妞”的時候,她總是心生不悅。她在內心悄悄地說:“我不是吉普賽女郎,猶太小妞。我在美國出生,我是美國人!”她認為她丈夫對她和孩子的虐待,就是因為她的猶太人身份,就是因為她是猶太人,他才會打她、虐待她。所以她逃離了她的丈夫。
她把自己的猶太名字“瑞貝卡·施瓦茨”改成美國式的名字“哈澤爾·瓊斯”,把兒子的名字改為撒迦利亞,她說:“他的名字叫撒迦利亞,出自《圣經》。”作為一個猶太人,她原本是對基督教深不以為然的。不僅僅是名字,她對自己的外貌,行為舉止都有意識地主動改變。“她的臉還不是哈澤爾·瓊斯的臉,而是膚色偏黑,那是一種油光光的黃褐色的皮膚,她會用明亮的化妝品來掩飾,先抹化妝水,然后再撲粉,搽完臉后,她還會小心翼翼地用粉覆蓋脖子,小心仔細地摸勻。她還會認真地偽裝發際線處加拉格爾從未發現的細微的疤痕……”她偽裝得如此之好,以致于當她在街頭巧遇她的二哥時,他二哥都沒認出她來。為了和過去切斷聯系,她狠下心來,與她失散多年的親生哥哥相逢而不相認。雖然她被主流社會接受,她也嫁給了他的第二任丈夫,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這個丈夫尊重她,愛她。但是她的內心明白,她丈夫所尊重所愛的是“哈澤爾-瓊斯”而非“瑞貝卡·施瓦茨”。那晚,在加拉格爾身旁,她想道:“我要叫醒他,告訴他我是誰。告訴他我的生活是一個謊言、是一個拙劣的笑話。根本就沒有哈澤爾·瓊斯……”最終她還是沒有告訴他丈夫她的秘密,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玩著猶太人才玩的紙牌游戲;悄悄地給她的猶太表妹寫信。在她的內心,她既認為自己是美國人,同樣也覺得猶太身份難以逃脫,在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形成集體身份選擇之際,產生強烈的思想震蕩及巨大的精神磨難,形成一種焦慮與希望、痛苦與欣然并存的主體體驗。起初,她極力逃避自己的猶太身份,造成猶太主體性的逐漸喪失,但是與家人的巧遇,與猶太表妹的通信,使得她重新獲得了自己作為猶太人的認知,她雖然沒有公開自己猶太人的身份,但是始終同作為猶太人的過去保持著秘密的、密切的聯系,并存對自己的身份形成一種“雜合身份”的認知。從被動模仿到主動模仿的過渡,形成了被模仿者的變異體,表現一個民族在文化上的自力更生。
三、小結
通過對《掘墓人的女兒》中以父女倆為代表的兩代移民的模仿行為的研究,本文認為:
模仿與身份認同有著密切的聯系。在模仿過程之中,一味地否認原有身份,將自我身份置身于作為統治策略的“模仿”之中,這種“似是而非”的“翻譯員”“部分模仿者”,在主流文化或者強勢文化看來,雖說是作為統治策略,然而卻是強勢文化的諷刺性妥協,對強勢文化而言,始終是一種威脅。因此,從弱勢文化主體角度而言,被動模仿帶來的是主體性的消失,即不能融入強勢文化,又無法自我承認或回歸弱勢文化,第一代移民往往無所依從,主體性一旦消失,就成為真正的無根之人。雅各布·施瓦茨最終飲彈自盡,是一種隱喻,喻示了以雅各布·施瓦茨為代表的第一代移民在主體性喪失之后,兩不著邊的主體體驗。而以“瑞貝卡·施瓦茨”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的模仿行為,從作為統治策略的被迫的被動的模仿,變成一種主動模仿,這種模仿,從實質上來說,是一種自愿而非強迫的行為,它表現的是一個民族在文化上自力更生的能力,它并不是亦步亦趨,或者退一步說,即使是亦步亦趨,其中依然隱藏著不易覺察的新東西,它常常變成被模仿者的變異體。它在接受主流強勢文化的時候,帶著一種否定的態度,例如蕊貝卡雖然給自己的兒子改了圣經中的名字,但是她自己對基督教文化是不以為然的,她在融入美國主流強勢文化的同時,依然與作為過去的猶太主體性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雖說是隱秘的,但是卻不同于她的父親的全盤拋棄。她在強勢文化與弱勢文化之間形成集體身份選擇之際,雖然產生強烈的思想震蕩及巨大的精神磨難,形成一種焦慮與希望、痛苦與欣然并存的主體體驗,這正是“雜合身份”形成的必然過